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Ⅹ-
滿天的星星漸漸在晨光中隐去,夏野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感覺四肢百骸傳來的空泛感,猶如在虛空中漂浮的飛絮一般漫無邊際。空白的腦海中唯餘下那一大顆閃閃爍爍的水珠,藍色的晶瑩的,或許是冰涼的,就好像阿徹那些一顆顆打在自己臉上的淚水。
“啪嗒——”
突兀的聲響打斷了夏野飄散的思緒。那并不是很大的聲響,或者說,普通的人類是根本無法注意到這一聲響的。
但夏野幾乎是立時便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沖過去扭開了玄關的門,那一瞬間,腦際唯一所剩下的想法就只有一個,那是小徹,一定是小徹。
門外什麽人都沒有,滿院的雜草幾乎淹沒了那一條石鋪的小路,它們在晨光中盡情的舒展着枝葉,晶瑩的露珠閃閃發光。一種用盡全力卻找不到施力點的脫力感讓夏野感到微微地暈眩。然而很快,夏野便在那清晨的青草芬芳中捕捉到了那一點點隐約的腥味,那是血的味道。夏野再次堅定了他方才聽到的聲音并非幻覺。
穿過那一片雜亂的庭院,夏野的目光停留在了信箱上,血腥味越來越濃烈。他走過去,手指剛觸上那信箱上時便碰落了許多鐵鏽。新聞、通信甚至牛奶這些東西都已經離他們很遙遠了,所以這個代表現代人類社會人與人之間聯系的信箱也就此毫無了意義,或許只有過路的頑童會惡作劇得朝裏頭塞進紙屑。
夏野的手指有些不穩,那濃重得帶有強烈的不祥意味的氣味正在源源不斷的從這個陳舊的信箱裏溢出。
“吱——”老舊的軸承所發出的磨合聲在這個靜谧的早晨聽起來讓人心驚膽戰。夏野探手進去取出了一個小小的信封,沒有郵戳郵票地址,只有表面似是被濺灑到的暗紅色的幹涸的斑駁血滴。
夏野沉默良久,在這些觸目驚心的表象下,那淡淡的味道卻是如此的熟悉。每個人的血都有獨屬于他的味道,離開外場以後夏野再也沒有喝過血,但他已經明白了這一點。而這些暗色的斑點是屬于阿徹的,夏野幾乎在他還沒有打開信箱的時候淺意識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
夏野握緊了手中的信封,幾乎把裏頭那一片薄塑料片給掰斷,一直在胸腔裏飄蕩着沒有着落的心似乎終于回到了應有的位置……
信封裏是一小張光碟。打開那臺很多時候只是讓自己玩一些打發時間的游戲的電腦。光碟裏只有一個視頻文件。
點開,漆黑一片的屏幕似乎是因為操作問題,起先只有聲音傳來,雖算不得熟悉,但夏野還認得這個聲音。因為進來夏野和這個人交談過多次。那是阿徹工作的酒吧老板……
“早上好,結城夏野君。”
話音剛落,落後了一拍的畫面終于出現,一個圓圓的木桶占據了所有的畫面,并沒有說話人出現。
“有關武藤徹君我已經有了新的線索,所以特來通知,但是鑒于情況比較複雜,所以我特地制作了這個小短片來進行說明。那麽以下……”依然還是為人所熟悉的溫文儒雅的嗓音,雖說在此之前與這位老板的接觸不多,但夏野也不得不承認對于這位成熟穩重翩翩有禮的老板有着一定的好感,尤其是在對方對阿徹在工作上的諸多照顧這一點上。
但是此時此刻,似乎真是應征了當初兼正家的男主人的話,人類,有時候并不比屍鬼善良到哪裏去……
畫面逐漸發生了改變,掃過了第一個圓木桶後緊接着又出現了第二個圓木桶,然後被五花大綁的阿徹出現在了圓木桶旁狹窄的走道盡頭。頭低低的垂着,發絲沾染着血跡黏着在一起,衣服已然破爛,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傷口的樣子。
然後制作視頻的男人終于出現在了鏡頭之中,“夏野君,有人跟我說,屍鬼這種東西不懼怕任何毒藥、傷害,除了破壞心肺循環切斷供血。我一開始不是很相信,所以,我決定做一下實驗。”
“如果切斷四肢是不是能夠自行接起來呢?切斷多久以後有效?”
“刺穿腦部?要不要試試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辦法?”
