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不安分

晚上這頓算是給窦廣茂的接風宴,但來的大多都是他以前的狐朋狗友,舅媽也懶得一一打招呼,拉着外公和兩個小孩坐到了旁邊單獨架起來的小圓桌上。

舅舅看到窦廣茂的邊上還留了一個空座,便輕輕拍了拍窦天骁的後背,示意他坐過去。

窦廣茂看着兒子朝自己走過來時,殷勤周到地給他拉開椅子,倒上飲料。

“謝謝。”窦天骁說。

“怎麽跟我還客套上了。”窦廣茂摸了摸他的頭。

這回窦天骁沒能躲過去,只是尴尬地笑笑,“這只是禮貌而已。”

窦廣茂的那些朋友在飯桌上熱情地向他提問,從身高體重,學習成績到興趣愛好,事無巨細都問了個遍。

窦天骁不擅長與人交流,對這種生硬的客套感到十分枯燥。

後來一桌人又開始劃拳敬酒吹牛逼,還有人輸了幹脆仰頭對着酒瓶子吹。

窦天骁吃兩口飯就往邊上那桌瞧一眼,心裏就盼着這飯局能早點兒結束,但每當他想起身時,總有人會問他問題,出于禮貌,他沒有随意離席。

席間,他還聽窦廣茂提起了自己當年之所以入獄的經過。

“當時是李随他們先動的手,我上去的時候那人剛好拽住了我衣服要求救,他兩比我打得狠多了,還死不承認都賴在我頭上。”

“那吃屎的律師還想把故意殺人的罪名扣到我頭上。還好那人吸了毒,自己死了。”

窦廣茂說這些話時臉上沒有了笑意,面相就顯得格外得兇悍,眼神裏蘊藏着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窦天骁只瞟了一眼就覺得心驚肉跳的。

而窦廣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坐在一起的這群人,口音來自五湖四海,說話的嗓音特別大,那些刺鼻的煙味中裹挾着毫不收斂的污言穢語,令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渾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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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平常最牙尖嘴利的舅媽都不敢多說什麽,所以窦天骁能感覺得出來,這幫人都是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流氓無賴。

在看到葉晞扒完米飯準備上樓時,他終于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說:“我上樓寫作業去了。”

此時酒精上頭的窦廣茂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對在座的人笑了笑:“好了好了,最後一杯,喝完就不喝了,我兒子還要寫作業呢。”

然而,過了半個鐘頭,飯局還在繼續,有幾個已經趴在桌上說夢話了,有些人還在引吭高歌,推杯換盞。

窦廣茂屬于後者。

“你爸的酒量真好,我爸就不行,一瓶啤酒喝完臉都是紅通通的。”葉晞趴在樓梯間的扶手上小聲說。

窦天骁沖着窦廣茂的位置努了努嘴,“他以前也這樣嗎?”

“我不知道啊,我以前跟他不熟,”末了又補上一句,“現在也不熟。”

窦天骁看了一眼葉晞,沒有說活。

他覺得樓下這群人的到來對于舅舅他們來說,屬于不速之客吧。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希望自己和窦廣茂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最後是外公委婉地把人轟出了面館,有幾個橫躺着的還沒來得及出門就吐了個昏天暗地,窦天骁在樓梯上都能聞到那股污濁濃烈的惡臭。

他的晚飯都快跟着吐出來了。

待一幫人離開之後,外公到廚房拎了個拖把,默不作聲地把地上的污穢都處理幹淨。

窦天骁寫好作業下樓時剛巧看見舅舅他們在收拾碗筷,便撸起袖子去廚房幫忙洗碗,被舅舅擠到了一邊,“要閑着沒事兒趕緊跟外公回家睡覺去,別擱這兒占地方。”

“外公在跟人聊天呢。”窦天骁有意地避開了那個稱呼。

“那你也上外頭坐着去,回頭讓你爸瞅見你在這兒替我刷碗拖地的,指不定以為我這麽些年怎麽虐待你呢。”舅舅手腳麻利地刷着碗筷。

“那我就跟他說我是自願的。”窦天骁撅着嘴。

舅舅扭頭看着他,“聽話啊,今天先上外頭招呼一下,改天我留一水池碗筷給你刷。”

“改天我就不想刷啦……機會錯過了就沒了。”窦天骁嘿嘿一笑。

“不想刷我也要按着你頭皮刷。”舅舅好說歹說一通,終于把這塊小牛皮糖給攆出去。

外公和窦廣茂面對面坐着,神色冷淡道:“之前你留下來的一些現金我女兒沒要,我都給你存銀行裏了,存單我明天拿給你。”

“聽這話的意思怎麽像是要跟我一刀兩斷啊?”窦廣茂面色如常地轉動着手邊的茶杯,完全不像是喝多了的樣子。

如果不是剛才有一幫人爬着出去,窦天骁都懷疑他喝得是兌了水的二鍋頭。

外公無聲地嘆息,扭頭看了一眼窦天骁,“有孩子在呢,斷不了。”

窦廣茂取下耳背的一根香煙,眯縫着眼睛點燃了,“錢先放你那吧,我現在手頭還有一些。”

“你有多少我還不知道啊,反正早晚都得還給你的。”外公說。

“阿月她最近怎麽樣了啊?還在原來那廠裏上班嗎?”窦廣茂吸了一口香煙,吐出了一連串的煙圈。

“沒,搬走了。”外公顧左右而言他,“那邊工資待遇不行,還一直要加班,她身體抗不住。”

窦天骁手賤地将食指戳進一個煙圈裏,窦廣茂的臉上終于又有了一絲笑意,張嘴連吐了好幾個煙圈出來,“那她搬哪兒去了說了嗎?”

