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喬遷
新年裏,孤身一人的人最孤單。
半夏體諒侍女們,給她們輪流放假,好讓她們在新年裏能稍稍輕快一些。院子裏的人一少,就顯得格外寂寥,冷冷清清的,和四周歡樂祥和的氣氛格格不入。
半夏還是第一次離開父母,自己一個人過年。有時候都一個人想父母想的要哭,但這兒沒有疼愛自己的父母親人,而且身邊還有人,要是哭了,叫人看笑話。自己默默的忍了忍。
屈襄已經讓人把要給她的那處宅邸的帛圖給送來了。出乎她的意料,屈襄給她的拿出宅邸很大,前前後後屋舍就要十多處。堂屋,寝室,還有廂庭等。幾乎是一整套的。
她原本就只是想要個安身之處,哪怕小點,就只能讓她一個人住也沒關系,誰知道屈襄送了她這麽一份大禮。
別說她一個人了,就算她把伺候她的那些侍女奴隸全部帶過去,住下來恐怕還綽綽有餘。
真不愧是楚國數一數二的大貴族,出手就是闊綽。
半夏讓侍女把帛圖展開了,在自己跟前看。她手指按在帛圖上的線條上,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這裏是堂,和堂連着一條戶道的是寝室。
到時候她要親自去看看,裝修這個東西,要是不和自己的心意,到時候住起來會很痛苦。
“蘇己,少主來了。”
半夏正忙着看圖,聽侍女禀報,她擡頭就見着屈眳已經進來了。
自從除夕夜那次,屈眳來她這兒的次數就多了。以前雖然也來,但頻率并不是很高,現在三天兩頭的就往這裏跑。
“今日伯昭不用跟着左尹去拜訪同族麽?”
春節裏頭,除了吃喝玩樂之外,就是各種走親訪友。這個年月也一樣,只不過還要加上一條祭祀先祖。
屈氏一族子孫茂盛,人非常多,而且屈氏裏的很多人都在郢都或者地方擔任要職。這種親戚走起來,不坐下來談個一整天,幾乎不可能。怎麽屈眳卻很有悠閑的樣子?
Advertisement
“族人們已經拜訪的差不多了。”屈眳徑自走下來,“何況都已經拜訪了好幾日,多少也該讓人喘喘氣。”
走親戚也是很累的,這個半夏深有體會。每逢過年,她最讨厭的就是要見那些幾年說不定都見不到一面的親戚,而且那些親戚明明連她面都沒見過幾次,還要拿出長輩的勢頭,不是問她成績就是問她将來工作怎麽辦,說學舞蹈沒出路,哪怕考上個很好的學院也沒用,不如趕緊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
所以她才那麽讨厭要她找男人嫁了的話。
“嗯,也對。”半夏點點頭。
侍女奉上甘漿,屈眳喝了一口,仔細品咂着甘漿裏淡淡的甜味,“在看帛圖?”
半夏點頭,“開春就要搬過去了,所以現在看看。”
屈眳點頭,“其實父親都已經安排好了,蘇己不必操心,到時候直接過去就是。”
“我知道呀,就是忍不住再看看嘛。”說着,半夏手杵在漆案上,手掌撐着下巴,一派的嬌憨天真。她心情很好,“好像去看看。”
這還是她的第一套房呢,而且不是靠爸媽買的!
“想去看看?”屈眳見她滿臉神往,出聲問道。
半夏點點頭,她眨眨眼,“現在能去嗎?”