“胸腔裏面還留着人類的器官吧,消化系統之類的髒器應該已經沒有用了吧……”
“砰——”絮絮叨叨的男聲倏然中斷。主機箱躺倒在地板上發出尖銳的嘶鳴聲,顯示器的屏幕碎了一地,夏野感覺到有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甚至要将他的心從喉嚨裏擠壓出來。
即使是當初決定殺死阿徹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他經受任何的痛苦。
夏野感覺到渾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那些阿徹經受過的痛苦,以及因為被禁锢而無法從口中宣洩而出的痛苦,都成倍的映射到他的身上,讓他痛不欲生。
為什麽不放過他們,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然而這裏已經不是外場村了,這個繁華的世界要比他所能想象的複雜太多,他們所以為的正确,他們所堅持的信念,他們所下的決心都會輕易被踩得粉碎。可是他不想妥協,如果那是罪,那就背負起來,活着去償還,他們一起……
夜晚的酒吧街對于夏野來說已經很熟悉了。走過那顆大大的水滴霓虹燈的時候,昨天和靜信一起出現的屍鬼羽柴安靜得站在角落裏,注意到他的視線,便還了一個有些邪惡的笑容——那種電視電影中屬于吸血鬼的最标準的笑容。
夏野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便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作為他目的地的酒吧漆黑一片,一塊孤零零的寫有“CLOSE”字樣的木牌在晚風中微微晃動,間或敲打到門板發出寂寞的聲響,周圍的喧嚣似乎與之是不同的世界。
夏野伸手,推開了那扇沒有上鎖的門。
“歡迎光臨。”
男人站在唯一開着燈的吧臺前,正在啜飲着手中的酒杯。很是随意的裝扮,總是用發蠟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也只是随意的披散下來。卸下了高貴的僞裝,随意的流露出他性感而危險的魅力。
只可惜,今天的顧客與觀衆只有夏野一個人。而他似乎還沒有到會去欣賞品評屬于男人的魅力的年紀,甚至對于女性也沒有過多的感想,無論是讨厭的清水、性感妖嬈的兼正女主人、天真的田中、美麗善良的護士小姐,以及各色歐巴桑對他來說似乎都僅只是個符號而已。而真正讓他好好的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似乎,自始至終,都只有武藤徹一個人……
“小徹呢?”
男人讓開了半個身位,吧臺後,毫無生氣的阿徹被綁在一張椅子上,似乎沒有這些支撐他就會随時癱倒在地上。
“你放心,我有給他少許喂一點血,所以這小子還活着。”男人說着,抓住阿徹的頭發強迫其擡起了頭。
毫發無傷的外表,只有殘留在皮膚上幹涸的血跡似乎在泣訴着其曾經遭受的折磨。夏野不知道阿徹的意識是否清醒,他依然淡漠得看着眼前這個正在一點點顯露出自己的瘋狂的男人。
“你是怎麽知道他不是人類的?”
“因為有人告訴我,他替我解開了這個困惑了我十幾年的謎題。”
“原來如此。”夏野輕飄飄而不以為然的回答顯然不能讓對方滿意。
“看來你一點也不緊張嘛,好像和武藤君說的不一樣哦……”
“他說了什麽?”
“他說你也是屍鬼,而且,只要知道他遇到危險的話,就一定會趕來救他。這樣……我就可以多消滅一只屍鬼了。”男人表現出嗜血的興奮,他反複擦拭着一把閃閃發光的手槍,興致勃勃的準備将子彈送入面前屍鬼的胸膛。
“……”
“他……出賣了你哦……”男人鄙夷的眼神看着夏野,就好像在說不愧是如此卑鄙肮髒的生物。
夏野無視于男人有些癫狂的神态,他冷靜地道,“所以如果你放過我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更多的屍鬼的藏身處。”
“……”男人上下打量了夏野一番,突然道,“你死的時候幾歲?”
“16。”夏野似乎可以揣測到男人問出這個問題的用意,于是他接着道,“所以我還沒有活夠,我還不想死。”
這句話很好的刺激到了那個仿佛站在懸崖邊的男人,他突然哽咽起來,猶如受傷的動物般悲鳴,“她也是那麽年輕,那麽漂亮,為什麽你們不放過她!為什麽!!現在你憑什麽讓我來放過你!我要消滅你們!”
“所以我如你所願得站在了這裏。”夏野緩慢的向那個男人靠近,并盡量不發出腳步聲以免刺激到現在神經十分緊繃的男人。他的目标,是那把手槍。
但是男人似乎突然清醒了過來,他一把抓起那把锃亮的手槍,并警覺地抵着阿徹的胸膛,“我的血只夠養一只屍鬼,既然你能夠提供更多的線索的話,那就只好對不起武藤君了。”
“你如果殺了他,那就不要想從我嘴裏知道任何消息。”即使塞在上衣口袋裏的手心裏已經一片汗濕,夏野還是保持着他冷靜的聲調,他哼笑一聲,嘲諷的道,“你不會天真的以為你還能像騙小徹一樣再把其他屍鬼給騙到你的店裏來吧。”
男人微眯起似是在重新審視着眼前出奇鎮定的少年,顯然有些動搖,但抵着阿徹胸口的手槍卻沒有絲毫放松。
夏野繼續道,“而且,還有一種屍鬼的亞種。”
“你是說人狼……?”
