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走向死亡的道路是孤寂的
有那麽一剎那窦天骁完全是懵的,條件反射般地抽了好幾張紙巾遞過去。
這到底是家長對兒子感情生活的簡單試探還是已經有了線索之後的下套詢問?
在江爸爸抹臉的那兩秒裏,他的腦海已經閃過好幾種死法。
做賊心虛的人的第一個反應通常都是掩蓋真相,窦天骁故作茫然地抓了抓後腦勺反問:“他都已經有對象了啊?”
可惜窦天骁的反應還是不夠迅速,就在他遲疑的那兩秒裏,王迎松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這小子在演戲。
“你不會不知道吧?”王迎松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跟你提過?”
窦天骁搖搖頭,“不知道啊,他也不是什麽事兒都跟我說的。”
王迎松的視線停在了窦天骁的臉上,頓了好幾秒沒說話。
他的眼神淩厲,帶着點意味深長的信息,就好像是在說,“你現在坦白從寬我還可以饒你不死”,時常能把罪犯盯得後脊發涼。
窦天骁頭一次被人盯得渾身發毛,就差跪在地上磕幾個響頭大喊:“叔叔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王迎松揚眉一笑,恢複了平常輕松的語調,“其實他這個年紀談戀愛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只要不影響學習,我們做家長的頂多就是關心關心,不會去刻意介入,只不過,他前天半夜裏偷摸溜起來……”
前天半夜!
窦天骁的心髒一緊,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了各種羞恥的畫面。
王迎松說到這裏忽然頓住,“啧”了一聲,搖搖頭,“算了沒什麽,反正你也不知道。”
“……”說話說一半,聽的人就猶如百爪撓心,“那您看到他溜去哪兒了嗎?”
王迎松喝了口綠豆湯,留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他還沒說溜出去呢。
王迎松的回答是不知道,窦天骁這頭驢也沒反應過來,剛一進江燃卧室就鬼鬼祟祟地反鎖上門,小聲嘀咕,“你爸好像知道你偷溜進我家了!”
“啊?”江燃也震驚了,“哪次?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啊!”窦天骁攤攤手,模仿了江爸爸不茍言笑的表情,“他就這麽盯着我,盯得我渾身發毛,還說看到你偷偷溜出去了。”
“他原話怎麽說的?”江燃問。
“原話啊……”窦天骁摸着下巴仔細回憶了一會,一臉幽怨,“我忘記了,當時我太緊張了,反正他就問我知不知道你處對象了,還說看到你半夜溜出去……你說他會不會是跟蹤了你,然後已經知道咱兩在談戀愛了,故意提醒我啊?”
江燃一皺眉,仔細一想,覺得不太可能,“他如果知道了肯定早跳腳了,不可能還這麽淡定地問話,估計就是想套你的話,你怎麽和他說的?”
窦天骁自認為自己的回答無懈可擊,“我當然說我不知道了啊!他就沒再問我什麽了。”
王迎松這次問話的目的無非就是借窦天骁的口提醒兒子,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不要做。
從那天開始,他會在臨睡前給家裏大門門鎖上卡上兩根頭發絲,早上起來如果頭發絲兒還在,那就說明兒子沒偷偷溜出去。
很顯然的,他的目的達到了。
頭發絲兒沒掉過,兒子在家對着手機發消息的頻率增加了,有時候吃飯前甚至還會拍張照片發給人家。
江晴有一次瞥到了他的手機屏幕,對話框裏顯示的備注是“家養小土狗”,聊天記錄裏有一句:我喂你吃啊。
談戀愛談得如此明目張膽。
倒是把人領回家啊!
每次都是窦天骁這孩子屁颠屁颠地過來喊:“江老師我又來蹭飯啦。”
進入秋季之後,小區的楓葉一點點變紅了。
葉晞的網店裏又陸陸續續添了不少新款,除了小飾品外還增加了圍巾帽子襪子等等小玩意兒。
不管從産品質量包裝,發貨速度還是服務态度上都盡量做到極致,贈品的種類也多種多樣,網店的生意逐漸有了起色,最多一天營業額高達兩千多塊,那是他曾經做夢都不敢夢的事情。
訂單量增加之後,産品的打包發貨速度就跟不上了。
葉晞只得再将課間時間也擠出來。
他每天一早把隔天晚上的訂單截圖推送到手機上,課間時間就趴在桌上手寫面單,甚至還要盡可能抽時間折小禮盒。
晚上到家替外公熱好飯菜,自己捧着碗泡面一邊滋溜一邊接單一邊打包。
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一碗泡面能吃一個多鐘頭,到最後都爛的不能吃了。
窦天骁進入高三之後學業繁重,每天的作業基本上都是以捆為單位,書包重得跟裝了鉛球似的。
他寫作業的速度不快,寫完基本上都過十一點了,壓根幫不上什麽忙。
外公年紀大了,不懂什麽網絡銷售,葉晞向他解釋了半天網購的流程他也沒弄明白大家究竟是怎麽買的東西。
在家怎麽就能開店呢?
