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杵在門口當招財貓呢啊

江燃如遭雷劈地瞪圓了眼睛,定在原地。

“噢喲媽呀——”舅媽看到這一幕,手上的面條都灑了出來,笑得不行,“這孩子是中邪了啊?”

舅舅從廚房裏探出腦門兒的時候這精彩的一幕已經結束,只聽見邊上顧客們不絕于耳的笑聲。

“咋了啊?”

“喏,你問你侄子。”一個顧客笑着說。

舅舅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豆子你怎麽回來了啊?”

“我坐車回來的!”窦天骁向後一指,江燃喊了聲爸爸。

在接下去長達二十多分鐘的訴苦中,江燃總算是從那股子沒由來的害臊勁中緩了過來。

他看着沒羞沒臊,喋喋不休的窦天骁頓時一陣不爽,故意以一副毫不在意的語調,涼飕飕地問道:“那你沒事兒親我幹嘛?”

窦天骁義正辭嚴,“我媽說了,看到很久沒見到的好朋友要親一親,表示我很想你啊!”

周圍的顧客哈哈大笑,就連江爸爸也憋不住笑出了聲,“你媽那思想夠時髦的啊,這可是外國人才有的禮儀。”

“嗯啊,外國人才有的禮儀,就像這樣——”窦天骁還頗為得意地想要再次示範,不料被江燃的一巴掌抵住了大半張臉,死活貼不上去。

不過他有幸聞到了江燃手上香噴噴的肥皂味。

打從那天開始,窦天骁就說什麽也不願意再去那個所謂的新家了。

小孩子的确好騙,但窦天骁對孤單的恐懼遠超過葉曉月的想象。

鄉下有他喜歡的家人和朋友,這些童年時期的陪伴,關心,呵護足以豐富他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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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漢堡和披薩,我最喜歡吃舅舅煮的面條!”窦天骁昂起脖子說。

“好!”外公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

最後大家團結一致,衆志成城,成功地把李慶寧給轟走了。

當然,葉曉月也跟着回去了。

沒過多久,面館就傳來了葉曉月要結婚的消息,不過在正式辦婚禮那天只有舅舅舅媽過去捧了個場子,外公在家給窦天骁煮了頓好吃的。

又過了兩個月,葉曉月就懷孕了,據說生下來是個女兒。

窦天骁沒親眼見過,外公和舅舅他們去醫院看望的那天,他在江燃家呆了一整天。

“你說如果當初我跟着我媽在市裏生活,她兩會不會就不要孩子了啊?”窦天骁托腮望着窗外,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少往你那臉上貼金了啊,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要個孩子,你過去了就得把你所有的好吃好喝好玩的都讓給她了。”江燃開啓了他那打擊式安撫模式。

窦天骁長長地嘆息一聲。

他并不是後悔當初所做的決定,只是覺得有些惆悵。

那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情緒,淡漠的,茫然的,麻木的,就像是聽說了隔壁鎮上的孕婦生了個孩子一樣。

似乎也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他對媽媽的那種難舍的依戀之情,一點一點地消散了。

在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窦天骁那兩顆遲遲未長出來的側切牙終于冒出了一點乳白色的小尖尖。

舅媽端着窦天骁的下巴,對着他的嘴巴橫看豎看,“哎喲喂!這麽小的牙縫該不會長出疊牙吧?”

“我看看我看看……”舅舅奪過窦天骁的下巴,沖着門外的光亮,啥都還沒看清呢,就先眯縫起眼睛啧啧啧一通,“果然是,讓你平常不要舔不要舔吧,非得瞎舔,現在好了,牙齒都長一塊兒去了。”

窦天骁吞了吞口水,“長一塊兒去會怎麽樣啊?”

“找醫生給拔掉呗。”舅媽說。

“啊?”窦天骁吓了一跳,忙拿起長得像朵花一樣的塑料鏡子照了照自己牙龈上冒出來的那點小尖尖。

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熟悉的車鈴聲,窦天骁扭過頭,沖着江燃笑了笑,“哥。”

“一大清早的,杵在門口當招財貓呢啊?”江燃雙腳點地接過了葉晞從店裏扔出來的肉包子和豆漿。

“我舅媽說我要長疊牙了,長了疊牙就得拔掉,那樣我豈不是比別人少了兩顆牙麽。”窦天骁愁眉不展地對着鏡子說,仿佛少了兩顆牙齒就會比別人少吃很多東西一樣。

江燃把包子塞進嘴裏,“張嘴我瞧瞧。”

他微微彎曲了一點身子,握住窦天骁的下巴有模有樣地打量。

“怎麽樣啊?”窦天骁含糊不清地問道。

江燃咽下一口包子,擺出一副老馬識途的表情說:“放心吧,你這牙縫稀着呢,估計會長小虎牙出來吧,我們班同學就有一個長虎牙的。”

“虎牙?”窦天骁覺得這個名詞有點酷。

“對啊,就是那種尖尖小牙齒,很可愛的。”江燃嘬了一口豆漿,在自己嘴上相對應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又開始了他從容不迫地瞎忽悠,“被選召了的孩子才能長小虎牙。”

“哦?!”窦天骁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騙,“被選召了然後幹嘛啊?”

