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英雄啊……

在當時那個出門靠走,傳話靠吼的年代,小道消息的傳播速度不亞于現在的微信朋友圈,離譜程度自然也不會落後。

晚上聚在一起吹牛皮的大媽們嗓子眼裏都跟按了大喇叭似的,不遺餘力地把“窦廣茂是殺人犯”這個消息擴散了出去。

一夜之間,窦廣茂從警方口中的殺人嫌疑犯變成了殺人犯。

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動的手,怎麽動的手,為什麽要動手,但鎮上有人死了是事實,他們只負責添油加醋,不保證原汁原味。

所以可供大家茶餘飯後品鑒的故事版本就有了好幾個。

有說窦廣茂媳婦兒在外邊有了人,窦廣茂把人給砍死了;有說外頭有人欠了窦廣茂錢,窦廣茂把人給砍死了;還有的說是窦廣茂狂犬病發了病,把人咬死了,所以被抓起來的時候眼睛通紅,跟僵屍似的……

在窦天骁的印象中,有那麽一段時間,家裏總是會來一些莫名其妙的親戚朋友,大家圍坐在一起跟誦經似的讨論着什麽,而每到她們聚在一起嗑瓜子的時候,他就會被老媽硬生生地塞回房間。

待他長大之後回想起來,老媽的脾氣似乎就是在那段時間裏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那時候的他才五歲多,除了吃喝玩樂屁都不懂,雖然能敏感地感知到家裏發生了點什麽,但家人對爸爸的事情總是閉口不談,所以他依舊是沒心沒肺地活着,堅信老爸是個大英雄,甚至還不要臉地在同學面前吹噓老爸是會七十二變的孫悟空,導致班上幾個智力還沒被開發出來的同學看電視的時候會大喊一聲:

“窦天骁他爸!”

就這樣嘚瑟了兩個月左右,窦天骁就被老媽扔到了外公那,理由是沒時間帶。

剛開始離開老媽的懷抱他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但慢慢地就發現外公家比自己家快活多了。

外公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從來不打他也不罵他也不逼他寫作業,還會樂呵呵地跟在他屁股後邊兒給他喂飯,而且外公家還有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表哥。

舅舅舅媽在鎮上開面館,平常都住店裏難得回鄉下, 年過半百的老爺子就這麽不辭辛勞地帶起了兩個小孫兒。

窦天骁在上一年級,依舊腆着張厚臉皮跟同學續吹當年的牛逼,“我爸昨晚上打二胡精打到半夜才回家。”

二胡精這名號是窦天骁現想的,他本來是想說琵琶精,因為昨晚上電視上剛好放到那一集,但話到嘴邊怎麽都想不起來那是個什麽樂器,就胡扯了一個樂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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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小女孩智商也不是很高,眨了眨漆黑的眼瞳,疑惑道:“二胡精長什麽樣啊?”

“二胡精當然是有兩個眼睛啦,然後她的……”

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小胖子給打斷了。

“他騙人!”小胖子左手握着一包捏碎面,邊嚼邊說邊噴人一臉,“他騙人,他爸爸根本就不是孫悟空!他爸爸是殺人犯!”

小女孩驚詫地瞪圓了眼睛,“你爸爸是殺人犯!?”

窦天骁尴尬地愣在原地,還沒等他從謊言被戳破的羞恥感中反應過來,女孩兒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幹脆利落地問:“什麽是殺人犯?”

胖子瞥了一眼窦天骁,彎腰湊到女孩兒的耳朵邊,故作高深地用一只手擋住了嘴巴,叽裏呱啦地說了幾句。

窦天骁當時真想湊過去聽兩句,但礙于面子只能梗着脖子瞪他。

女孩兒聽完一通羅裏吧嗦的解釋之後,有些茫然地看向窦天骁。

“我爸爸是警察,這些可都是我爸爸跟我說的!”小胖子得意洋洋地昂起了脖子。

這算是窦天骁第一次從別人口中得知關于爸爸的消息,回到家第一時間就是問外公,爸爸到底去哪裏了。

外公的回答一成不變,“很遠的地方,要走好幾年才能到,小孩子別瞎問了,快吃飯。”

窦天骁晃着外公的胳膊追問道:“那他究竟什麽時候能回來啊?為什麽班上有人說他是殺人犯,他真的殺了人嗎?”