她現在就想看到屬于自己的房子,都已經快要迫不及待了。
“嗯,”屈眳看了一眼旁邊侍立的侍女,“給蘇己換衣裳。”
說完他自己先到外面避一避。
侍女給半夏換了一套男裝。穿戴完畢,她出來見着屈眳在外面投壺,他準頭不錯,投出去的箭矢基本上都落到銅壺裏頭了。
“伯昭。”半夏挺了挺胸,想要做出男子的樣子來。
屈眳聞聲回首,見到嬌柔纖細的女子站在身後,他上下打量了一眼。
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差別實在是太大,當初在召陵的時候,他就發現了,她的那個身形,和男子的剛毅完全不同,當初還是在腰上捆了幾圈布條,把腰給弄粗了些,才在齊侯面前蒙混過關。
現在沒有必要弄那一套,穿着男子衣裳,纖細細腰不堪一握,那股柔靓又透過她身上的錦袍撲面而來。
“像不像男子。”半夏說着,心情很好的擡起手讓他看。
要是男子都長她這樣,恐怕天下女子都無地自容了。
屈眳忍不住笑了一下,半夏嗳了一下,他搖搖頭,“無甚,走吧。”
說着,丢了手裏的箭矢,讓豎仆去收拾。自己帶着半夏出門,半夏出門的時候,見到一個豎仆畢恭畢敬的把一柄銅劍給屈眳奉上。
半夏多看了兩眼。
屈眳一下就注意到她好奇打量的目光,回頭看她。
半夏馬上站直,不再看了。
“喜歡劍?”屈眳帶着她上了驷車,男子乘坐的驷車是人站在車內,而不是坐着。半夏兩手抓住身前的欄杆,有點小緊張。聽他問起,知道是自己之前的那一眼讓他注意到了,半夏瞅瞅他挂在腰間的劍,屈眳的劍并不長,其實不管什麽佩劍其實都不長。但是勝在精致。
屈眳的佩劍外面是镂空的銅劍鞘,蟠龍攀纏在一起,裏頭是寒光閃閃的銅劍。
“就是覺得好看。”半夏說着忍不住往他腰那兒又多看了幾眼。
被女子盯着腰看,對他來說還是很不适應。他不得不微微側身過去,好躲過她的視線。幸好半夏只是好奇,因此多看了幾眼,而不是看別的地方。她收回目光,雙手扶住欄杆。
還在新年裏,郢都的街道比起往常都要冷清的多,不過路邊還能見到頭頂着大陶罐走路的平民。
很快就趕到了屈襄要送給她的宅邸面前,如同圖裏描繪的那樣,的确很大。至少對半夏來說。
她自己動作敏捷的跳下車,根本不需要豎仆來幫忙。
半夏看着面前的大門,忍不住捂住嘴。
“怎麽了?”屈眳從車上下來,看半夏滿眼驚訝的盯着大門。
“好、好大啊。”半夏眼眸動了下,她眼裏閃着難以自信的光芒,她看帛圖的時候,覺得這房子挺大的,但是真正看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又被震懾到了。
這可比她想象裏的還要大多了。
“……”一陣詭異的寂靜。
半夏有些奇怪,她向屈眳看過去,屈眳看她的目光古怪,半夏很是迷惑不解的望回去。
“進去吧。”屈眳已經讓豎仆過去叫門。果然不一會,大門就開了。
這所宅邸真的是現成的,裝潢等一切都是早就弄好了的。庭院裏頭種着兩棵樹,一左一右。樹木已經有些年頭了,雖然還沒到開春,但看着那個枝桠,想着到葉子全部冒出來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半夏在侍女的伺候下脫了履上堂,看到一切都是嶄新的,有些雀躍。
“這地方原來是父親在外趕不及回宮邸的時候的休憩之所。”屈眳淡淡道。
半夏愣了下,表情有些難以言說。
“不過父親也難得來住一次。”屈眳說着,和半夏一道從和堂連着的戶道穿過。
按道理男子不好和他女子進寝室的,但是一路上蘇己也沒有出言反對,他便跟着她一路走下去了。
這屋子裏的一切都已經翻新過了,屈襄既然已經答應把這座宅邸給她,那麽自然就不會食言。不僅如此,而且令人把宅邸重新翻新了一遍。
宅邸裏一切器具都已經換了,就連幔帳都換上女子更喜歡的色彩鮮豔的紗帳。已經不見之前的一股生冷氣息。
半夏左右逛了逛,感覺很好,簡直太好了。
她擡頭就能看到幔帳上懸挂的玉璧,玉璧是碧玉,上好的材質,散發着幽幽的溫潤光芒。
“……”她感覺有點壓力很大。
原來所求的只不過是個容身之處,結果出乎自己意料的太多,她便有些惶恐不安了。
“怎麽了?”屈眳見着她的臉色有些不好。
半夏眼裏露出些不安,“左尹……出手也太大方了。”
大方,太大方了。大方到讓她近乎有些惶恐。
“左尹……對我真是太好了。”半夏憋了半晌,只從嘴裏冒出這麽一句話。
“你對父親做了那麽多事,應該的,何況你要的不就是這個麽?”
