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Last Shadow,陸汀記得它的名字,并從小對它興趣濃厚。

也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戰役中,它作為叛軍的旗艦,被擊沉在都城邊緣。各路專家得出其殘骸極有可能落在第四區的結論,從此它成為重點搜尋對象,政府、財閥、平民,全聯邦衆目睽睽,而它卻真如“最後幻影”,杳無音訊至今。

但陸汀沒想到,它會沉在海底——此刻自己漂浮的這片海面之下。

他們是坐船來的。一艘鄧莫遲自己改造的快艇,它陳舊且缺乏美感的外形以及出人意料的穩定性能,都和第四區那只長臂機械小狗有得一拼。陸汀把所有帶定位功能的設備都丢在出發之前,航程只能根據航速估算,在海上走了這七十多分鐘,最終停泊點距離最近的海岸線大概已經超過三百海裏。

這是片尚未被工業廢水觸及的海域。陸汀一路經過染成灰色的海、染成紅色的海,也經過大量變異微生物組成的菌藻潮,而當他終于行至此處,大海似乎回歸了它本身的樣子,畢竟輻射污染是看不見的,海洋應該有的蔚藍和幽深,應該有的、浪尖上一點白沫,都穩定地刻錄于此,保有了多年前的樣子。

空中有雲,風平浪靜,四下靜谧無垠,陸汀卻總是憶起VR紀錄片裏的情形,這讓他錯覺随時會有飛鳥出現,在海面倒映出影子。

他想,相比自然的廣闊,人類果然很容易被吞噬,包括他們造成的惡果。

鄧莫遲則突然拉住引擎,船身就着慣性繞了一圈,在一個點停住。他往水中扔了個遙控測距球,小球迅速下沉,很快就彈回了反饋信號。

“就是這裏。”他看了陸汀一眼。明明沒有地圖抑或羅盤,但他就是如此确定。

事實也真是如此,水下有東西。

“老大,你是憑感覺?還是記住了坐标什麽的?”陸汀架不住好奇。

鄧莫遲指了指不遠處——看太陽角,那大概是東北的方位,陸汀調高目鏡倍數才看清,水面的反光中有一幢陰影矗立,是座礁島。

“上次我挪到了這裏。”鄧莫遲說,“島嶼旁邊水淺,比較安全。”

“挪飛船?它還能動,還是兩栖的?”陸汀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他似乎是問了廢話,鄧莫遲懶得搭理,默默扒在甲板邊緣探手摸下去。陸汀還以為他準備直接下水,心說這也太猛了把,正要攔人,把自己背來的老沉的防輻射潛水服塞過去,就見鄧莫遲轉動船體一側的一個閥門,随後就地坐下,陸汀跟着他坐,原本露天的甲板四周升起四片扇葉,邊緣帶着電磁鐵密封條,它們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就組成了一個錐形密封艙。

鄧莫遲打開手電。

整艘快艇開始迅速下沉。

在突如其來的短暫失重感中,陸汀仰頭去看,這片密封空間很窄,坐下來就基本不能動了,扇葉和他的臉只有兩拳左右的距離,還帶着幾塊鏽痕,水壓正在不斷增強,他總覺得它們會裂開,會漏水,但它們就是沒有,甚至連頭頂挂着的內壓測量儀都始終保持綠燈。鄧莫遲則低頭按動手柄,輔助圖像就顯示在面前的光屏中,但他已經熟練到不需要時刻緊盯的程度,簡簡單單調整了兩下船身傾斜,忽然,船體顫了一顫,光屏上則顯示“對接成功,壓力穩定”的字樣。

假如那艘旗艦是一塊沉沒的礁石,那這艘小船,應該就是吸附其上的海葵,或者珊瑚。

陸汀又在想那些早已消失的東西了。

“走吧。”鄧莫遲旋開甲板中央的圓蓋,那像一口井。

他一躍而下,還拿着高功率手電筒,把前路照得雪亮,陸汀跟着他。

戰艦見過不少,陸汀判斷此時所處的位置是尾艙,主要用于儲存武器的那種,确實也有武器,但都是沒見過不敢妄動的形制。走了幾步,踩過兩根管道,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進來了,Last Shadow,他就在傳奇的內部。

戰艦各種設施保存完好,看起來幾乎嶄新,完全不像二十多年前的東西,陸汀摸過牆壁和部分部件,警察的職業本能使他下意識想記住有效信息,然而,不少他都完全說不上材質。

也許是密封做得太好的緣故,空氣中也并沒有預想中的陳腐氣味,灰塵攢得很少,就連鏽味也不多,還八成源于身前那人。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如此深入海底,周圍都是完全的靜,陸汀把呼吸放得很輕,生怕驚擾什麽似的,但鄧莫遲舉止尋常得就像在家裏散步,“這艘船整體結構是倒三角狀,分兩層,有效面積是畢宿五的六分之一左右,”他給陸汀介紹,帶着人在懸梯上攀爬,電筒的光柱掃過不同布局緊湊的格間,諸如加壓艙、長焦觀測走廊、氧氣平衡室等等,“這是動力艙。”他又道,然後打開了頂燈。