很神奇。
但看到孫子每天晚上恨不得忙到淩晨兩三點就很想幫忙分擔點什麽。奈何他老眼昏花,手腳不便,好幾次包裝完以後又看見葉晞偷偷拆了重新放到了另外的盒子裏。
意識到自己是幫倒忙了。
自從那次中風之後,老爺子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特別是天涼之後,經常頭疼腦熱, 有天晚上,他覺得口渴,又不想麻煩孩子,就自己推着輪椅上客廳倒水。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從輪椅上撐起來的那一剎那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他預感不對,想要扶着輪椅坐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整個人就像是失去了意識一般,叮咣倒地。
輪椅被他的身子帶翻,壓在胯骨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聽見窦天骁焦灼的哭喊,待他逐漸恢複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被倆孩子架到了衛生間的馬桶上。
下半身有些異樣。
他如遭雷劈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褲子被脫到一半,濕淋淋地挂在小腿上,大腿,褲子和鞋襪上都沾滿了臭烘烘的排洩物,葉晞正低頭幫他脫鞋子。
在一陣難以言喻的羞恥過後,他閉上了眼睛,重新睜開時,他的眼神變得空洞又茫然。
自己……又失禁了,并且比以前還要嚴重。
兩孩子顯然是急壞了,臉上還挂着淚痕,嘴裏不停地喊着“爺爺”,握着他的掌心都是冷汗,黏糊糊的。
“爺爺您沒事吧?哪裏不舒服啊?是不是肚子疼啊?”窦天骁被吓得聲音都在發抖。
他原本在卧室寫作業,忽然聽見外頭什麽東西跌倒的聲音,連忙沖到客廳,一看外公已經摔倒在地。
葉晞趕出來扶起外公時,發現他褲子上濕漉漉的一灘。
兩人十分艱難地将他拖到衛生間裏,一個喂救心丸一個拿手機打急救電話。
葉晞知道爺爺體體面面了一輩子,肯定不樂意這幅樣子被架到救護車上,街坊領居的都能看見,挂了電話沒忘記給他換條幹淨的褲子。
“我,我沒事。”老爺子清醒過來以後又覺得頭不暈了,只是身上沒什麽力氣,“你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啊,叫了,您這怎麽回事兒啊?是不是吃壞肚子了?肚子疼嗎?”葉晞怕他着涼,趕緊利落地套上了幹淨的褲子和鞋襪。
“肚子不疼,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剛剛就一陣頭暈。”外公擺了擺手,“叫救護車別來了吧,我沒事了,我不暈了。”
“不行,還是得上醫院檢查檢查。”窦天骁的語氣很強硬。
老爺子被葉晞扶着走出了衛生間,家裏潔白無瑕的地磚上殘留着淡黃色的痕跡。
窦天骁手忙腳亂地把髒褲子放進水裏浸泡,光拖地都拖了不下三回。
老爺子被擡到救護車上的時候腦子還是空的,只有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裏越來越清晰。
我活着,就是讓孩子們遭罪啊……
醫院的急診CT檢查出來沒有大問題,醫生懷疑是腦中風後遺症,建議接下去服用藥物去改善大小便失禁的問題。
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外公在醫院住了一個晚上就出院了。
出院後,兄弟兩對他的關注度比之前更高了,每日三餐盡可能地換着花樣,天氣好的時候,還會推着他下樓去小公園轉轉。
很奇怪的是,窦天骁看着外公笑眯眯地說話,心裏卻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關照葉晞多看着點外公,于是葉晞就把電腦桌都搬到了客廳,以便看清外公房間裏的動靜,并且還把各種藥瓶藏在了冰箱上面,安眠藥每天只給一片。
可惜,人總會有疏漏的時候,這天下午葉晞忙着處理一個售後問題,給客戶反反複複地打電話想要讓他改個好評,對方好不容易答應改評價,他順手就把外公的藥盒放在餐桌上,去電腦前教她怎樣操作。
老爺子悄無聲息地抱起了小藥盒回到房間,那裏面有他平常吃的降壓藥,暈車藥,退燒藥,血栓通,安眠藥……
