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特赦
五聲島紀年583年2月16日上午10時,河源鄭氏首相王尚義宣布領主之令,特赦了一批罪犯。從獲的名字在特赦文件上,排在一個算不得起眼的位置。
從獲在精神病院接受了特赦令,她躊躇半年,終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沒辦法,要想公開在五聲島上行走,承認自己的過錯并以罪犯的身份感激涕零地接受特赦,這是必須過的一關。
特赦令正式宣布之前,外界已有諸多傳聞。所以,從獲早早做了幾手準備。當天下午,她整理好儀容行裝,便随着丁尚思派來的秘書去拜見父母。精神病院在河源城外極僻靜的地方,她得穿過河源極繁華的地帶才能到達河源的權力中樞。一路上,外面的繁華喜氣盡收眼底。她将腦海中殘存的記憶與如今所見做了一番對比,感嘆萬事如煙歲月無痕。
再次見到父母的真人時,從獲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與電視上的相同,父親具備領主的威儀,不怒自威的氣勢遮掩不住。然而,終究是老了,身體上的衰老倒是其次,關鍵是精神上的衰頹。整個人好似風中朽木,搖搖欲墜。母親正好想法,與外界口口相傳的一致,她精力旺盛,生機勃勃,比二十歲的年輕人更有激情。
丁尚思随便問了幾句,從獲想要心不在焉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作答。丁尚思說,你爸的六十大壽一過,你就可以徹底離開公衆視野,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享清福。從獲答應了。
明榕坐在象征權力地位的座位上,看着妻子女兒寒暄,也不說什麽。最後,從獲要走了,丁尚思問他有沒有什麽話要對小女兒說,明榕才仿佛從打盹中清醒過來,他打量着從獲,嘴唇動了動,只說了一句話:“以後,要過自己的日子。”
他只說了這一句話,卻像一根針紮進從獲心裏,痛得流血。從獲忍住淚意,将情緒收攏,辭別了父母。這次相見,很有訣別之感。
根據丁尚思的安排,從獲沒有接受媒體的采訪,僅僅是在官媒發表了一段簡短的文字聲明。不用跟媒體鬥智鬥勇,從獲倒是感謝她這個安排。
作為一個有前科的無業游民,從獲還得感謝丁尚思。丁尚思把城外的一棟小別墅給了這個小女兒,配給了警衛傭人,經費一律由她撥付。從獲才不管那些細節問題,既然有人為她操辦,自然高興地省了這個心。
經歷了這許多事情後,從獲已經習慣随遇而安的生活。小別墅合不合她的意不要緊,重要的是躺在柔軟舒适的大床時,假裝有了一個家。
從獲在許城私邸那間房間的大小物件都照着原樣搬了過來,除了床鋪被褥舊了一些、書籍又添了年代感,并沒有太多變化。這難免讓從獲回憶起往事,掐指一算,從568年到583年,有十五年時間了吧。想想這十五年的時間裏,她由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長成了“大齡剩女”,也是應該唏噓一陣。
“十五年”,這三個字勾起了從獲的回憶。她想起那是某個重要的一天,她在公交站牌處遇到的那個大師,大師仿佛說了“十五年之厄”之類的話。從獲仔細回憶着,十五年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師的話顯示出了神奇的魔力。如果現在已經準備擺脫厄運,去過自己的生活,倒真是靈驗。
回憶着大師的話,先是嘆服,繼而竊喜。人生如此,餘下的時間,當屬于她鄭從獲了。
小別墅裏沒什麽可挑剔的,警衛防備森嚴,傭人做事負責,廚房飯菜可口,時間自由,生活無憂,由此衍生的便是兩個字——無聊。
好在從獲還沒有完全淪落此境,在父親六十大壽之前,她還是得為此準備一番。為人兒女,孝順是一大美德。那天她得出席幾個重要的活動,着裝自然得用心準備。
五聲島的時間仿佛是停滞的,五百年前的技術,今天用起來依舊不敢說落後。雖然解禁科技的協議已經簽署,對民間的影響卻微乎其微。登島的祖先若是可以從五百年前活到五百年後,不會有任何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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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獲對着鏡子看着裏面那張臉,已經三十出頭了,再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再不敢說“我很年輕,自然美最好”這種話了。從前的衣物早已不适合現在,過去的十五年裏,從獲又很少有機會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所以,這個問題到了今天就成了一個難題。
丁尚思倒是給從獲準備了一些衣物,也只是能夠應對日常生活而已,若是要出席父親六十大壽的慶典活動,恐怕還得花點心思。然後,從獲意識到兩個問題,。第一,她與這個世界隔絕太久,已經産生了陌生感和排斥。第二,她确實不懂如何打扮自己,尤其是現在三十出頭的生活剛剛開始。
從獲想了想,發現她現在仍熟悉的人只剩下丁尚思和國滿,這是相當恐怖的事。丁尚思沒有主動開口幫忙,她可不敢自己找上門去,那樣太丢臉了。這樣,就只能找國滿了。幾年沒見的國滿老師,會以什麽樣的态度面對她呢?
