第26章 ☆、寵物

五聲島紀年572年的元旦,從獲不在戰場上。

持續的暴風雪終于停了,地面上積了厚厚一層雪,鏟雪工人正在工作着。從獲穿着厚厚的羽絨服站在病房樓下堆雪人,國滿在一旁看着,守衛遠遠地站着。

雪人已經有了大致的模樣,用那戴着厚厚手套的雙手在雪人身上擺弄時,從獲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住在父親私邸的時候,堆雪人、打雪仗這些游戲會被枯燥無味掃雪行動取代,兄弟姐妹們一起埋怨爸媽,卻不敢讓爸媽聽到,這是多麽奇特的場景。好在年幼的從獲就已經有将無聊變成一個人的有趣的天賦,自娛自樂般掃雪能打發很多時間。

學生時代與雪有關的事情,印象最深的莫過于與許甬的初次見面。具體的情節只記得大概,許甬最初的模樣還是模糊不清,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有關于那時的清晰記憶。

驀然地,從獲腦海裏快速閃過一個紅色的身影,小小的,紅衣紅帽紅彤彤的臉蛋,在夜色下堆着雪人,然後是漫天的血色飛舞、一地猩紅。她頭一痛,不敢再想下去。

大灣江畔那一夜,是永遠的噩夢。

國滿走到從獲身邊,輕輕拍了拍從獲袖子上沾到的雪,笑着說:“這羽絨服的手感,怎麽那麽像我養的那幾只鵝?”

從獲立刻想起在國滿家裏見到的那四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大白鵝,然後她想到第一次在國滿家裏吃燒鵝的情形,繼而想到國滿上次送來的燒鵝,不由打了個寒顫。

“國老師養鵝是為了滿足食欲?”

國滿笑笑,搖搖頭,回答說:“我養的是寵物。看着它們一點點長大,我心裏說不出的高興。我得趕緊把它們殺掉,在生出感情之前。”

她說的很自然,最後一句明顯有所強調,聽來讓人不寒而栗。

從獲眼神微冷,不動聲色地低下頭給雪人戴上一頂帽子,“國老師對人也是這樣嗎?”

許是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國滿沒有立即回答,她靜靜地看着從獲的動作,斂起了笑容。

這時候,一個守衛跑過來說,河源出事了,丁放卷土重來,發動政變,殺了現任領主,重新控制河源。

這個消息立刻吸引了從獲的注意力,她一把将已經完成大半的雪人推倒,好像那不是一個雪人,而是丁放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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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滿似笑非笑地看着,對于突如其來的變故,她一點兒也不好奇不慌亂,就好像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她看着從獲的背影,給人的感覺是:她對從獲的興趣要遠遠大于河源發生的那些事。

曾經威風凜凜帶兵進入河源的鄭氏第三子明榕又帶着妻兒親信倉皇出逃,鄭氏領地上的主要城市迅速落入丁放魔掌中,這樣的變化太快,像夢一般不真實。

從獲通過守衛聯系上母親丁尚思,就算之前有過不愉快,這時候還是要确定一下對方是否平安。

“我和你爸都好,不要擔心。”

丁尚思的聲音一如既往平靜,一點也不像剛剛遭逢大難倉皇出逃的人,她叮囑從獲:“你就好好待在醫院裏,許城方面的人會保護你的安全。”

這一次從獲沒有主動請戰,她已經明白,如果需要她上戰場,那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礙父母做這個決定。反之,沒有任何有效的理由可以支撐她說服父母。她現在還是被父母捏在手心裏。

“事實證明,丁放不死,鄭氏不寧。”

國滿回顧着從獲說過的話,微微感慨了一番。

“接下來,你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

從獲說,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她現在寄人籬下,又能做什麽?

“也許,你的父兄會像之前讨伐丁放那樣,再次組建讨逆軍,依靠許氏和韋氏的支持打回河源去。這個時候,你應該可以做點什麽。”

從獲冷笑一聲,得而複失與失而複得是什麽樣的感覺,估計這次五聲島上的人都可以有深切體會。她現在想的是丁放為什麽能夠在消失了幾個月後卷土重來,那些在戰鬥中得到鍛煉的讨逆軍士兵就那麽不堪一擊嗎?還是鄭氏子弟太無能,竟然連一股殘餘勢力都對付不了?

