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鼓聲

半夏此言一出,兩眼還閃爍着期待的光芒。

她從頭到尾,就沒打算靠着所謂夫君的庇護生活。有道是,靠山山倒,男人自己說不定哪天有事拍拍屁股跑的飛快,又怎麽會顧得上老婆孩子。這年月貴族一旦在國內被人針對,直接出奔,老婆孩子通通不要了,反正到了別的諸侯國,若是得了諸侯的優待,還能繼續娶老婆。

半夏對這裏的男人沒有半點安全感,更別提靠着男人來獲得庇護。

半夏想着,目光越發的純良,她滿眼期待,看的屈襄忍不住一哽。

善于辭令的左尹,此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夏端着那張純良的臉,“左尹?”

屈襄喉結動了下,“蘇己為何覺得我賜男人給你?”

“左尹,不是說女子要有男子的庇護麽?”半夏迷惑不解,擡頭反問。

“……”屈襄瞬時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左尹給小女男人了。”半夏胡攪蠻纏。她略羞澀的一笑,“小女不會嫌棄男人多,一兩個勉強堪用,幾個也不嫌多。”

“……”

“好了,蘇己。”屈襄略有些頭痛,蘇己說的話,基本上十句裏頭有九句和他的預期完全不同。

“蘇己為何想要宅邸?”

“因為小女在左尹府邸裏打擾的太久了。”半夏斟酌着用詞,“不能繼續再這麽打擾下去了。”

“這裏有的是布帛,多你一人,沒有任何關系。”屈襄答道。

“可是,小女覺得實在是太打擾了。”半夏說着,心裏的不安也濃起來,若是屈襄不肯放人,她還真沒有辦法,“難道……小女就這麽一個要求,也不能滿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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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襄一時沒有答話,他只是沉沉的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的本意是……蘇己可尋位高權重的男子為夫君,這樣蘇己在楚國也可以安身立命。”他說着,看着女子怔松的面龐,不禁多了幾分柔情。

“蘇己你意下如何?”

“左尹,小女不願意。”半夏輕輕道,半點都沒有猶豫。

堅決而迅速。

左尹屈襄今日的心情很是不好,幾個家臣犯了小錯,被當面訓斥一通。左尹身處高位,自持身份,一般就算是下面的人犯了錯誤,也不會怒容滿臉,高聲呵斥。現在家臣被左尹親自訓的擡不起頭來。

還不僅僅于此,豎仆們伺候的時候,因為慢了點,也被罰了。

一時間,貼身伺候主君的人,都戰戰兢兢。

屈襄這次退諸侯聯軍有功,不管是楚王還是若敖,都高看他幾分。按道理來說,高興來不及,怎麽會生氣?

廖姬帶着幼子滿心歡喜的前去祝賀,誰知道打了個照面,見屈襄面黑如釜底,便知大事不好。然而想要走已經晚了,廖姬從頭到尾被屈襄挑剔了一頓,說的廖姬差點披發光足謝罪。

“家裏沒有主母,一切都不像樣子!”屈襄看着下頭跪着的側室幼子,頭疼的越發厲害。

“你回去,不要見着熱鬧就到處鑽營!”

這話說的太重,就算是廖姬也不得不身上顫抖了兩下,她略略一擡頭,見着屈襄靠在绨幾上,神情不耐煩,知道不能自辯,否則會更加觸怒他。

廖姬只好帶起幼子離開,離開中軸線的那個屋舍之後,廖姬見到在屈襄身邊貼身伺候的豎仆愁眉苦臉的往這邊走,她沖豎仆招招手。

“主君這是怎麽了?”廖姬把孩子交給乳母,讓乳母帶着幼子先離開。她自己站在這兒問豎仆的話。

豎仆走路的時候,腿上一瘸一拐,很顯然才受了罰。

豎仆聽到廖姬問,臉上的苦水似乎都要冒出來了,“主君今日見了蘇己。”

廖姬挑挑眉毛。

“主君想要娶蘇己,可是蘇己不願意,想要個外面的宅邸。說她這一次的功勞難道不能要一處宅邸麽?主君聽了當時沒說話,回來就發怒了。”

廖姬伸手往袖子裏摸出半塊金子,塞到豎仆手中,讓他快走。

廖姬之前心頭萦繞過許多屈襄心情不好的諸多猜測,她想應該是朝堂上的變故,雖然夫主這次說服齊侯和楚國結盟,接觸了這次的危難。但是渚宮裏的小人多得是,在別處做了一些讓屈襄大為惱火的事。

誰知道猜來猜去,竟然全都不是。而是為了一個女子。

廖姬再也站不住了,直接抽身去找巴姬。

巴姬因上次出言嘲諷半夏,而被留在這裏閉門思過,連屈襄的面都沒有見過。巴姬聽廖姬說了,嗤笑兩聲,臉上浮出快意的笑,“活該!”