對啊,她要的就是自己能在郢都有一個安身之處。不要在寄居在屈氏宮邸裏,屈氏那兒再好,也不是她的地方,流言蜚語一大堆,弄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可好的太好了,她又有些擔心。
“蘇己只管安心住下來。”屈眳說着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明白為何她要惶惶不安,“這裏勉強能住,要說多好,也不見得。”
半夏看過去,屈眳略打量了一下漆案上的描繪工藝,工藝上乘,看來東西都是用了心思的,沒有偷工減料之處。
“以前,蘇己是不是受過慢待?”屈眳問。
半夏不知屈眳為何問這話,她茫然的搖搖頭,“沒有啊。”
屈眳只當她不願再提。她的習慣表露出她之前過的是鐘鳴鼎食的日子,但看到在他眼裏只能算是還好的屋舍,竟然覺得太過豪奢,想來應該是受過人的慢待。
半夏說的是真話,她自小嬌生慣養,但屈眳聽到她的話,看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同情了?
這怎麽回事!
“不管之前如何。”屈眳踱步到她身邊,唇邊的嘆息她似乎還能聽到,“既然蘇己來了郢都,那麽只管安心住下來。屈氏一定善待蘇己。”
“準确說來應該是左尹和伯昭吧。”半夏和屈眳已經混熟了,說話也不必和剛開始那般客氣。
屈眳聽到從她嘴裏說出的父親的官名,有瞬間的不悅。但緊接着她說出伯昭兩字,頓時那點不悅也煙消雲散了。
“說起來,蘇己的名字是甚麽去了?”屈眳突然問道。
他記得她是寫過自己的名字,但他當時注意的是她的姓,至于名和字,對于外男來說并不重要。
何況她的字也寫的怪模怪樣的,一字一橫,分明的厲害,根本就不是楚文或者是任何一個中原諸國的文字,他認不出來也是應當。
半夏愣了下,這個她不是早就告訴他了麽?
“當時蘇己寫的……我看不明白。”屈眳有些斂然。
半夏點點頭,她讓侍女取來簡牍和筆墨,坐下來認認真真的寫了兩個字交給屈眳。
屈眳看了一眼,“半夏?”
半夏點點頭。她笑,“現在記住了吧?”
“這個名字我除了伯昭,誰也沒告訴。”半夏說着有些洋洋得意,她把筆持在手指間,沖屈眳笑的嬌憨燦爛。
“就是連左尹都不知道呢。”
連父親都不知道……
屈眳低頭,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了下,他垂下眼。
他聽到她哎呀一聲,擡頭看見她臉上多了一團黑漆漆的。半夏懊惱的把手裏的筆放到一邊,擡起袖子就擦,結果不但沒有擦拭幹淨,還拉出一條長長的墨跡。
屈眳伸手過來,“怎麽了。”
“一不小心,筆頭沾上臉了。”半夏見他伸手過來,想要後仰躲過。但她的速度還是不如自小習武的屈眳敏捷,一下就被捧住了臉。屈眳抓起袖子給她擦拭了兩下。錦緣擦在細嫩的肌膚上,很快白皙的面龐上被擦的通紅。
“還是我自己來吧。”半夏伸手捂住被他擦過的地方,錦說是好東西,但擦上她臉的時候還是疼。
她去叫侍女過來,侍女很快端來水,伺候她洗臉。墨汁是特制的,在簡牍上書寫之後,哪怕沾上水,也不能維持字形不散。
洗了兩盆水,臉頰上還是有個黑印子在那裏。而且還長長的一道。
半夏抱着銅鏡看了好會,肌膚白皙,所以那一道墨痕就格外的清楚。
“多洗幾次就沒了。”屈眳看她抱着銅鏡,滿心擔憂的看自己的臉,不由道。
他自己也竟然不小心手沾到墨汁,難洗是難洗,不過時間一長,漸漸的也就沒了。
這話聽在耳朵裏,就和直男的‘你多喝熱水’沒有任何區別。
半夏讓侍女又打了一盆熱水來,先熱敷後再洗,勉強沖洗幹淨。
“半……”名字到了舌頭上面,滾了幾滾,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心跳的飛快。屈眳最後還是開口,“蘇己好了嗎?”
“差不多了。”半夏在另外一邊已經把自己收拾整齊,臉上也重新塗上潤膚的面脂。
半夏收拾好之後,閑不下來,把這座宅邸前前後後都給走了一遍。
看了一圈下來,她感嘆“真大啊,恐怕打掃都要費不少力氣。”
說完,又看到屈眳古怪的眼神。半夏捂住嘴,當自己什麽都沒說。
“蘇己以為父親讓你一個人住在這?”
“……”
好像剛剛說的話好蠢了。
半夏果斷的一縮脖子,不肯做聲。
廖姬和巴姬在投壺,屈襄立了大功,卻沒怎麽問楚王要賞賜。之前還不顯露出來,到了年初幾天,宮邸人來人往,高冠如雲,差點沒把門檻給踏破。
不過外面再熱鬧,也和她們無關,能和夫主一起招待客人的,只能是主母,主母不在,那就讓主母陪媵代為招待。至于其他側室,暫時只能避一避。
兩個人閑着無聊,有一支沒一支的往銅壺裏丢。
一個總角小孩子跑過來,“母親,蘇己不見了!”