“既然你知道就不需要我多廢話了。你覺得你有把握在沒有我提供線索的情況下殺死人狼麽?”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權衡再三以後決定暫時退一步,他收回了手槍,依然以着低沉溫和的嗓音道,“可是結城君,你對我來說實在太危險了,我可不想在不注意的時候被你咬一口。”
“你可以把我綁起來,關個兩三天,到時候我就和小徹一樣只能靠你施舍的血液過活了。”夏野依然在以着不被男人察覺的腳步逐漸靠近吧臺。
“哦?結城君,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是來誠心投降然後期望着被我殺死的麽?”
“我本來就是被小徹殺死後複活過來的,我本來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是他以我的父母威脅我,我是不會陪他一起活過來的。我已經是死掉的人了。”
男人似是被夏野的表現所迷惑了,他覺得這個少年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雙紫色的眼中并沒有多活下去的渴望。但那颠覆了他所認識的屍鬼的形象,在他聽到的那個故事中,屍鬼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斷抹殺人類的存在,對于他們來說人類只是食物,如果能僥幸複活那就吸納為夥伴,似乎每個屍鬼都在慶幸于自己的重生,然後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新的生存狀态去襲擊更多的無辜的人。
“我最好的朋友被他們殺死了。”夏野突然道,“我看着他被裝在硬邦邦的木棺裏,冰冷而僵硬,前幾天還在和我說笑,還會和我一起看漫畫打游戲,還說讓我陪他去約女孩子的,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對那個村子唯一的一點點眷戀,就這樣沒有了……”
男人有些呆愣得看着淡淡訴說的夏野,感覺自己曾經經歷的往事也在眼前一幕幕回放,那個美麗而善良的女孩最終消失在火海中化為齑粉不再存在,那樣的撕心裂肺……世界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沒有了意義,他活着,心卻已經冰冷如鐵。
“如果,今天站在這裏的,是你的那個‘她’的話,你還會不會把槍管對準她的心髒。”
男人徹底得愣住了……感覺一種讓人從靈魂裏滲透出的冷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幾乎讓他在瞬間窒息,“不……這……不可能……”他下意識的反駁,“她那麽善良,怎麽……怎麽可能……”
“為了生存。為了她的家人。為了所有一切她可以為之放棄你的事情。”冷冷的音調仿佛尖銳的利器深深的鑿在男人的心上,“如果她哭着求你說,如果不殺死你的話,她的家人就會受到威脅,你會怎麽辦,殺死她還是被她殺死?”
“不……這……不……不可能……”男人陷入了那樣左右搖擺的境地近乎崩潰。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好不容易可以活過來再來見你,你還要再殺死她第二次麽?”
“不……我不會,我……我……”
“啪——”
男人手中的槍重重地跌落到地板上。他匍匐在地上顯然被自己所構築的幻境給逼入了絕境。夏野冷冷得看着眼前這個可悲的男人,随後從容地走過去撿起了那把手槍,并将其揣進了上衣口袋。對于他來說已然精神崩潰的男人沒有任何威脅性。
“小徹。”他繞到了吧臺後,蹲下身給阿徹松了綁。瞬間失去支撐的阿徹毫無懸念得倒在了他的身上。
“……”只有微弱的氣音,卻聽不出任何聲響。
夏野抿了抿唇,伸手攔住了阿徹的身子,并将脖子送到了他的嘴邊,“喝吧,喝過以後你就有力氣了。”
許久,只感到擱在肩膀上的腦袋緩緩的晃動了一下,只聽得阿徹拼盡了全力地在他耳邊緩慢而微弱地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這……裏。”
“恩,我知道。”夏野無聲得抱緊了懷中冰涼的軀體,感覺到心中緩緩淌過一絲溫暖。他下意識的磨蹭了一下阿徹的腦袋,“快喝,然後我們離開這裏。”
這一次,阿徹沒有再抗拒,他順從了本能,用尖銳的犬牙刺破了那溫熱的皮膚,汩汩的鮮血流淌進他的身體,那是夏野的味道。初見面不善與人交際的夏野,紅着臉來讓自己幫忙修自行車的夏野,毫無防備的在自己床上睡着的夏野,為自己打開窗子的夏野,想要和自己一起離開的夏野,虛弱的接受着自己所帶來的死亡的夏野,說着不會原諒自己的夏野,堅定地要消滅屍鬼的夏野,以及最後把木樁扔進火海的夏野……
已經無法用任何的語言和感情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的未來将只會有彼此,他們是見棄于神的存在,他們将注定孤獨注定流浪,只有彼此的心火才能溫暖照亮他們的前方,他們的靈魂已然交織在一起,将共同背負着罪孽繼續飄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