“這麽大的歲數了,竟然還學起少年起來。”巴姬心中有怨,性情帶有巴人的潑辣,說話起來,也格外的不留情。

“夫主對蘇己動真心了。”廖姬見巴姬還在說屈襄,頓時急了,“你可知我聽夫主身邊的人怎麽說的,夫主想要娶蘇己!”

“我去見夫主的時候,夫主說沒有主母不像樣。”廖姬說着不由得心驚肉跳,“難道夫主是想要娶蘇己為正室?!”

巴姬的臉色也跟着難看起來。

楚人性情狡猾,對外的時候諸多手段,從來不管什麽道義。可是在某些事上,卻是出乎意料的執拗。

貴族喪妻,周禮說的是另外再娶,不從側室裏扶正。但諸侯也有把自己喜歡的側室扶做君夫人的了。可是楚人就是認定了這個規矩似得,正室和側室之間分的泾渭分明。不許跨過稍許。

主母病逝之後,側室們就沒聽過屈襄說起扶立側室的話,甚至主母帶來的那些陪媵,也沒有獲得他多少青眼。

廖姬原本以為,可能屈襄已經沒有再續娶的意思了。畢竟他年歲已大,不再年輕,也有嫡長子。宮邸中一切,自有家老打理。久而久之,廖姬以為就這麽一直下去了。

她當然能接受蘇己,反正左尹的側室很多,再多一個也沒甚麽。哪怕生了孩子也沒甚麽,反正側室就是用來延綿子嗣的。屈氏的男子越多越好。

可要娶為正室,那就大為不一樣了。

“夫主要娶那個亡國之女?”巴姬怒道。

廖姬眼神閃爍,對着巴姬她點點頭,“看着應該是這個意思。”

她服侍了屈襄這麽多年,還是能摸到屈襄的脾氣。屈襄在女色上并不看重,為了一個女子發火,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次看見。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心急如焚。

巴姬在漆案的另外一邊,眉梢眼角都是怒火,“一個亡國之女,怎麽配做屈氏的主母。而且說是蘇國之女,她是怎麽來的楚國,誰也不知道。來歷不明,誰知道她是不是別有用心!”

“夫主怎麽能如此糊塗!就算要再來個主母,那也得是大國公女,這樣才能讓人心服口服,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如何能叫人信服!”巴姬說着,就從茵席上起來。

廖姬見狀,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裏?”

巴姬是暴躁性子,而且直言直語,“我去見夫主,告訴他此舉不妥。”

廖姬被巴姬這話吓了一跳,伸手把巴姬給拉下來,“你去找夫主又有何用!到時候觸怒了夫主,就糟了。”

“那也不能讓蘇己來管我們吧?”巴姬怒問。

“是不能。”;廖姬想了下,“但直接說的話,一定會觸怒夫主。到時候說不定就要被送回母國了。”

廖姬說着,左右思索,“不如讓少主去試試?”

巴姬聽廖姬提起屈眳,愣了下,“這能行麽?”

屈眳的性情和屈襄同出一轍,都是冷心冷性的,平常對她們這些庶母也只是禮數周全了就行,就連主母的陪媵,他的親姨母,也不見他親近多少。

這樣一個嫡長子,真的會替她們開口?