走向死亡的道路是孤寂的,沒有誰真正能夠陪着誰。
任何一個人都會懼怕死亡。
他也不例外。
身體的病痛一直折磨着他摧枯拉朽的意志力,将他對死亡的恐懼降到了最低,他甚至有些期盼着死期到來的那一天。
他想要一個解脫。
而孩子們又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個念想。
可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甸甸的愛,壓斷了他對這人世間最後的一縷殘念。
臨走前,他拿起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封簡短的遺書。
給我的家人: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走了。
不是你們沒照顧好我,只是我想你們的奶奶了,特別想,她前兩天托夢給我,說她等我很久了,問我怎麽還不去見她,我就答應她了。
我希望我的葬禮一切從簡,別擺什麽宴席,沒那個必要,火化之後請把我跟你們奶奶合葬在一起。你們要好好的,特別是骁骁,吃穿都要注意,天涼了,容易感冒。小晞也不要一直對着電腦,對眼睛不好。
小琴,謝謝你這麽不離不棄地照顧文濤,有你在,我很放心,還有曉月,有空多回來看看孩子。
我走了之後,你們大家誰都別難過。
我這輩子過得很開心。
走之前,他想的還是如何把對孩子們的傷害和負罪感降到最低。
老爺子把遺書壓在枕頭底下,接着笑眯眯地和孫子打了個招呼,說自己困了要睡一覺。
其實他很想等到哪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再走的,但是他又怕自己在那樣的氛圍之下,舍不得一走了之。
葉晞說了聲好,怕自己打電話敲鍵盤的聲音打擾到他,還給帶上了房門。
二十分鐘後,他鎖上家門,去批發市場進貨了。
三點多的時候,窦天骁從補習班回來,書包都還沒來得及扔就扯着嗓子喊:“爺爺,晚上我們吃豬蹄吧,我買了兩只肘子,你說紅燒好還是清炖好啊?”
房間裏的人沒有應聲,他還以為外公睡着了。
當他看到床頭櫃上那數不清的空藥盒和口吐白沫的外公時,心态用天崩地裂來形容也不為過。
有那麽一剎那,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吓出竅了。
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撐着身後的座椅才堪堪穩住自己因為驚吓過度而搖搖欲墜的身體。
葉晞在電話裏聽見一聲凄慘地哭聲,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燃接到窦天骁的電話是下午五點,那句“我爺爺自殺了”就像是晴天霹靂一樣,劈在他後腦勺上。
腦子裏空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
他的頭發才洗到一半,草草地沖掉了一腦門子的泡沫連擦都沒來得及擦幹就打的趕往市中心醫院。
窦天骁雙目無神地坐在急症室外頭,好幾個醫生正在給外公做急救。
在救護車上,看到爺爺微弱的心跳頻率,就已經想到了最壞的那種可能。
但是他不能接受。
“骁骁。”江燃在一片混亂中看到了那道孤獨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人被抽掉了脊髓和神經,軟趴趴地蹲坐在牆角,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哥。”窦天骁輕輕地喊了他一聲。
急診搶救室并不是獨立的一間,門外還有各種因為車禍或是其他意外在搶救的病人的家屬們。
粗略估計得有二十來個,男女老少都有。
江燃繞過叽叽喳喳的人堆,走過去抱住他,才發現窦天骁渾身抖得跟篩子一樣,手指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一樣,涼得刺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走得太急,窦天骁身上連外套都沒有披上,就穿着件白色的毛衣,襯得他臉色慘白。
“外公還好嗎?”江燃問。
窦天骁擡手環住他,就像是跌倒後被人攙扶起來的小孩一樣,哭得傷心欲絕。
一點都不好。
吞了那麽多藥片,醫生接手時已經昏死過去,希望很渺茫。