“然後就會被發射到外太空去啊。”江燃說罷,和葉晞相視一笑。

窦天骁茫然地追問,“外太空在哪?”

“外太空在地球的外邊,沒有燈沒有玩具,也沒有好吃的,你只能看着我們吃。”葉晞和江燃一起調戲他。

“啊……”窦天骁立刻愁眉不展,“我能不能不去外太空啊……”

“哎呀,你們兩個缺心眼的,別老忽悠他。”舅媽說。

“我們豆子太單純了,我估摸着這會要說豬糞好吃他都要嘗一口。”舅舅一邊抹桌子一邊說。

江燃嘿嘿一笑,扯着嗓子對裏頭喊了一句,“叔,阿姨,我們先去上課啦。”

“路上不要并排騎自行車!”裏頭的人也大分貝地回了一句。

“知道啦——”三個人拖長了聲調齊聲回道。

當然,知道歸知道,車子還是照樣并排騎,非但要并排騎,還不好好騎。

江燃和葉晞的兩個手都插在兜裏聊着天,要是這會誰給他們上把瓜子還能磕上一路,而夾在他兩中間的窦天骁還沒有練成這種上乘武功。

他的左手扶着把手,右手拿着一個比拳頭還大的肉包子,在路人的注目禮下,慢條斯理地享受着美味。

窦天骁的自行車是外公給買的。

葉老爺子為了彌補孩子缺失的父愛母愛,密切地關注着窦天骁的一舉一動,把“溺愛”這兩字的特性展現得淋漓盡致。

總之窦天骁現在在家就跟龍王三太子似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葉晞都得讓他三分。

三人不緊不慢地踩着自行車,迎着朝陽初升的方向騎去,帶着暖意的光線在他們身上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

同一時間,第三監獄。

窦廣茂被久違的光照刺得幾乎睜不開眼,他的眉頭深鎖,眯縫起眼睛,慢慢地适應着從指縫間穿過的光線。

他的嘴唇向下抿成一道弧線,數十秒後,他大步地邁出監獄大門,用一種空洞的,冰冷的眼神直視起了東邊的驕陽。

很快,他身後的鐵門一點一點地被拉上,有些生鏽的滾輪摩擦軌道發出刺耳的聲音。

“哐——”的一聲,像是将世界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然後是獄警上鎖的聲音。

不過這一次,他自由了。

五年的時光,似乎還沒有真正地打磨掉他眼中的戾氣,看門的獄警機械地,并且真誠地送給他一句忠告:“出去以後好好做人。”

窦廣茂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揚,“嗯”了一聲,還頗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窦天骁放學回到面館時,看見門口停着不少輛自行車和電動車,正好奇着今天這個點生意怎麽這麽好,就聽見舅媽在裏頭喊了一聲,“哎喲,孩子回來了。”

窦天骁停好車子擡起頭,怔愣在了原地。

“嗨喲,瞧這孩子,都看傻了。”舅媽趕忙扔下抹布迎出來,臉上挂着大過年時特有的喜氣表情,撞了撞窦天骁的胳膊肘,低聲提醒,“還不快叫爸爸。”

或許是因為事情太過突然,他的心裏頭非但沒有一絲重逢的喜悅,還有點陌生的尴尬。

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和爸爸重逢的場景,自己懷着激動雀躍的心情抱住老爸,說自己很想很想他,可是這一刻,他卻做不到。

他忘不了在監獄裏看到老爸的那一幕,忘不了他手上明晃晃的手铐,也無法忘記“殺人犯”這個稱呼曾經帶給自己的陰影。

他的喉間一陣幹澀,好一會,才艱難地,小聲地喊了一聲,“爸。”

這聲音細弱蚊蠅,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但對面的人還是看清了他的口型,笑着應了一聲。

“肚子餓了吧?”窦廣茂的聲音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有些微微發顫,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兒子,仿佛是在看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還好。”窦天骁生硬地回道,也上下端量起了這個活在傳說中的老爸。

雖然他前兩年剛去獄中探望過一次,但感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和獄中看到的那位形象差別挺大的。

現在的窦廣茂留着大約半根拇指長的寸頭,頭發有些微微發白,身穿一套過時了的西裝,面相是一言難盡的兇,不笑的時候唇角微微向下,要是算命的過來瞅一眼估計想誇點兒什麽都不好下嘴。

他微笑時上半張臉像是打了玻尿酸似的,幾乎沒有變化,很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那種笑容背後的含義令人難以捉摸。

這時,面館外頭又有一個熟人路過,伸長了脖頸仔細辨認一番過後尖着嗓子驚訝道:“哎喲!這不是窦廣茂嗎!”