一部用了二十年的手機如新買的一般,這或許是科技發展停滞帶來的好處之一吧。從獲将聯系人滑動一遍,發現很多人都該被删除了。這個念頭出現以後,她開始了實際行動。從聯系人開始,删得只剩下寥寥數人,不夠布滿一個屏幕。接着是文件,這一類可以删除的甚多,值得留戀的甚少,所以耗時不長。最難取舍的是照片,那些代表着從前記憶的照片,每一張都足以引起回憶。
從沒有人物的風景圖開始,從獲手機相冊裏最多這類照片。她的拍照技術不怎麽樣,所以在當時就已經搞過一輪篩選,百分之八十的這類照片都已經被删除,餘下的已經是精華部分。從獲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着,凡是沒有一眼就留下驚豔之感或者勾起回憶的,統統删除。手動删除費時費力,她卻如上了瘾一般。
解決掉風景圖,接下來是本來就不多的人物照片。這些更難以下手,從獲不時陷入回憶,耗掉的時間就多了。相冊裏有不少合影,都是十五年那次環島騎行時拍的,其中一張是國滿、許甬、從獲三人背對大海、面朝鏡頭,身前放着自行車。那時候,大家笑得多麽自然開懷!
國滿是一個善于用笑來表達情緒的人,所以無論多麽平常的笑容,出現在她臉上都可能會有深意。照片上的國滿,是真的開心,沒有摻雜別的情緒。許甬當時站在國滿身旁,那種年輕人才有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沉穩被遮蓋,直到今天,從獲才看出一點端倪。
那時候的從獲,跟現在一樣,不喜歡站在鏡頭前,笑得羞澀腼腆。那時候的從獲,用一個好詞來說叫“豐腴”,不是如今的瘦。那時候的從獲一切擺在臉上,還沒有學會把一切藏在心底。
對着照片回憶往事如此可怕,它會告訴你現在的自己如何面目可憎。
從獲手一滑,竟然按了删除。她一驚,在彈出的“是否删除該照片”下面點了“否”。假如有一天她真的删除了這張照片,會怎麽呢?
終于從回憶裏脫身的從獲撥通了國滿的電話,等待的時間尚不夠她思考,那邊已經接通,國滿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竟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國滿表達了對從獲獲得自由的祝賀,她用一如既往的語氣說着陌生的話。考慮到竊聽的因素,從獲還是對國滿說明了打電話的目的,她想請國滿幫忙參考參考,這給人一種向丁尚思示威的錯覺。國滿欣然同意,她要從獲自己先看看,把喜歡的款式跟她說說。國滿說,她後天下午要到河源參加活動,到時候見見面,再說具體的。
明明是幾年沒有見的人,通了一個電話,給人的感覺像是昨天還在一起聊天,這又是怎樣一種感覺呢?挂斷電話的從獲心裏無比高興,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被這個世界抛棄,再也回不去正常人的生活,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樣。
滿心歡喜的從獲先在網上看了看,她去查過自己這個年紀的人該穿什麽樣的衣服才得體,因此漲了不少見識。但是,挑衣服這種事無論何時都是個費時費力的大工程,在小別墅看網頁看到頭昏眼花,只是有了個大概的印象,遠遠沒有達到能夠直接請國滿幫忙參考的地步。
從獲有些喪氣,她年歲長了,很多方面的閱歷并沒有跟着增加,一到了關鍵時刻就露出原形。她随便向小別墅的女傭打聽了一番,決定到河源城裏的繁華地帶去看看。雖然出門會被更多雙眼睛盯着,一時腦袋發熱的她可管不了了。
逛街是女孩子喜歡做的事情,不過從獲這一逛,可是逛出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