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給錢

窦天骁懷抱醬油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位比他高了半個頭的英雄。

他的腦袋瓜子十分艱難地組織了好幾次語言想要上前道聲謝,但雙腿卻不争氣地僵在原地。

在學校裝聾作啞一年多,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跟陌生人攀談的勇氣。

英雄付完賬以後叼着還未拆封的甜筒,連拆了兩包幹脆面,把卡片掏出來看了一眼,失落地一皺眉,随手扔進了垃圾桶。

窦天骁一看這動作就知道他也在收集卡片。

最近班裏很流行收集這個卡片,規則上說集滿1-33號卡片能兌換一箱幹脆面,集滿1-66號獎勵零食大禮包一份,集滿1-99號的獎勵是一臺自行車。

窦天骁和葉晞最近也在互換卡片,還差20多張就能兌換一箱幹脆面了。

窦天骁趁着英雄沒注意,掀開蓋子撈出了最上面的兩張卡片掃了一眼,驚喜地發現其中一張居然是他沒有的。

他瞄了一眼超市裏忙碌的掃地阿姨,若無其事地将卡片揣進兜裏,一扭臉,對上了英雄的視線,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

英雄神色淡漠,仿佛在看一件奇怪的事物。

窦天骁的腦袋再次笨拙地運轉,很想要問一句“你是不是不要了”或是“你還要嗎”再或者是“你要的話我還給你”……

但還沒等他問出口,英雄就面無表情地推門而出。

窦天骁攥着兜裏的卡片有些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為自己的笨拙而深感惆悵。

他郁郁寡歡地邁開步伐走出超市,從天而降一道熟悉又溫柔的嗓音令他怔了怔。

“哎?窦天骁?”

窦天骁擡頭一看,萬分驚喜地咧開了嘴巴,“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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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師是窦天骁的幼兒園老師,從小班一直帶到大班,窦天骁對江老師的印象特別好,因為她不僅長得漂亮聲音好聽,人還特別溫柔。

班上的同學在私下裏都說想做江老師的孩子,窦天骁自然也不例外。

有次在家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兒跟老媽鬧了別扭,脫口而出一句,“我才不要你這樣的媽媽,我要做江老師的孩子”,換來了老媽的一頓冷嘲熱諷,“你去啊,你去給人家當兒子啊,你要當人兒子人家還不要你呢!”

把窦天骁打擊得再也不敢提這茬了。

不過每每看到江老師,還是會不由得感到親切和溫暖。

江老師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小不點兒,發現他的個子拔高了許多,就是身子骨還是跟以前一樣,瘦巴巴的沒長肉,褲子上髒兮兮的,像是剛從垃圾堆裏爬出來。

“你這是摔溝裏去了啊?身上這麽髒。”江老師蹲**想要幫他拍掉中褲上的泥土,意外地發現他的膝蓋磕破了皮,冒出了點血珠子,看起來是還沒來得及處理,傷口上還沾着灰塵。

“腿上怎麽受傷了啊?”

窦天骁低頭瞅了瞅膝蓋上的傷口,這才想起剛才在來的路上雙膝跪地摔了一跤,當時只顧着護住手裏的醬油瓶,也沒留意腿上的傷勢,難怪從剛才到現在,膝蓋那塊一直隐隐作痛。

“江燃,”江老師扭頭對着男生喊了一聲,“快回去幫媽把小藥箱拎過來。”

窦天骁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驚詫地張了張嘴巴。

英雄他是江老師的兒子!

