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夜半三更,月黑風高

對于忙碌的人來說,時間通常是沒有概念的,他們一眨眼就過了飯點,再一眨眼,天就黑了。

窦天骁還沒怎麽咂摸出假期的味道來呢,就已經到了八月中旬。

這個夏天他們家甚至連冰棍都沒來得及批。

這天一早,窦天骁吃過早飯準備去醫院看看舅舅,臨出門前看見葉晞從外公的房間裏出來,手上拎着條長褲。

窦天骁愣了一下,他記得早上洗衣服的時候明明已經把外公昨天換下來的衣服都洗過了,順嘴一問:“這前天沒洗嗎?”

葉晞把外公的房門關上,拉着窦天骁走到一邊才小聲說:“他剛剛尿褲子了。”

“啊!?”窦天骁瞪大了眼睛,第一瞬間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呢,但低頭的确看到褲子上有一片濕濕的痕跡,“怎麽回事啊?”

“我不知道啊,我本來是進去給他倒杯水,聊着聊着天,忽然就這樣了……”葉晞小聲說。

窦天骁看了一眼緊閉着的房門,大概能想象得出外公當時該有多窘迫。

外公從發病到現在一直堅持配合治療,還經常說自己的腿腳沒有剛出院那會那麽疼了,大家都以為他的病情在往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可忽然開始尿失禁,這顯然不是一個好征兆。

“他在床上尿的嗎?”窦天骁問。

“嗯,你幫我去把外公抱輪椅上吧,我把床單被套換一下。”

幾個月前的那一跤,終究還是剝奪了外公重新站立的權利,西藥,中藥,推拿,各種康複治療都能沒讓他從輪椅上重新站起來。

右腿變得越來越腫,越來越麻木,站久了就開始疼。

他說話時就像含着幾塊冰塊似的,口齒不清,半邊身子沒有任何反應,有時候說着話,還會流口水。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而且最近發現自己的思維不再活躍,記性變得很差,有時候前一秒想做的事情,後一秒就忘記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兒媳婦和兩個小孫子為了他的事情奔波勞累,眼睜睜地看着大把大把的鈔票往外扔,眼睜睜地看着窗外的鳥語花香,卻仍然覺得自己活在冰窖裏。

一個人的時候,他總在想,要是當時一跤摔死了,那就沒有這麽多事情了。

可是孩子們的關懷又讓他無比留戀這個世界,每當有了死亡的念頭,心裏總是會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你走了,就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爺爺,發什麽呆呢?”窦天骁擡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西瓜要吃嗎,我去切兩塊。”

“不吃了吧,我挺飽的,推我去醫院看看文濤吧。”外公說。

舅舅現在在進行第三次化療,癌細胞沒有繼續擴散,但是他的抵抗力變得很弱,最嚴重的一次高燒持續了一周多時間,把舅媽都給急壞了,整天整夜睡不着覺,生怕他燒壞腦子。

這兩天燒是退了,但元氣大不如從前,身子虛得根本沒辦法下床。

窦天骁被葉晞叫回去幫忙發貨,舅媽又要幹活,病房裏只剩下了病恹恹的父子兩,顯得空空蕩蕩,沒什麽生氣。

“文濤,我這幾天仔細想了想,決定把鄉下的那套房子留給骁骁。”老爺子現在口齒不清,語速放得很慢。

舅舅的心頭一驚,“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了?”

老爺子費力地把輪椅轉到床頭,提了口氣,“我最近的記性變得很差,我不知道我這腦子還能記住多少事情,我怕哪天我忽然走了,很多事情來不及交代。”

醫院的病房孤寂冷清,似乎更容易讓人變得傷感,舅舅一聽這話,眼眶立刻就紅了,“爸,你在瞎說些什麽呢。”

“不是的,你聽我說。”老爺子一着急,話都說不利索,緩了好一會才慢慢悠悠地開口,“市裏那套房子寫了你們小夫妻名字,到時候肯定傳給小晞,但是骁骁這孩子從小命苦啊,沒過上什麽好日子,性格又倔得很,将來小晞一成家,他肯定不樂意跟着住在家裏,覺得自己是外人了,我很擔心他。”

葉文濤也不是沒想過分家的這些問題,只是之前一家人健健康康的,順其自然就行,而現在看來,命運特別愛捉弄人,有些事情若是不提前準備,可能真的會來不及。

老爺子拿出兜裏的小方巾擦了擦嘴邊的口水,又含含糊糊地開口:“我聽說鄉下那片房子全部都要拆掉建什麽高鐵,政府已經在規劃了,到時候要麽換套面積差不多的房子,要麽換錢。這些到時候你幫襯着看,怎麽選好。就算我們家輪不到拆遷,也可以租給打工的,一個月怎麽說也得有個一千多的租金吧,最基本的吃喝是有了,這樣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放心地什麽,葉文濤心知肚明。

看着父親滿頭白發,一天比一天蒼老,自己卻不能站起來幫忙做點什麽,他的鼻尖酸澀,眼淚直往下淌。

他擡手抹了一把眼淚,“我知道,骁骁就是我的小兒子,房子的事情我肯定會安排好的。”

“好,好……那就好。”老爺子終于欣慰地點點頭,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

兩人沉默良久,老爺子很平靜地笑了笑,“我哪天要是走了,你們千萬別難過啊,我活了好幾十年了,看夠了,也活夠了,有點累,想好好休息休息了……”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祈願,就這樣活着,壓抑,痛苦,對家人來說也是種折磨。

臨走前,想要得到家人的原諒,他走得也放心些。

葉文濤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反駁,可到頭來還是堵在了喉嚨口。

如果他此刻沒有躺在病床上,沒有接受各種治療,他肯定會勸着老爸,做人哪能想不開啊,活着總比死了好啊,活着看看這個世界也挺好不是?