幾條燈帶照出無影環境,把陸汀刺得眯了眯眼,視線恢複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地的零部件。

它們分成幾堆,相似的放在一起,拿鐵籃子裝着。每一件都綁了标簽寫了編號。

陸汀蹲下去,撿起一只齒輪端詳。他又注意到,籃子下面還壓着幾張圖紙,抽出來看,熟悉的字跡、密密麻麻的演算過程……工圖有幾張是打印的,還帶着建模軟件的坐标軸,但絕大多數都出自手繪。

“都是你自己做的?”陸汀擡眼,略有愣怔地望着鄧莫遲。

鄧莫遲點了點頭,蹲在他身邊,交叉着雙手,“現在能測輻射嗎?”

“啊?能,我帶那個了。”陸汀趕緊在挎包翻找,掏出測量筆。十秒鐘後,結果顯示,此處照射量僅有1.5毫希/年,已經近似于核戰前的宜居數值。

“船體和核動力引擎外殼都用了特殊材料,一種我不懂的科技,”鄧莫遲蹙着眉,解釋道,“能反射大部分放射粒子,阻隔少部分,在活動區域制造綠色環境。并且外部剛性很強,內部緩沖設施完善,我檢查過,事故之後,這艘船基本沒有形變。”

“但它還是墜毀了,還是只是停泊?”

“是墜毀。駕駛員死了。”

陸汀盤腿一坐,把齒輪套上測量筆捏在手中,緩緩轉動,他又問:“老大,你最開始是在哪兒發現它的?”

“k2-98港口,一場海嘯過後。”

陸汀在腦海搜尋這個編號,“那不是輻射峰值區嗎!不建議人類入內!”

“對我影響不大。”

“哦,”陸汀心知自己又讓這人說了重複的話,有點不好意思,拉了拉鄧莫遲的手腕,讓他和自己一樣坐下,“你當時,多大歲數?”

“十七。”鄧莫遲還真乖乖坐在他身旁。

“然後你就開始設計這些,”陸汀垂眼看着那些零部件,大大小小,至少有上百個,“有用第四區撿來的材料做的?”

鄧莫遲“嗯”了一聲,又慢慢說道:“反雷達系統還能用,但在淺灘還是容易被看見。最開始它還能動,我離岸挪了一百多米,它就壞掉了。”

“壞掉?”陸汀捏了捏臉,好讓自己不要莫名其妙地傻笑出來。他想到十七歲的鄧莫遲,開着這麽一艘神秘的超高科技龐然大物,忽然見它罷工,于是一籌莫展。那模樣好像有點可憐,又着實有點可愛。

“有兩個原因,一是動力不足,所以我在省電,反應堆快到壽命了,必須按時丢棄,”鄧莫遲還在認真講解,“二是引擎運轉的問題,我檢查過,的确缺少幾塊關鍵零件,有可能是事故發生時直接高溫汽化了,也有可能是我在移動位置的時候操作不當,弄壞的。”

“所以你其實沒見過缺的那幾塊長什麽樣。”陸汀有些不敢置信。

“所以設計了這些。”鄧莫遲瞧着那些零件和圖紙,神情寡淡,就像瞧着自己造出的垃圾。

“但它們還是幫你把小影子挪到了這兒啊,誰也找不見,”陸汀靠上他的肩膀,“雖然現在廢掉了,但好歹也起過作用。”

鄧莫遲一時間沒出聲,他感到奇怪,為“小影子”這個名稱,更為陸汀此刻的自然而然,在這個功率足夠支撐一座城市運轉五年也足夠在五微秒內把一座城市夷為平地的反應堆旁,陸汀竟然,似乎,只想挨在他肩上,伸直兩條腿,好像路邊野餐。

但他自己确實也因此感到放松。

這裏的每個艙室,對他來說,本來都有點窒息。

“前幾天我說有事,就是來這裏了。”鄧莫遲試着偏了偏頭,和陸汀離得更近了些,耳垂碰到發梢,有點紮人,但很軟。

“我猜到了,”陸汀和他抵上鼻尖,眉眼彎彎,掰着指頭陳述起觀點,“我覺得那幾件咱們缺的,就是當年掉下來的時候汽化的,不然要是你操作不當,這些後來做的也留不下來,而且老大,你已經太強了,這些圖這麽多細節,誰能憑空想象出來啊,也就只有你了,更何況又沒合适材料,又沒當年叛軍那些先進設備,這麽多年就只有你一人去弄,還一直在改進,要是我早放棄了。”

鄧莫遲沒有反駁,因為我太無聊了,需要做點事情,我認為我該做的。現在說這個似乎不合适,會讓陸汀露出那種赧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于是他靜靜看向前方,那些籃子後面,動力反應堆冒出藍綠色光線,雲霧一般蓄了一圈,那裏面正有無數入射中子正在直接與靶核內的某個核子碰撞,産生能量的同時高溫,雖說射線被攔截了,但熱量能夠通過空氣傳遞,他已經出了汗。