窦天骁的眼睛瞬間瞪得跟玻璃珠似的。

江燃看了一眼窦天骁的膝蓋,把剛拆出來的甜筒和幹脆面遞給老媽,“那你幫我拿一下。”

江晴接過東西,本能地開啓教育模式,“又買這些沒營養的東西,吃完又不肯吃晚飯。”

“我不吃,我現在就缺一張獅鹫卡了,集完我就不買了!”江燃說罷拔腿就往家裏跑。

“你不吃買來幹嘛?祭祖啊?”江晴一聽見集卡兩字兒就頭疼,她忍不住要開嗓,想起旁邊還有個小不點就硬是憋了回去。

午後炙熱的光線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江晴把窦天骁拉到一旁的樹蔭底下,而後者的視線則一直停留在了江晴的手上。

甜筒上面融化了的巧克力和奶油順着外殼緩緩下滑,一大滴奶油從老師修長的指縫間滴落在地。

窦天骁有些心疼地吞了吞口水,他還從來都沒吃過這個牌子的甜筒,因為它的價格貴得離譜,他還記得有次老媽在問過價格之後直接就嚎了一句,“噢喲,金子煉的啊,這麽貴!”随後就給他買了五毛一支的鹽水棒冰。

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再不吃掉上面的一層巧克力都快化完了……

窦天骁抿了抿嘴唇。

江晴從包裏抽出紙巾擦了擦手,又抽出一張裹在甜筒外邊,餘光裏很明顯地接收到了兩道赤裸裸的,頗為可愛的目光。

她擡眸一看,窦天骁迅速別過臉去裝看風景。

過了一會,窦天骁又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她手上的巧克力甜筒,在發現江老師正在看自己的時候,尴尬又匆忙地扭過臉去,喉嚨控制不住地吞咽着。

江晴忍俊不禁,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小豆子,甜筒吃不吃啊?”

窦天骁那只髒兮兮的小手抓了抓下巴,斟酌片刻,搖了搖頭,雖然他的口水都快能澆花,但理智告訴他這是別人的東西,吃掉了大哥哥肯定會不高興的。

“不吃都化了,”江晴把甜筒塞到他的手裏,“吃吧,等江燃回來了我再給他買一支就是了。”

理由和後路都給找好了,窦天骁那不值一提的理智立馬就被抛之腦後,滿心歡喜地舔了舔甜筒的邊緣。

巧克力和奶油的香甜滋味在口中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窦天骁心疼地舔掉了快要滴落的奶油,這支甜筒外面的那層殼子并不像普通甜筒那麽軟爛,嚼起來脆脆的,還有股微妙的蛋香。

頭一次吃到“天價”甜筒的窦天骁實力演繹了什麽叫做“笑得比陽光還要明媚“。

鹽水冰棍的味道果然是無法和奶油巧克力的滋味相匹敵,小小地咬了兩口之後,他的心尖都快要樂開花了。

不出兩分鐘,江燃提着一個鋁制小藥箱從不遠處的巷子裏飛奔出來。

窦天骁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嘴,雖說江老師說了一會給江燃重新買一個,但這樣的保證他在家裏聽過很多次,多半都是不了了之,一會要是不給江燃買新的,自己這支是要還回去麽?

他用依依不舍地眼神看了一眼手上的甜筒,又看了看江燃。

“甜筒都快化了,我就給這個小弟弟吃了,一會你自己再買一支吧。”江老師看出了窦天骁的擔憂,率先開口。

江燃的目光投射到了窦天骁的手上。

窦天骁像是個做錯事了的小孩,舔了舔嘴唇,怯怯地垂下腦袋,不敢看他。

“哦,”江燃攤了攤手,“給錢。”

窦天骁的心髒猛跳了一下,以為是要他給錢,擡起頭的時候看見江媽媽從褲兜裏掏出了五毛零錢,“哎,就五毛了,你買個別的吧。”

窦天骁看見江燃扁了扁嘴,拐進了超市。

江晴取出鑷子和酒精棉給窦天骁的傷口消了消毒,收好瓶子的同時,江燃叼着根鹽水冰棍走出了超市。

大概是因為這位英雄的仗義相助,又因為這位英雄是江老師的兒子,窦天骁那顆被大門夾壞了的腦子瞬間一熱,毅然決然地将手上啃了一半的甜筒朝江燃遞了過去。

窦天骁之所以會做出這麽個舉動是因為在家跟葉晞“分贓不均”的情況下,經常一起合吃一樣東西,有時候是啃剩的半個饅頭,有時候是半顆巧克力,同吃一根冰棍也是常事,然而他忘記了眼前這位可不是家裏那位什麽都不嫌棄的小表哥。