廖姬丢開手裏的箭矢,一把抱住孩子,“怎麽又去蘇己那裏了?”
小孩子喜歡年輕漂亮而且充滿生機活力的女孩,所以廖姬幼子也經常去找半夏玩,半夏沒什麽架子,而且對小孩子也不錯,每次看到他,還會喂幾塊點心,帶着一起去喂小鹿玩兒。
廖姬要做的事很多,不可能每日都看着孩子。她看了一眼跟在孩子身後的乳母,“你怎麽不看好小君子?”
“小君子年紀小,分不清楚輕重,你身為乳母難道不知道勸阻嗎?”
廖姬并不喜歡兒子去找半夏,半夏在宮邸裏身份尴尬,而且最近屈襄的心情也不好,若是撞到屈襄火氣上面,到時候也要挨上一頓訓斥。
“母親,是臣自己要去的。”廖姬聽到懷裏的幼子如此說道。
巴姬聽得興起,她捏着手裏的箭矢,“小君子去找蘇己,沒有找到麽?”
“沒有。”
“那奇怪了,蘇己平常也不出去,更不會亂跑,這是幹甚麽去了?”巴姬說着好奇的看向乳母。
乳母額頭上挂着冷汗,在巴姬的注視下,不得不開口道,“聽伺候蘇己的人說,說是少主帶她出去了。”
“喲——”巴姬聽後,兩眼微微瞪大,“看不出來,蘇己還是挺有本事的。恐怕當年有蘇氏的那個蘇妲己也沒有她的一半本事。”
巴姬聽到這個,整個人的興致都起來了。
“你說要是告訴夫主,會不會……”
“巴姬,此事不要輕易告訴夫主。”廖姬知道巴姬愚蠢,聽到她說起要把此事說出去,不由得頭疼了下。
“少主是嫡長子,你說了,對你又有甚麽好處?”
此事說出去,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屈眳是堂堂正正的嫡長子,和族人也來往密切,一旦捅出來,相反說不定還會激怒其他屈氏族人,還不如先忍耐下來,必要時候才拿出來,就算別人說了,那也怪不到她的頭上。
巴姬不說話了。
“再說了,我聽說,夫主已經要把蘇己挪出去了,你就少弄點事出來,到時候夫主說不定又責怪你了。”
巴姬笑了一聲。
開春之後,半夏就從左尹宮邸裏挪了出來,臨走的時候她去和屈襄辭別,屈襄看着下面的女子依然和顏悅色。
“蘇己若是有為難的事,盡管來找我。”
“真的?”半夏擡頭,眸裏還帶着驚喜之色。
屈襄點點頭,“這是當然。”
半夏高高興興上了帷車。
她當初拒絕得幹脆,但她還是不想徹底把屈襄得罪了。
不過看上去,好像屈襄也沒生她的氣?
和屈眳所說的那樣,屈襄不僅僅派家臣和武士把她送到新居,并且還留了不少人下來,照顧她的衣食住行。
之前已經過來了一次,真正搬過來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到處跑了一圈。
屈眳來的時候,就看到她滿臉高興在庭院裏站着張望。
“恭喜蘇己喬遷。”
半夏回頭過來,“你來了。”
她說着滿臉笑容,“待會要不要留下來用膳?”
她記得搬家有一堆的講究,不過那些她都不怎麽在乎,但要請親戚好友吃飯是一定要的。
半夏在郢都孤身一人,沒有親戚親人。至于好友,只有一個屈眳。
屈眳對她突然的邀請,點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說着,他想起自什麽,擡起手,寬大的袍袖落下,露出手裏的一捧花。
“這花是我在路上看着長得還不錯,随手采的。你這裏是新居,生氣不是很旺盛,拿這個或許好點。”
半夏奇怪的盯着屈眳手裏的花束,花都是鮮豔欲滴,裏頭偶爾還有幾株綠草。
“謝謝。”半夏伸手接了過來,她捧着這束鮮花,湊近了在一朵花上嗅了嗅,欣喜笑了,“好香啊。”
“嗯。”屈眳看她低頭輕嗅花朵,滿臉的欣喜,故作鎮定的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屬于少年人的無措和羞澀。
他稍稍撚了一下掌心,濕滑濕滑的。
一定是花草上的露珠。他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