可他現在和老爸同病相憐,深刻地理解老爸此時此刻的心情。

活着,那可不就是拖累家人嗎?

事實上,他也無數次地想要離開,可每當他一有這樣的念頭,他的媳婦兒就會哭得梨花帶雨,抱着他說不許這樣。

“結婚的時候,說要同甘共苦,結果輪到苦的時候,你就準備甩甩袖子走人了?你讓我怎麽辦?”

媳婦兒害怕得就連晚上都不敢回家睡覺,兩個人就這樣擠在一張窄小的病床上。

媳婦兒就這麽拽着他,不讓他走。

“爸,你再堅持堅持……日子麽,總會好起來的。”葉文濤說這話的時候,挺沒底氣,畢竟他自己也覺得生活黯淡無光。

他們這樣拖着……

日子,就真的能好起來嗎?

“哥,我覺得咱們下次應該帶倆女生過來,我們喜歡的這些款式她們未必喜歡,家裏還有好些庫存壓箱底了都。”窦天骁付完錢,背着一大包七零八碎的東西往江燃的電動車後座上捆。

“倒也是,那下回我喊上我們班女同學一起過來。”葉晞說。

“哎,別,”江燃一揮手,“你們班那幫女同學叽裏呱啦的太聒噪了,上回讓幫忙折點小禮盒,黑了我一頓必勝客外加一頓燒烤自助,合起來小一千了,我哪兒那麽多資金請她們吃飯啊。”

“誰讓你那麽要面子非要說請客。”窦天骁說。

“那我哪知道她們一幫小女生居然那麽能吃。”江燃說。

“那要不你帶個回來?”葉晞看着江燃。

“你瘋了吧,”江燃瞥了一眼自家男朋友,“回頭搓衣板都給跪彎了。”

窦天骁噗嗤一笑,“我讓你跪過搓衣板嗎你就瞎造謠。”

搓衣板是沒跪過,但是天天把“我去找清霁哥玩了”這種話挂嘴邊,也夠他酸的了。

“我不行,我跟女的一靠近他就去找老于搞暧昧,容易造成我心理創傷。”江燃說。

“滾滾滾,你才和女的搞暧昧,那微信裏100個好友80個都女的。”窦天骁白了他一眼。

“我媽把我生得好,這有什麽辦法。”

“要點兒臉吧。”

小兩口你一言我一語就從小聲逼逼變成了大聲嚷嚷。

最後還是葉晞冒出來穩住事态,“瞎嚷嚷什麽啊,有本事吵吵怎麽沒本事帶個女人回來!”

“這話應該問你自己吧!”

“這話應該問你自己吧!”

江燃和窦天骁同時說。

關鍵時刻,小兩口總是同仇敵忾,一致對外,葉晞一甩手,跨上自行車,“得得得,不跟你們說了,我還得回去發貨呢。”

網店正如江燃當初所預料的那樣,有了一定的投入和積累,生意越做越大,暑假一天最多能接到六七十筆訂單,這可把葉晞這個發貨的給忙壞了。

他們沒有面單打印機,快遞單和發貨單純手寫,幾十筆單子寫下來都需要不少時間。

網店也不像擺地攤,庫存得經常盤點,不然缺貨的東西被買家拍下了就頭疼了。

如果批發市場能淘得到現貨還好說,就是時間問題,淘不到就得打電話跟買家商量,各種各樣的售後問題也随之而來,弄得不好還會來個差評。

葉晞每天淩晨起來煮個早飯,然後就開始寫面單,伺候完爺爺就開始接待客戶,打包發貨,偶爾還要處理售後問題,刷牙洗臉的時間幾乎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窦天骁抽空會去批發市場淘新貨。

正常小情侶的約會模式是吃飯逛街看電影,他和江燃則是吃飯進貨寫作業。

日子雖然過得乏善可陳,但窦天骁挺享受這種平淡的生活,而且就是在日複一日的平淡裏,江燃也總能給他變出各種各樣的小驚喜。

最厲害的一次是把廚房的鍋底鏟出了個拳頭大的洞。

當時,窦天骁正在卧室寫卷子,嘴裏叨叨着肚子餓,江燃就興沖沖地說要做一頓特別的下午茶。

“我從網上學來的,特色蔬菜餅。”