外公的眉心一皺,沉默良久,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別聽他們瞎說,你爸爸沒有殺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真的嗎?”窦天骁有些期待,雖然他對爸爸并沒有什麽印象,但別人都有爸爸,他沒有,就會被懷疑,被嘲笑,他不喜歡那種滋味。

“當然是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外公把桌上的筷子重新塞回他的手中,“吃飯吧。”

自打孫悟空的事情被捅破之後,窦天骁和同桌的關系就變得有點僵,女孩兒好像變得不愛搭理他了,有時候寧可問前後桌的同學借橡皮也不願意向他借。

漸漸地,“窦天骁的爸爸其實是個殺人犯”這樣的信息也迅速在班級範圍裏擴散開來。

有時候就連大人都不分是非黑白地人雲亦雲,更何況是一群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屁孩,他們一開始是躲在角落竊竊私語,看到窦天骁走過時便裝模作樣地閉口不談,而後越發肆無忌憚,有幾個膽大皮厚的男生甚至還擅自給他冠上了“小殺人犯”的稱號。

窦天骁被氣哭過一次,滿臉鼻涕眼淚地撲到了外公懷裏,舅舅舅媽一問原因,怒不可遏,隔天一早就殺到班主任辦公室裏激烈地理論了一番。

打那之後,班上就再也沒有人敢當着面喊他“小殺人犯”了,但是大家都對他避之若浼。

漸漸地,窦天骁就不愛說話了。

他每天背着沉沉的書包坐到教室裏,除了集體活動,一坐就是一整天,課間十分鐘成了他最難熬的時光。

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時候,他便開始無端地埋怨起老爸,怨他從來沒有出現在校門口接他放學,怨他從未曾參加過一次家長會,怨他沒有一個令自己引以為傲的職業……

他就像是一只小烏龜,把頭縮進了自己沉重的龜殼裏。

老師給他的期末評語就是:過于內向,希望下半學期能夠樂觀開朗一些,交到新的朋友。

可惜一直到學期結束,他也沒能重新結交到朋友。

九月份的南方,空氣悶熱無比,當頭的烈日仿佛是要把街上的柏油馬路給烤化,兩側人行道上空空如也,就連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也顯得有氣無力。

“阿香面館”的廚房沒有安裝風扇,窦天骁舅舅的臉上汗涔涔的,背心前胸和後背一大片都是濕的,一走近就有股酸溜溜的汗味,不過窦天骁已經聞習慣了。

舅舅從兜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票,和桌上的一個空瓶子一起遞給窦天骁,“幫我去買瓶醬油,你就跟人阿姨說買這個牌子的醬油,多的錢你自己買吃的啊。”

買東西就有糖吃對于窦天骁來說就是不得了的肥差,他滿心歡喜地接過瓶子,應了一聲,便頂着烈日一路狂奔。

到達小超市時已經大汗淋漓,額前齊刷刷的劉海貼在了腦門上。

最門口的售貨員正在和一個男人聊天,窦天骁便徑直走進超市,在一排排貨櫃前尋找一模一樣的醬油瓶。

“小殺人犯!”有人在他背後喊了一聲。

喊殺人犯跟喊帥哥其實是差不多效果,窦天骁本能地回過頭。

小胖子立刻裂開嘴笑了,指着窦天骁,和身旁的同學說道:“你看!他果然應了!我就說他是殺人犯吧!”

