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媽知道我尿褲子一定會打死我的

受到了江同學的影響,窦天骁一回面館,就将餐桌上給客人用的卷筒紙巾抽出一大半來疊好放進了褲兜裏,準備随時拿出來擤鼻涕擦擦嘴,做個愛幹淨的小孩兒,不料當晚外公就把他的衣服洗了晾了,窦天骁也就忘了要改頭換面這件事情。

當他再次換上那條褲子的時候,裏頭的紙巾已經變成了一塊硬邦邦的石塊——愛幹淨計劃無疾而終。

周一清晨四點多,外公第一個起床,用隔天晚上吃剩下來的米飯熬上稀飯粥,再煎上幾個荷包蛋,開始洗洗弄弄做家務。

那時候溪鎮的鄉下人家,屋後都有一個園子,窦天骁的外公家後頭種了不少果樹和菜苗,一般家裏的蔬菜都是從後院直接摘點煮着吃,多了還能拉去鎮上菜市場外邊擺攤賣。

外公一個人要負責給園子的果樹蔬菜澆水施肥噴農藥,時間差不多了就回屋把熬好的稀粥拿出來放涼,等兩個小猴崽子起床就能吃上溫溫的粥。

不過這些事兒也是窦天骁長大之後才開始在意的。

“又是煎雞蛋啊……”葉晞下樓看到桌上的早餐就沒了食欲,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三百六十天是吃雞蛋。

窦天骁倒是不挑食,囫囵地扒拉着稀粥,含糊道:“那你想吃什麽?”

“吐司啊,上回我們班上同學帶班裏去吃的,裏頭有一層厚厚的奶油。”

葉晞說的那個其實是果醬,但那會他還不懂這個詞兒,但凡夾在面包裏的他都認為是奶油。

“吐絲是什麽?”窦天骁的知識面比葉晞還要狹窄,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就是蜘蛛吐出來的絲。

那玩意兒居然還能吃?

“吐司就是吐司,一塊正方形的,扁扁的面包,咬下去像棉花一樣軟,像奶油一樣香……”葉晞誇大其詞地炫耀着。

窦天骁聽着都快流口水了。

“一天到晚的就你馊主意最多,”外公揚起筷子在葉晞的腦門上不輕不重地翹了兩下,“上學都快遲到了還在這兒吐絲!”

葉晞不情不願地咬了一口焦糊味的煎雞蛋,想象着那是松軟美味的吐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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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早餐過後,外公利落地收拾掉了碗筷,載着兩崽子往鎮中心騎去。

他們所生活的這個鎮子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鄉下到鎮中心不過兩公裏多的路程,中間會經過一大片廠房,其中一間毛紡廠就是外公工作的地方。

周一到周五都是外公早早地将他們送去學校,再返回廠裏上班。

一路上掠過眼底的風景從大片的莊稼地變成廠房,再從廠房變成擁擠的街道,窦天骁就知道,自己最讨厭的地方就要到了。

不過今天他剛一跳下車便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溪鎮的學校統共也就三所,從幼兒園到小學再到初中,三所學校并列地排在一起,都以“溪鎮中心”四個字開頭命名。

溪鎮中心小學夾在了在幼兒園和初中的中間,一進校門就是面對面豎立的兩排教學樓,一三五年級在左手邊,二四六年級則在右手邊的教學樓。

窦天骁念兩年級,江燃念四年級,所以就往同一個方向走了。

江同學正低頭扣着校徽,餘光裏感受到了身側的一道視線,便扭頭看了一眼,與窦天骁四目相對。

窦天骁的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驚喜,邁開步子追了上去,破天荒地主動搭讪,“原來你也在我們學校念書啊。”

“廢話,我們鎮就這麽一所小學。”江燃扣好校徽之後又從褲兜裏掏出三道杠的牌子別再袖子上。

“哇,你是大隊長啊!”窦天骁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在他們學校,三道杠的一個班級裏只有一個,就是大隊長,其他都是兩道杠的各種挂牌委員和一道杠的小組長——窦天骁這種普通平民連個組長都沒能輪上。

對于小學生來說,能成為班幹部是一種了不得的榮耀,江燃一聽這話,喜悅之情直竄上了眉梢,不過他強行按耐住了心底的小得意,裝作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真麻煩,每天還要別這個東西。”