“走吧,去總控室。”他站起身子,熄了燈。

陸汀幾乎是跳起來的,緊緊跟着他,讓他莫名想起昨天晚上的小狗,他手中的電筒就像是那條牽引繩。又或許手電筒不是,起牽引作用的是其他東西。鄧莫遲只是對陸汀的夜盲印象深刻,于是總控室的燈,他也全部打開了。

這片區域的結構布置倒是和普通戰艦區別甚少,讓陸汀感到親切。他看到那些儀表、按鈕和開關,還有黑着的屏幕和投影孔,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操作一下——他在學校可是連着拿了兩年的戰鬥機駕駛員金肩章,只有試練大賽第一名才有。但他固然明白自己不能亂動,只是踩在銀灰色防滑地板上,輕手輕腳地走近。

在前擋風玻璃上,靠近下方操作臺的一個凹槽,有一支玫瑰。是他打印的那支,乳白色的花莖被幾層膠布固定在凹槽內,貼得很規整。

坐在駕駛座,一擡頭,正好就能看到。

倘若站着操作,它也在垂眼目視範圍內。

而在操作臺旁的副駕駛座上,則坐着一具死屍。他被擺得端正,雙手放在扶手上,将斷未斷的脖頸靠上椅背,已經完全風幹成了枯骨,皮膚仿佛一碰就能碎成渣子。

他應該是個軍官,還戴着頭盔穿着制服。雖然都已經又髒又舊,但陸汀還是認出了上面叛軍的标志,一柄長劍,劍刃是火舌,插入一個黑色圓環。

這圖案早就成了禁忌話題,但陸芷跟曾經說過,圓環代表着兩極冰凍擴大、只剩赤道地區能夠居住的地球。

玫瑰帶來驚喜,死屍倒不至于帶來驚吓,陸汀回過頭,鄧莫遲就在身後,又錯身走近,直接從軍官胸前摘下一枚金屬小牌。他們兩人似乎已經是老朋友了,那枚方牌被放在陸汀手中。

黑色的底子,金色邊緣,除去表示軍銜的一長串五芒星之外,上面只鍍刻了三個大字。竟是那三個字。筆鋒切金斷玉,紮人眼球:

鄧莫遲。

“我借用了他的名字。”鄧莫遲道,很坦然。

陸汀有一瞬間的心悸,他盯着手心,活在傳說裏的那個叛軍領袖,原來就叫這個名字?自己天天看在眼中喚在心裏的三個字。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好像挺合适,他們都是充滿神秘的人,陸汀也只關心活着的這個。

他還是覺得這名字不太吉利。

“他應該就是駕駛員吧。”陸汀說。

“本來在駕駛座上,”鄧莫遲已經啓動主機,迅速進入早已被他破解的系統,“死因不明,指紋和面部識別都不能用了,很麻煩。”

“就一直把他放在這兒?”陸汀把名牌收入褲袋,心想,動不動來這兒幹活,一幹就是全心投入的好多天,飯都不記得吃,做伴的卻只是個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

并且當事人本人好像全然不在意,對于問話,只是稍稍點頭,目光還是聚在屏幕和代碼上。

這确實是鄧莫遲能幹得出來的事。

“是要調取黑匣子?”陸汀也放下那點糾結看向屏幕,他還是能看懂一部分的。

“嗯,你看一下,”鄧莫遲低下頭,看着鍵盤遲疑了兩秒,又立刻繼續起他飛快的鍵入,“我可能有幽閉恐懼,輕微的。”他忽然說。

陸汀心中一緊,直到上一分鐘,他都完全沒看出來,他竟然沒看出來,“因為窗戶外面都是深海嗎?”

“可能。”鄧莫遲浏覽着訪問路徑,“會神經緊張、身體乏力、思維遲鈍,多一個人會感覺好一點。”

“……他啊。”陸汀幾乎要把身體貼在鄧莫遲一側,他想排除那些距離,好讓那人因為自己的存在,在這無盡的海水和靜谧中得到安心,哪怕是一點點。他不敢細想前幾年鄧莫遲都是怎麽過來的,下意識間,卻指了指那副枯骨。

因為事實上是,它的陪伴時間才更長。

鄧莫遲卻垂睫,奇怪地看着他:“現在是你。”

“我……以後也是我,”陸汀輕聲道,幫着處理了幾條路徑,又說,“老大,我覺得你有時候對自己太不在乎了,這麽多年你老是來這兒,明顯是勉強自己。”

“是我必須要做這件事。”

“為什麽?”

“連接,”鄧莫遲吸了口氣,最後一個回車鍵,他說着陸汀聽不懂的話,“我感覺到連接。”

這時屏幕驟然變得更亮,黑匣子的錄像終于調取了出來,這艘蟄伏在海平面以下的戰艦,在天空中的最後幾分鐘,一幀一幀流淌。

陸汀睜大雙眼,映出熊熊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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