江燃先是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接着他的臉色從錯愕的尴尬轉變成了赤裸.裸裸的嫌棄,毫不客氣地嚷嚷道:“哎喲喂,那兩行鼻涕都快挂到嘴裏了,能先擦擦麽。”

窦天骁微張着嘴巴,茫然無措地吸了吸鼻涕,感覺兩頰有些微微發燙。

“你還笑人家,你小時候也這樣。”江晴笑着抽出了紙巾,就在這時,窦天骁習慣性地探出舌尖想要舔舔嘴唇。

“啊!”江燃驚恐萬狀地擡手喝止,“別別別舔啊你髒不髒!”

窦天骁頓時僵直脊背動都不敢動了,任由江老師在一旁替他擦掉了唇邊的鼻涕和巧克力醬。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平常舅媽老在耳根念叨“髒不髒啊”“你怎麽又摔了個屁股蹲”之類的話語,他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但只要和江燃黑漆漆的眼眸一對上就莫名的感覺一陣羞恥。

那時候“潔癖”這詞兒還沒開始流行,窦天骁只覺得眼前的這個大男孩太幹淨了,皮膚又嫩又白,眼睛清亮明澈,頭型也是出類拔萃的好看,總之跟班上那些鍋蓋頭和小圓寸都不一樣,是介于鍋蓋和寸頭之間的長度,很随意地支棱着,以當時的審美來說,這種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三好學生的光芒的小孩就是帥哥。

然而,窦天骁從帥哥的臉上讀到了一絲嫌棄。

不過同樣都是不給好臉,窦天骁覺得江燃的這種淡淡的眼神跟班上同學的那種蔑視冷漠又不太一樣。

後來上初中了,他才知道有句俗語叫做情人眼裏出西施。

真是丢臉啊……

窦天骁那顆放蕩不羁的小心髒第一次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如果上天還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想要做個幹淨的小孩。

手裏的冰淇淋迅速融化,江燃在看到窦天骁手背上的奶油之後迅速抽出最後一張紙巾遞了過去,并且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命令,“快點吃掉!”

窦天骁一聽這話,再也顧不上細細品味,風卷殘雲般地啃完了上面的奶油将甜筒殼子囫囵塞進了嘴裏,牙齒都凍得酸疼僵硬,好半天都沒能開口說話。

跟江老師他們揮手告別之後,窦天骁從手中的塑料袋裏掏出了自己剛買的那包幹脆面,卡片是66號,一張他沒有抽到過的新卡,上面的人物統共就兩個字兒他兩字兒都不認識。

艱難地念完上面的拼音後,他的腦袋瓜裏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立刻扭頭搜索那兩道熟悉的背影。

“诶——”

事實證明,但凡在大馬路上嚷嚷的,不管是喊“殺人犯”還是“诶”,回頭率基本上都是百分百。

江燃不明所以地望着那個從馬路另一頭飛奔向自己的小髒鬼,眼看着快要撲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戒備地後退了兩步。

“獅鹫!——”窦天骁氣喘籲籲地揚起手中還沒拆封的卡片,“我的是獅鹫!”

江燃的眉梢不由得向上一挑,定睛看了好幾秒才确認真的是66號的獅鹫卡,這張卡片全班那麽多人集了快兩個學期都沒能抽到,沒想到廠家還真的放了。

“你要嗎?”窦天骁大大方方地把卡片塞到了江燃的手心裏,“送給你!”

江燃捏着卡片,愣愣地“噢”了一聲,“謝謝。”

“不客氣。”窦天骁和他們揮手道別。

許多年以後,每當窦天骁回想起和江燃相遇的這一天,都會覺得自己一定是被什麽鬼東西給附了身,以及,那張閃閃發亮的獅鹫卡片大概是蹭光了他這輩子所有的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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