窦天骁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心裏不由得騰起一團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反駁道:“你才殺人犯!我舅媽說沒有證據不可以亂說,否則是要被抓起來關的!你等着坐牢吧!”

其實窦天骁也不知道坐牢具體是什麽意思,這都是舅媽教他的,而且看起來還挺管用。

小胖子被他說愣了,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語。

窦天骁好不容易找到一模一樣的醬油瓶,又挑了一包可以收集卡片的幹脆面準備拿去結賬,身後又響起了死對頭的聲音,“阿姨!他偷東西!”

小胖子擡頭看着收銀員,一臉的義憤填膺,超市裏好幾個顧客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窦天骁身正不怕影子斜,昂起脖子掏出兜裏的紙票擺到桌上,“我才沒有!我要付錢的!這是我舅舅讓我買的。”

“阿姨,他還偷偷拿了別的東西,我親眼看到了。”小胖子臉不紅心不跳地指着窦天骁的褲兜說。

收銀員伸長了脖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櫃臺前的小男孩,用沉默的方式表達着內心的猜疑。

“我才沒有呢……”窦天骁邊說着,撅起嘴巴拉出口袋,不料還真有什麽東西掉了出來,滾落在地。

窦天骁定睛一看,發現是兩枚錫紙包裝的酒心巧克力。

這玩意兒在他的世界裏價格不菲,他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着,可是小臉卻因為那些質疑的目光變得愈發通紅。

“我看着他偷偷拿的。”小胖子持續補刀,邊上的同學也表示附議。

在那個年代,就連小靈通都還沒來得及在市場上普及開來,超市自然也沒有安裝監控,面對所有人的質疑,窦天骁簡直是百口莫辯,甚至懷疑巧克力是自己成精跑到了自己的褲兜裏。

他憋着委屈而又憤怒的淚水以示抗議,而周圍的人都開始小聲議論。

就在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的剎那,身後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嗓音:“他沒偷東西,是那小胖子往他兜裏塞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說話者的身上,窦天骁也順着聲音來源回過了頭。

說話的也是個大男孩,比窦天骁高了大半個頭,穿着一身當時最流行的運動裝,模樣十分俊俏,眼眸璨如星辰,一看就是班上的好學生。

也許是因為年齡大一些的緣故,從他嘴裏他說出來的話就特有說服力。

收銀員先是看了看一臉憋屈的窦天骁,後又看了一眼略顯心虛的小胖子,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她也沒有當面點破,只是撿起地上的巧克力道:“那要買嗎?”

窦天骁吞咽了一下,搖了搖腦袋,他深知買醬油的找零根本不夠買下那兩塊巧克力。

而且就算夠,他也不舍得買。

巧克力含兩下就沒了,但是幹脆面他可以吃很久。

小胖子的謊言被捅破之後想要逃之夭夭,大男孩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領,“誣陷完了就打算這麽算了?”

“你幹嘛!我又不認識你!”胖子一揮手想要撣開他的胳膊,但男孩的力氣太大,他掙紮了幾下卻沒能掙脫,“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眼淚水就跟洩了閘的堤壩,一路淌到了脖子裏。

男孩絲毫不為所動,大義凜然地将他推到窦天骁的跟前,“道個歉!”

小胖子滿臉不服氣地瞪着窦天骁,又偷瞄了一眼身側的男孩,扁了扁嘴。

“快點。”男孩推着他的後腦勺催促道。

“對不起”三個字混雜在了小胖子顫抖的抽泣聲中,幾乎聽不太見,但窦天骁已經覺得十分解氣了。

男孩剛一松手,小胖子腳底抹油拔腿就跑。

窦天骁頓時将崇拜的目光投到了那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男孩兒身上。

男孩兒的視線從他臉上掠過頓了頓,沒有說話,拿着一支甜筒和兩包幹脆面走到櫃臺邊排隊結賬。

窦天骁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高大。

英雄啊……

他的心底發出一聲由衷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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