就算巴姬這種潑辣婦人,在屈眳面前,都不太敢把庶母的架子端的擡高,怕觸怒他。

“蘇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親自從雲夢澤帶回來。”廖姬想到了另外一樁,面上的笑意多了幾分深意。

“原本帶回來的人,是要好好報恩的,結果讓父親娶做了繼妻,若別人提起來,他恐怕也不高興。”

廖姬知道屈眳對那個蘇己恐怕是懷着什麽心思。貌美女子,又身世飄零。多少男子喜歡這樣的女子,恨不得擁之入懷疼愛。

不然,怎麽對女子沒有半點興致的人,會那麽眼巴巴的貼在蘇己身邊。

“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巴姬點點頭,“我去和他說。”

廖姬巴不得巴姬出頭,自己好躲到後面去。

從召陵回到郢都,已經隆冬了。半夏除去每天練習之外,都在屋子裏頭,哪裏都不想去。

就像個快要冬眠的小動物,寒冷逼着半夏抱着暖爐,只要給她一床厚被子,她就能立刻睡過去。

不過在屋子裏頭悶久了,還是覺得不舒服,偶爾半夏還是會到外面走走,然後鼻子凍的通紅的回來。

“蘇己,外面下雪了!”

侍女滿臉欣喜的禀告。

半夏跐溜一下,馬上跑出去。楚國冬天難得下雪,她一手攬在柱子上,雖然她一早就知道今天會下雪,可等待的滋味格外的美妙,等到真的來的時候,哪怕一早就知道,還是忍不住哇的一下,跑出去撒歡。

說白了,她也不過才十九歲,喜歡玩鬧,喜歡熱鬧,再正常不過。

“蘇己,這雪會下很久嗎?”身後的侍女看漫天飄落的雪,小聲問。

半夏一面伸手去接雪,一面點頭,“嗯,會下個兩天。”她在過廊裏頭不過瘾,直接跑了出去。

剛開始下,還只是一些小雪粒,到了後面漸漸的有一片片的雪花落下來。

等到一天過去,到時候屋頂上面就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爬到高處看,特別美。

半夏帶着一群侍女在玩鬧的時候,門口傳來一聲咳嗽。半夏看過去,發現是家老。

家老對上半夏,臉上不怎麽好看。他已經從別人那裏獲悉屈襄想要娶她,結果被她毫不猶豫的拒絕的事。

家老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沒有半分好感。但此女子身懷異能,對主君幫助甚大。主君為此娶她,家老也不會說什麽。

誰知道這女子竟然拒絕了!

當真不知好歹!

想到這裏家老就沒辦法對半夏露出好臉色。半夏看着家老難看的臉,也不在乎。

反正屈襄已經答應要給她一處宅邸,而且她也保證,只要屈襄有需要,她就會為他辦事。在這兒已經呆不久了,自然不會計較家老的臉色。

不但不計較,半夏相反還心情很好的主動上前,“家老有事?”

年輕女孩的笑容甜美充滿了活力,看的人都不由得想要跟着她一塊揚起唇角。

家老反應過來,連連伸手,揚起寬大的袍袖遮蓋住自己的嘴。

“主君讓臣給蘇己送新歷裏所用之物。”

半夏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已經要過年了。不知不覺間,她都已經到這裏這麽久了。

臨近新年,外面的歡樂氣氛越來越濃厚,弄得半夏這裏格格不入。她的親人不在這裏,再加她也是寄人籬下,別人過年歡樂,她就只能在一邊看。

新年前一天,屈氏宮邸裏到處都是驅除疫鬼的鼓聲。

屈眳站在屈襄身邊,看着巫人們帶着百來個童子驅傩。他看了一會,折身離開,半路一個盛裝婦人攔住他。

巴姬看着屈眳,言語裏不自覺都提高了幾分。

“庶母有事?”屈眳看着巴姬,有些奇怪,“父親沒有和臣一起,若是庶母要尋父親,臣讓人為庶母帶路。”

巴姬聽他提起屈襄,眼裏多了幾絲怨意,“主君已經好久都沒有見婢子了,就算婢子尋過去,也不過看冷臉而已。”

屈眳不耐煩聽女子們的怨怼。打算擡腳就走的時候,巴姬攔住他,“婢子有話和少主說。”

半夏坐在臺階面前,昨天下了一場雪,外頭都是白茫茫一片,她不樂意繼續在屋子裏頭呆着,跑到外面看雪。

前面在驅傩,聽說屈家的所有人都去了,熱鬧的很。就連她身邊伺候的那些侍女,她都給她們放了假,讓她們去看看熱鬧玩一玩。

現在這裏就剩下她一個了。

她從地上抓了一團雪,小心團了團,然後她丢了出去。

她是南方人,下雪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全城同歡,天剛亮,就有人在外面嚎下雪了,不管什麽年紀,都會一股腦的沖下樓,痛痛快快的往雪裏鑽。

不過現在她一個人,再好的興致也沒什麽好玩的。

她又抓起一團雪,沖着門口那兒遠遠的一丢。她這個用了點力氣,丢擲出老遠,門口出現一個身形,雪球一下就砸到了來人的身上。

雪球砸在他身上,咻的一下,雪花四濺。

這個時候,就連侍女,半夏都放她們假,去盡情玩耍了,誰會上門來?