窦廣茂扭頭笑笑。

“真是廣茂哎,好長時間沒見找你了,得有四五年沒回家了吧。”那人不識好歹地揭開了話匣子,“我看你是不是比之前壯了些?那裏頭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啊。”

窦廣茂不停地跟店裏店外的人寒暄,指縫和耳後都夾着別人遞過去的香煙。

面館裏煙霧缭繞,窦天骁一進門便被嗆得連咳了好幾聲。

一個剃着平頭的男人甚至還向他遞過去了一根香煙問他抽不抽,舅媽趕忙攔住,“他小孩子呢,抽什麽抽。”

“開個玩笑嘛。”平頭一拍大腿,望向窦天骁,大着嗓子說,“你跟你爸長得還挺像,瞧那小臉繃得,笑一個呗,叔跟你開玩笑呢。”

“我長得像我媽。”窦天骁反駁道。

平頭忽然笑了一聲,“幹嘛?說你長得像你爸不開心啊?”

窦天骁努了一下嘴,沒有接話,但心裏的确是不怎麽開心。

這個他從小就熟悉的,充滿溫馨快樂的地方,因為這幫人的出現,忽然變得聒噪,擁擠了起來。

這樣的氛圍令他局促不安,他連書包都沒有放下,徑直往廚房走去。

窦天骁倚在竈臺邊上,扁了扁嘴,“舅舅。”

“欸!”舅舅正在低頭刷鍋子,一聽聲音立馬轉過了身,“喲,翹這小臉耷拉的,不開心啊?數學測驗沒考好?”

“不是……”窦天骁拖長了聲調。

舅舅看了一眼門外,頓時了然于胸,從圍裙兜裏摸出一包蜜桃味QQ糖塞到窦天骁的手裏,笑笑說:“葉晞書桌裏偷來的,你別告訴他啊。”

窦天骁噗嗤一笑,撕開包裝,摳出一粒塞進嘴裏,又摳出一粒喂到舅舅嘴邊。

舅舅張嘴把糖吸進嘴裏,勸慰道:“別繃着臉,你爸好些年沒見到你了,肯定怪想你的,出去跟他聊聊吧。”

“我都不知道聊什麽,好尴尬啊。”窦天骁嚼着軟糖小聲說。

“那就坐着聽他說……哎,這糖還挺好吃的。”舅舅又順手從袋子裏摳了兩粒出來,“你就當過年呗,回頭我給你買部複讀機怎麽樣?。”

“真的啊?”窦天骁驚喜道。

“那當然,我答應你的事情什麽時候食過言。”舅舅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

窦天骁從小就是個藏不住事兒的人,所有的情緒都寫在了臉上,一走出廚房,神情裏立刻流露出不安,焦躁,以及不滿。

窦廣茂雖然是站在門外聊天,但視線一直停留在兒子的身上,這會也學着舅舅的樣子,擡起左手試圖揉揉窦天骁蓬松的短發,但後者十分不适應這種親昵的舉動,腦袋本能地往邊上偏開了。

窦廣茂的大手僵在空中握了一下拳,又改去拍拍窦天骁的肩膀,“肚子餓了吧?老爸給你炒兩個菜怎麽樣?”說話間,他十分殷勤地替窦天骁拉開了一把椅子。

“哦。”窦天骁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書包。

窦廣茂轉過身後又想起了什麽,搓了搓手心,問:“那你喜歡吃什麽菜啊?”

“随便,你炒什麽我就吃什麽。”窦天骁的視線始終盯着桌上的小茶杯。

“好。”窦廣茂自言自語地報了幾個菜名,拐進了廚房。

窦天骁心緒不寧地拿出試卷,開始裝模作樣寫作業。

爸爸的出現實在是太出乎人的意料,外加上這群看起來痞裏痞氣,話語裏動不動就夾雜性.器官的男人,讓他感到陌生和不快。

這些年周圍的親戚以及老媽都在有意無意間給他灌輸了一種“你爸一點都沒有擔當沒責任感”的觀念,再加上一些灰暗的經歷,導致他對爸爸的出現沒有了期待,也完全沒有了小時候的崇拜,老爸出不出獄對他來說壓根兒就沒什麽差別。

所以老爸的忽然出現,除了令他感到錯愕吃驚之外,尋找不到別的情緒。

窦廣茂走進廚房,在小舅子的提示下,找到了一小框草雞蛋,邊敲邊說,“這孩子好像不怎麽愛說話啊。”

“他就是有些怕生。”舅舅脫口而出之後立馬意識到不對,忙補充道,“外頭生人太多了,你多跟他相處幾天就知道了,小家夥話挺多的。”

窦廣茂從點單窗口向外看了一眼兒子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憂慮的神色。

他在監獄坐牢的時候,總是聽外頭進來的人說,鎮上很多東西都變了,哪裏建了新的高樓,哪邊的宅基地都拆了要修高鐵,bb機出去以後都沒辦法用了……

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這五年來,他錯過的究竟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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