“你要去找她?”外公看着他。

“嗯,出來了,起碼得打個招呼吧。”窦廣茂見兒子不再戳煙圈,似乎有些失望,也沒再繼續吐了。

“我看是不用打招呼了,你兩都離婚那麽久了。”外公說。

“她改嫁了?”窦廣茂意識到了什麽。

外公沒回答,起身後順口一問,“晚上有地方睡嗎?”

窦廣茂用力地吸了一口煙,故作輕松地反手一指,“路口那邊的招待所湊合一晚就行了,我這人不講究。”

“路口那邊的招待所前年就拆了改建成超市了,你們原來租的那房子也早就被別人租去了。”外公低頭時對上了窦廣茂驚詫和茫然的神色,遲疑片刻,“要不然就跟我回鄉下湊合一晚吧。”

窦廣茂迅速撚滅煙頭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煙灰,“那走吧。”

葉家的老房子雖說是兩層建築,但樓下的空房基本都用來裝些雜物或是停着自行車三輪車什麽的,根本沒法住人。

樓上的三間卧室爺孫三一人一間,沒有空房。

窦廣茂上樓後很有自知之明地往客廳沙發上一躺,“我晚上睡這就行了。”

沙發正對着的剛好是窦天骁的卧室,兒子進進出出他都能看見。

老爺子從房間裏抱了一床被子出來,窦廣茂起身接過。外公從兜裏掏出一張嶄新的存單,“裏頭一共一萬三,密碼是六到一。”

“噢。”窦廣茂接過存單,坐回了沙發上。

“接下來有沒有打算做點什麽?”外公看着他,“好不容易出來了,還是要找份踏踏實實的工作的。”

“我知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窦廣茂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別又跟着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鬼混,實在不行我幫你上我們廠車間問問去,雖然累點忙點,但總歸是一份安穩工作,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外公說。

窦廣茂沉默颔首,沒再多說什麽。

但活了大半輩子了,又要讓他回到原點。

怎麽能甘心。

窦天骁洗完澡後,趿着拖鞋從樓下“嗒嗒嗒”地小跑上樓,窦廣茂立刻從沙發上豎起了身子。

窦天骁還沒有适應家裏多了一個人,在黑暗中看到一道黑影吓得“喔”了一聲,像炸了毛的貓咪一樣,聳起了肩膀。

“你吓我一跳。”

窦廣茂笑笑說:“明天周幾啊兒子。”

“周五。”窦天骁說。

“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學吧。”窦廣茂繼續獻殷勤。

“我早就已經自己騎車上下學了。”窦天骁看見黑暗中的那道輪廓坐回了沙發上。

窦廣茂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像是在自言自語,“都會自己騎車了啊……”

窦天骁愣在原地好一會都想不到什麽可以繼續的話題,抓了抓後腦勺說:“我先睡覺了啊,你也早點休息吧。”

“嗯。”窦廣茂看着兒子走進屋裏,然後是開燈關門的聲音,最後聽見“咔噠”一下,上鎖的聲音。

窦廣茂躺下沙發時,終于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一聲。

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時光就好像是一雙粗砺的大手,用一磚一瓦,堆砌成了一道無形的高牆,将自己和兒子徹底地隔絕開來。

妻子的離去,兒子的冷淡,岳父的疏遠,旁人的鄙夷,令他對接下去的生活喪失了信心。

出獄也挺沒勁的,一切都好像沒有了意義。

命運就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他一樣,讓他無論在什麽節點,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人是自由了,可是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當晚,窦廣茂一直盯着窗簾縫裏滲進來的一點稀薄月光,失了眠。

窦天骁雖然沒有失眠,但他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他夢見窦廣茂殺人了。

夢裏的情形他已經記不太清了,窦廣茂殺了誰,為什麽要殺人,他都沒什麽印象。

醒來唯一記得的就是窦廣茂殺人時的那種眼神,銳利得像是一把匕首,再加上那電視劇反派特有的皮笑肉不笑款笑容,令人寒毛直豎,總覺得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窦天骁是被吓醒的,因為噩夢裏的那個可怖的眼神,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直視窦廣茂的眼睛。

有一次在面館,他跟舅舅提起過自己夢見老爸的事情,舅舅還笑着說:“那是因為你在意他啊,所以才會夢見他。”

窦天骁不以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在意,而是出于本能的惶恐和擔憂。

他覺得窦廣茂和自己平常接觸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他不正常。

或者應該說……他不安分。

從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可以看出來他不屬于“普通人”,他就好比是一顆定時炸彈,沒有按下按鈕的時候,看起來很安全,但一旦碰上點什麽事兒,就一定是常人難以承受的大爆炸。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顯然,窦廣茂不是他們“正常生活圈”裏的人,所以即便是知道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會故意地傷害自己,但窦天骁還是會忍不住地想要避開。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對窦廣茂畏而遠之的人不止他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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