“哥……為什麽啊……”窦天骁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鼻音,低低地抽噎,“你說他為什麽啊……”
江燃脫下外套蓋在他身上,将人緊緊地圈入懷中。
他感覺窦天骁最近瘦了很多,肩胛骨異常突出,隔着毛衣都能摸到他肋骨的輪廓。
“外公還在搶救是吧,那就再等等。”江燃貼着他冰涼的耳朵,試圖給他增加點熱度,“再等等。”
窦天骁的手裏握着部老人機,那是他掙錢以後給外公買的,搶救時,從外公的褲兜裏掉了出來。
外公以前逢人就要吹噓幾句,小孫子給我買了部新手機。
哪怕那部手機的功能只有打電話,收發信息,還有拍照。
外公不知道什麽時候琢磨出了換屏保的功能,把手機屏幕換成了窦天骁和葉晞吃飯時候的照片。
手機的像素很低。
照片裏的兩張人臉很糊,很醜,但是笑得很開心。
那大概是外公最寶貝的東西。
臨走前,還帶在身上。
不久,病房外就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
他們等了足足五個多鐘頭,等來的還是一句,“請節哀。”
大概有半分多鐘的時間,窦天骁都是懵的,他覺得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醫生還沒有盡全力。
病床上的人蓋着白布,窦天骁走到床邊跪下,拉着外公的手指,嚎啕大哭。
江燃也是淚流滿面。
當晚的急診搶救室外,許多人哭得聲嘶力竭,哀聲一片。
當然,在這個地方,幾乎每個晚上都會有人哭到筋疲力盡。
窦天骁的嗓子哭啞了,哭累了,回去就開始發高燒,江燃徹夜未眠地守着他,強迫他把退燒藥吃了。
按照當地習俗,離世的人要在家中多停放一天,等葬禮結束再送去火化,家屬和超度者陪在死者身邊。
外公的葬禮是在鄉下舉行的,畢竟要落葉歸根。
窦天骁的媽媽和繼父也都趕過來披麻戴孝。
窦天骁沒精力招呼他們,一整天都倚在牆角一言不發,除了喝了幾口水之外,沒吃下任何東西,就連江燃哄着都沒用。
外公火化的當天,窦天骁已經燒到肌肉酸痛,頭昏眼花,就連從椅子上站起來都差點兒摔倒。
外公的身後事基本都是舅媽和葉曉月一起打理的,網店停業了幾天。
葬禮按照外公的要求,一切從簡,火化之後的骨灰盒,和葉晞的奶奶合葬在了一起。
“算是還了他的一個心願吧。”舅媽安慰自己。
因為那些沒有及時擺放好的藥片,葉晞自責得食不下咽,盡管所有人都安慰他,那不是他的錯。
外公真的想走,還是會有一萬種尋死的方式。
那封遺書窦天骁看了好幾遍,記性很差的他,能一字不落地記在腦子裏。
無論那封遺書上對于死亡的态度是多麽的坦然,甚至還流露出了向往的情緒,窦天骁仍然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該盡的責任,沒有照顧好外公。
假如他早點看出端倪,多陪陪外公,或許他就不舍得走了呢?
江燃總是拿“人固有一死”這句話來安慰他,但是外公死得實在太出人意料,死之前又受盡折磨。
這讓他難以心安。
就算是喜喪,活着的人也是痛苦萬分,更別說外公這樣尋死的,活着的人的良心要一輩子遭受譴責;對于未來得及盡孝的遺憾,也是一輩子的。
“爺爺。”窦天骁摸着外公的黑白遺照,低聲抽噎,他的聲音因為高燒不退嘶啞得不行,“您真的好狠心啊。”
外公的遺照是在他還未中風前窦天骁親手拍的,那會他剛買了那部新手機,就愛拍些家裏的日常。
照片上的外公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看起來就像他說的那樣,“我這輩子過得很開心。”
在窦天骁燒得神志不清的那段時間裏,依舊有一個問題時常會盤旋在他的腦海中。
在外公失去意識前的那段時間裏,是否曾後悔過呢?當他痛到快要停止呼吸的那幾秒鐘裏,是否想要再看看他們一眼呢?
可惜答案不會有人知道了。
心頭像是紮着一根刺,怎麽拔都拔不出來,動一下就是鑽心刺骨的痛。
外公的忽然離世,對窦天骁的沖擊尤為巨大,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仍然沒能從外公已經離世了的這個事實中跳脫出來。
他總覺得外公還在身邊,會在他出門前叮囑他路上當心,還會塞給他一把大白兔奶糖。
他每天一早還是會習慣性地推開外公的房門,然後呆呆地望着空蕩蕩的房間,在床頭坐一會,自言自語地和床頭櫃上的照片說上幾句話,再背着書包去上學。
在他的世界裏,外公一直都在。
只是……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