“蔬菜餅就好,不要特色。”因為在醫院的那段時光,窦天骁對于那些多餘的前綴多少有些恐懼。

蔬菜餅的制作流程特別簡單,各種亂七八糟的蔬菜洗一洗切一切,和牛奶面粉糊糊攪一攪,放點鹽,倒鍋裏慢慢煎。

“這根本沒什麽難度。”江燃自信滿滿。

“嗯。”窦天骁用眼神表示很信任他,接着又列出了至少五個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雖然那些問題看起來都不是人幹事,但他總覺得江燃幹得出來。

例如牛奶倒多了發現煎不成餅,最後發現忘記放鹽什麽的……

“你當我是傻子嗎!?”江燃很不服氣。

然而意外就是來得那麽突然,窦天骁起身去上廁所,腳趾不小心撞到了床腳,一聲哀嚎吸走了江燃的全部注意力。

“上個廁所你急什麽啊,怎麽那麽不小心。”江燃十分溫柔地幫男朋友揉着小腳趾,“還疼嗎?”

“恐怕要一個親親才能好起來……”窦天骁閉着眼睛撅了噘嘴。

待江食神重新回到廚房時,蔬菜餅已經變成了一塊黑炭,而且成功地與鍋底融為一體,倒着甩都甩不下來。

“閃開,讓我來。”

江燃抄起鍋鏟用力那麽一戳,蔬菜餅帶着鍋底一起掉在了地上。

粉身碎骨。

窦天骁那天笑得岔了氣,胸口疼了好幾天。

學校開學之後,白天就沒人接待網店顧客了,葉晞家的電腦一直開着,設置了自動回複,讓買家自主下單,晚上回家再發貨。

好在店鋪裏都是些小東西,不像賣服裝的還得問尺寸,接不接待的也影響不了多少生意,訂單量還和放假那會差不多,就是發貨時間變少了。

江燃平常在學校幫不上忙,但一到周末就風雨無阻地趕回家,要是周五下午沒課,幹脆周五就回家了。

江爸爸看這孩子跑得這麽勤快,還以為他是急着和小姑娘約會,偷偷摸摸地跟蹤了兩回,結果發現都是去窦天骁家。

真沒勁。

他這個兒子,做事謹慎,戀愛低調,平常在家也從不聽見他跟小姑娘打電話,雙休要不出門就是跟窦天骁在家寫作業。

乖得很,好像談戀愛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一樣。

王迎松留意了一陣,沒查到什麽線索,就打算放棄了,畢竟小孩子嘛,談個戀愛分個手很正常。

一直到國慶放假,他才終于從兒子異常的舉動裏發現了點端倪。

那天晚上他西瓜吃多了,半夜被尿憋醒了想要上個廁所,正準備開門,聽見外面客廳一陣窸窸窣窣走路的聲音。

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家裏遭小偷了,正準備出去把那小賊捶一頓铐上,就聽見“咔噠”一下,關門落鎖的聲音。

這小賊還有家裏的鑰匙?

王迎松頓時就明白過來了,到兒子房間一敲門,果然沒有人應聲。

難怪這麽久了一點風聲都沒有,合着每次都是大半夜的偷偷溜出去約會啊……

夜半三更,月黑風高,還能做什麽好事!?

豈有此理!

這臭小子簡直太不像話了!

但是光推理,沒證據也不行。

王迎松咬着後槽牙和媳婦兒分析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他不會是去酒店開房了吧?”江晴的心裏既難受又有點想笑。

難受是因為兒子長大不由娘,什麽都不會跟她這個做媽媽的分享了,但一想到兒子都學會處對象了又忍不住高興。

“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孩,要真心相愛到那地步了,得把那女孩娶回家,不能辜負人家。”江晴扭頭看着老公,“要不你去查查看兒子的開房記錄?”

王迎松幾乎一宿沒合眼,隔天淩晨四點多的時候聽見兒子偷偷摸摸地溜回房間的動靜。

好嘛,過夜了,“偷情罪名”落實了。

開房記錄他自然是找不到的。

王迎松覺得要麽是那小姑娘掏的身份證,要麽就是兒子趁人家長不在,偷偷跑去人家家裏住了。

兩者可能性都挺高。

具體有沒有做什麽,他這個當爸爸的也不好意思直接去問,反正十有**是做了什麽,哪個男人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去一晚上就為了和姑娘蓋棉被聊天兒?

兒子要面子,如果當面讨論這事兒的話,肯定下不來臺。

如何将“不要和女生亂搞關系,如果搞了就得對人家負責”這麽尴尬的要求,用嚴肅而不失禮貌地表達出來,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

于是乎,王迎松就決定從兒子最好的兄弟身上找到突破口,打聽打聽到底是哪家小姑娘,他心裏也好有個底。

這天上午,驕陽似火,蟬鳴陣陣,窦天骁端着家裏剛做好的綠豆湯來到了男朋友家裏準備一起享用。

這剛一進門就被江爸爸拉到了一邊,勾肩搭背地聊了會關于學習和夢想的事情,特別高深莫測,慷慨激昂,振奮人心。

最後冒出來一句:“骁骁啊,我們家江燃最近找了個對象這事兒你知道不?”

窦天骁嘴裏的綠豆湯噴了未來公公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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