半夏站直身子,看清楚了,發現屈眳站在外面。

她站在臺階上,看清楚來者是誰的時候,不由得驚呼了一句,“伯昭,你怎麽來了?”

她馬上把屈眳給迎接到屋子裏頭。侍女都跑的不見人影了,所以她也沒處給他尋來熱水。至少把原先就放在這裏的一點吃食遞給他。

屈眳不碰她放到他面前的那些食物。

“那些婢女呢?”屈眳看了看左右,發現室內空蕩蕩的,和外面一樣,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我讓她們玩去了。”

屈眳颔首,不見有任何愠怒。

“蘇己,聽說父親想要娶你為妻,是不是?”屈眳開門見山,既然沒有婢女在,那麽再好不過。

半夏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屈眳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她面色很是古怪,“左尹是說一個女子要有個男子做庇護甚麽的。至于娶我為妻,這我還沒有從左尹哪裏聽到過。”

“那蘇己怎麽想的?”屈眳聽後沉吟了一下,并沒有就此翻過去,而是頗有些翻到底的意思。

“我絕無此意。”半夏說起來就笑了,她而帶着點小戲谑,看面前的屈眳,“其實,左尹也應該不可能有這個意思,我年歲和左尹不相配,而且我出身也是。左尹應該娶一個大國公室的女子才是,這樣才能配的起他的身份。”

“那父親和蘇己說的那些話,蘇己……覺得如何?”屈眳想起半夏和他說,父親說女子在世,需要男子的庇護。

這話說的沒錯,只是他有些好奇她會怎麽想。之前她心心念念都是回到父母身邊,他便不好提起。現在她不打算回去了,要留在楚國,那麽就不能和之前一樣了。

“如何?”半夏皺眉,“我不打算嫁個男子,尋求庇護。”

她和屈眳已經很相熟了,說話起來也沒有和屈襄一樣,還要講究幾分客套,“男子自己都有自顧不暇的一日,真到了那時候,我難道要被逼着到處逃麽?”

“我有自己的本事,為甚麽要和男人混在一起。”半夏說着兩眼發亮,“左尹已經應允我了,要賜給我一所宅邸,到時候我就搬出去了。”

一想到自己将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半夏就忍不住激動,沒有注意到屈眳為此難看的臉色。

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可以去做別的。

屈氏這裏,她不會放棄。背靠屈氏這棵大樹,到時候不說日子會很舒服,但至少會無憂無慮。

“你要走?”屈眳不由得沉聲下來。

“嗯,我總不能一直在這吧。到時候閑話太多,不好。不過我也不是一走了之,人還在郢都。若是有事,我一定會來。”

她這話還是沒讓屈眳面色好些。

半夏看着他難看至極的臉色,她坐在他對面,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伯昭照顧我很久了,我也拿不出甚麽感謝你的。”

說着,她從茵席上起來,到他面前,又坐了下去,“今天正好是最後一日,不如這樣,我跳舞給你看吧。”

半夏說着,笑了起來,“不是我吹噓,我跳的可要比許多人要好多了。”

說着,她頓了頓,“就在這,只跳給伯昭你一人看。”

屈眳喉結動了動,此刻他幾乎不會說話了。

誠如她所言,她的舞姿的确很美。回眸轉身,長袖飄揚。她眼眸裏的笑,妩媚清淺,絲絲縷縷攀附上他的神智,拉着他往下墜。

外面遠遠傳來驅鬼的鼓聲。

咚咚咚。

極有節奏。而她的舞步也開始響應着鼓點的節奏,細細的一點錦白從裙裾處探出,在光潔的木質地面上優美的畫了一道圓弧。

他想抓住那只足,再将她整個人抱入懷中。

半夏折腰,沖他燦爛一笑,眼睛飛快的眨了一下。俏皮嬌憨。

此刻她只為他而舞,同樣的,她的眼裏此刻也只看到他。

外面鼓聲咚咚咚一路敲到了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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