國滿說:“按常理,許氏和韋氏都得支持你父親的義舉。然而,五聲島上的人已經受夠了不安定的生活,他們未必能容許逃難的日子重現。所以,對于将來可能發生的一切要有心理準備。”

過了一會兒,從獲突然說:“如果丁放死了,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已經發生的事情,來不及阻止了。殺掉丁放,不過解決暫時的危機。你要去做的話,應該沒有人會反對。只是,你想過要承擔的後果嗎?”

國滿突然提到“承擔殺死丁放的後果”,從獲感到奇怪。

“殺了丁放,在你看來是一個看似無比正義的行為,但未必是所有人都持這種看法。”

從獲看着國滿,等她說下去。

“這幾年裏,想要丁放死的人不少,付諸行動的也不少,可沒一個真正要了他小命的人。就像這幾年的戰争,拖拖拉拉,打打停停,好多人都說要盡快結束這種局面,該拖的卻還是拖了幾年。”

國滿的話裏有強烈的暗示,然而她只是暗示,卻什麽都不肯明說。今天的國滿很奇怪,從“寵物”話題開始就很奇怪。

一直以來,從獲心中的國滿老師是個值得尊敬而又琢磨不透的形象。從陌生到親近,并沒有花掉多少時間,但那令人看不透、搞不懂的溫和笑容一直沒有太多改變。說句實話,從獲在依賴國滿的同時,并沒有搞清楚國滿的動機。沒有人會毫無理由地對另一個人好,從獲想到那幾只大白鵝,頭皮發麻,心裏發寒。

“你在害怕?”

國滿注意到了從獲的反應,就像看透了從獲的心思,她說:“是因為我說養寵物的事?”

從獲不語,國滿接着說:“人是奇怪而別扭的生物。”

然後,她輕輕笑了起來,一如既往,卻飽含了別的意思。

從獲的心像是被人用器物狠狠敲打了一下,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智商情商是不是統統沒有得到基因遺傳,她開始懷疑這幾年發生的事。她本來就是個不夠自信而多疑的人,軍旅生涯給她改變了以往對自己印象的錯覺,現在看來,一切如舊。

“或許,我是應該保持‘國滿老師’這個身份的原始狀态。”

國滿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在她随手關上門離開前,她回頭對從獲說:“我們确實很投緣,只要你有需要,我們還是可以聊聊。”

從獲沒有回應,關門的聲音傳來,很輕很小,像蚊子叮咬人的聲音一般。病房裏現在只剩下從獲一個人,她本來呆呆地望着牆壁,現在猛地竄到房門後面,國滿确實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獲猛地灌了一杯水,冷水,透心涼的感覺讓人在一瞬間清醒過來。她一屁股坐到鋪了軟墊的凳子上,心想自己這次是惹惱了國滿老師。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友誼來之不易,要想維護長久的友誼更是要花費大量的心思。女性之間的友誼更是脆弱得可憐可恨,一言一行的不慎就會引起災難性的後果,老死不相往來的情況也許是源起于自己都不在意的小事。

她忽然感到害怕。從獲還是個缺少友誼的人,所以格外珍惜友誼。甚至可以說,她認為自己在意友誼甚于親情。因為從前的失誤和不肯低頭,她曾經被迫抛棄過兩段友誼,那是多麽刻骨銘心的記憶啊!也許太在意太珍惜,到頭來就會變成不可補救的傷害。

從獲開始覺得愧疚,她以為是自己的不信任的言論導致國滿老師失望而離開,她由此開始深深地反省自己的言行。因為出現了這些想法,最初對于國滿老師的懷疑情緒被替換掉了,河源發生的事也被放在腦後,一堆亂七八糟的思緒開始占據心頭。

醫院裏安排的守衛并不嚴密,所以從獲有辦法跑出去,但迄今為止,從獲沒有産生這個念頭。她不是被人限制了自由,而是自己限制了自己的自由。現在,她的眼睛開始盯着外面的世界。

從獲終究沒有辦法鼓起勇氣打個電話給國滿,因為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國滿老師那種帶有預測性質的言論已經留在她的腦海中,她可以想象國滿老師是一個多麽精明能幹的人,所以今天的事像一個疙瘩,刻在了從獲心裏。

直到若幹年以後,從獲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感覺并沒有錯,但為時已晚。因為在那時,一切已經成為定局,除了做最後的掙紮,悲壯地迎接未來,她沒有任何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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