窦天骁那兩顆黑亮的眼珠子在江燃的身上來回掃視,感覺但凡是個褒義詞往他身上按都挺合适的。

那個時候的小孩兒也不懂攀比和嫉妒,清亮透徹的眼神裏有的只是羨慕和崇拜,窦天骁想要成為和江燃一樣的好學生。

但同時,他的心裏又很清楚一個現實——自己太笨了。

窦天骁的成績在班上一直處于中下游,偶爾被老媽教訓一頓,能從下游扒拉到中游,上游對他來說就是那珠穆朗瑪峰,站底下看看就好。

窦天骁自知跟江燃屬于兩個世界的人,便沒再搭話。

直到一個意外,這兩個世界的結界猝不及防地被打破了。

那天剛好是周六,窦天骁被接到了媽媽那裏。

窦天骁的媽媽在鎮上的一家制衣工廠裏幹活,廠裏沒有休息日,她就把窦天骁帶在身邊。

在食堂蹭了頓午飯以後,窦天骁便輕車就熟地跑去工廠旁邊的一片小樹林裏采桑葉——學校老師讓大家養蠶寶寶觀察它們的生長變化。

“初為人父”的窦天骁就又當爹又當媽地給螞蟻大的蠶寶寶們拾掇起了一個紙房子,一手端着他的孩兒們跑去找桑葉子。

對于他來說,看蠶寶寶吃東西可比寫作業和跟同學交流簡單多了,要是沒有人打攪他能盯着看一天。

碰巧那天有幾個染着五顏六色雜毛的不良少年叼着香煙蹲在附近,一看小孩兒過來就跟神經病發作似的吹了聲口哨。

窦天骁起先渾然不覺,待他感覺到身側有一道道虎視眈眈的目光時,他已經被五六個不良少年給團團圍住了。

一個挑染了綠毛的男人單手插兜擺出一副“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姿态,痞裏痞氣地開口,“小朋友,有沒有零花錢借給我花花啊?”

窦天骁窮得叮當都不響,于是對這幾個不良青年的靠近自上而下由內到外産生了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懼。

平常遇到危險或是不知所措的時候他都會放聲大哭,可不知道為什麽,瞪着那群笑容古怪的陌生人他連哭都沒有了勇氣,整個人像是一只動物園裏被圍觀的小猴子,瘦小的身軀不停後退,直到撞到了一棵大樹。

他的後背一僵,搖了搖頭,驚恐萬狀地望着步步緊逼地幾個大人,一陣涼意從腳底順着神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每個細胞都在瑟瑟發抖。

他的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掏不出錢,這群人會打他,罵他,甚至是殺了他。

綠毛卻以為他是故意不肯給,吐掉了嘴裏的煙屁股,狗仗人勢地搓了搓手,“嘿嘿!那就讓我檢查檢查看到底有沒有……”

綠毛賊眉數目,長相猥瑣,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窦天骁不知所措地抱緊了手裏的紙盒子,當綠毛的臉貼近時,一陣難聞的煙味鑽進了他的鼻腔。

周圍是雜亂無章的嬉笑和聽不懂的方言,窦天骁雙目空洞地垂下腦袋,仿佛在跟孩兒們做最後的道別。

綠毛的手指剛一碰上他的褲子就覺得這小東西哆嗦得厲害,沒等他做出下一個動作,耳邊“哇”的一聲哭嚎驟然炸響,綠毛反被他給吓得倒退兩步。

這幫人都是游手好閑的打工仔,整天吊兒郎當不幹好事兒,但也知道在這片兒玩的小屁孩兒都是廠裏工人的孩子,怕真鬧出什麽事兒來小孩兒的父母責備。

綠毛四下掃了一眼,發現遠處有人騎着自行車往樹林方向過來,就連哄帶騙地捂住了窦天骁的嘴巴,“別嚎了別嚎了!叔叔給你買糖吃還不行麽!”

邊上的黃毛低頭一看,不禁放聲大笑了起來,“小崽子尿褲子了!”

綠毛定睛一看,也仰着腦袋笑了起來,“你多大了啊!還尿褲子!你媽怎麽沒給你穿尿不濕呢!”

窦天骁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烈日當頭,暑氣未消,褲裆裏的一陣濕熱令他羞臊難堪,這時候他的腦袋裏已經不是死不死的問題了,而是回去以後一定會挨罵,老媽說不定還會打他,一想到老媽那張勃然大怒的臉他便膽戰心驚。

他站在原地束手無策,放聲大哭,聲音清澈嘹亮似號角,渾然不覺那些不懷好意的笑聲已經離他遠去。

江晴騎車路過,聽見哭聲便剎住了車,仔細一看,忙下車喊了一聲,“小豆子。”

窦天骁的哭天搶地頓時也剎了車,雙目通紅地望着江老師,吸了吸鼻子,又擡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眼睛。

“你怎麽了啊?”江晴握住了他的手腕,有些心疼地替他抹了一把淚花,“告訴老師你為什麽哭啊?”

窦天骁剛才一頓鬼哭狼嚎,這會抽噎着說不出話來,心裏一通委屈和難堪不知從何說起。

“還能怎麽了,尿褲子了呗。”江燃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他的臉上依舊是大寫的嫌棄。

江燃的嗓音很有辨識度,窦天骁一聽這聲音頓時睜開了眼睛,雙腿不由得夾緊了一些,雙手扭扭捏捏地擋在了前頭,然而并沒有什麽屁用,他的兩條褲腿都濕了一大片。

真是丢臉啊……

他的整張臉都漲得通紅。

江晴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媽媽呢?”

“媽媽在廠裏,”窦天骁一聽見“媽媽”二字立馬又扯開嗓子眼兒哭了起來,“我媽媽知道我尿褲子了一定會打死我的……”

他的聲音因為哽咽而變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江晴又柔聲地安慰了幾句,完全不管用。

窦天骁的媽媽江晴是見過面的,标标準準的瓜子臉,濃眉大眼的很漂亮,就是說話粗俗不講理,孩子不聽話上來就是一巴掌,誰勸都不好使,有次在開家長會的時候她有幸見識,至今印象深刻。

江晴抽出紙巾給他擦幹淨了眼淚花,溫柔又耐心地安慰道:“要不這樣吧,先上老師家換下褲子,把褲子吹幹了再換上,咱不告訴媽媽啊。”

“換誰的褲子啊?”江燃在邊上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的呗,難不成還是我的啊?”江晴回頭看了他一眼。

窦天骁吸了吸鼻子,頓時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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