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是常見的空戰場景,燃燒彈和焦煙,漫天排布的飛行器行列,它們相互沖撞、撕咬,而戰火卻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倒數第六分鐘,錄像還在播放,屏幕卻一片空白。

陸汀恍然:“核彈……爆了?”

“嗯。”鄧莫遲入神地看着那片雪亮的白,那是上百億流明的光通量,鏡頭卻只能大而化之地反映出這樣的情形。必然是因為能量太大,它也被灼燒出了故障,視野不多久就由全白轉為全黑,屏幕映着陸汀的臉,方才的交火聲也在一瞬間轉為寂靜,在滿屋計算機運轉發出的高頻聲波中,他能聽到的只是錄像中儀表工作的指示聲、空氣摩擦的尖嘯,還有極為粗重的呼吸。

原來這個攝像頭裝在總控室內部。

“核爆炸發生前,船在距離海岸防線5.6千米的位置,”鄧莫遲調出飛行數據記錄儀中的各種參數,把窗口放在視頻旁邊,“核爆後,它沒有升華,沒有撤退,反而加速了。”

“過了77秒,到達距離海岸線1.2千米處。”陸汀喃喃道。他也仔細閱讀着那些數據,讀得眯起了眼。很難想象一顆原子彈爆炸後一分鐘內的具體情形,極端環境下的風速、阻力、升力、推力,這些黑匣子都有記錄,飛行的姿态、軌跡、速度、加速度等等固然也能通過那三百多項記錄數值還原,但其他的呢?

它的同伴、敵人、不遠處的城市……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天地就剩下它一個了。

“硬件狀态基本保持正常,應該是駕駛員的視力出了問題,”這麽海量的參數,鄧莫遲卻像在翻閱一本爛熟的書,他迅速定位,重點标出幾個數據,“第78秒到137秒之間,飛船行動方向混亂,處于失速邊緣,調整也基本無效,第138秒啓動應急自動駕駛。”

陸汀緩緩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按住鄧莫遲鍵盤上的手,把界面固定在當前位置,“然後它開始返航,不停地提速。”

“第192秒,墜海。”他又盯緊航路圖,推算道,“在距離k2-98港口三千多米的位置。”

“是海嘯。”

“海嘯後來把它給沖了上來?”

“2093年雨季撒克遜河決堤,海嘯洪水并發,從七月到十月,”鄧莫遲在駕駛座坐下,擡臉看着陸汀,“你可能不記得。”

确實,陸汀毫無印象。他每天在空中飄着,那場沖垮整片下游地區的洪水對于只有十三歲的他來說,可能只是窗外連綿幾月不曾放晴的讨厭的雨。

反正他那會兒也處于需要定期心理咨詢的狀态,不怎麽出門。

“我基本能想象出來了,Last Shadow的最後幾分鐘,”陸汀有些不好意思,為自己從沒吃過苦頭的人生,他不想做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于是努力琢磨當下的事,“但是我搞不明白駕駛員為什麽還要往爆炸點沖?他不應該避一避嗎?”

“高估了飛行器的性能。”鄧莫遲說着,打開一系列參數證明,的确存在逃生機會。

“也就是說他以為這艘船能完全保護他,但随着距離縮短,眼睛還是被燒壞了,身體其他機能可能也出現了問題,這就百分百打不過了,”陸汀思考道,靠坐在操作臺沿,“那他後來拼命跑遠又一頭紮進大海裏,犧牲了,肯定是為了把自己藏起來吧!他知道聯邦一直想要他的技術……”

“可能。”鄧莫遲沒有把話說絕,但語氣中似乎多少有些贊許,看他的目光也相當專注,這讓陸汀覺得自己沒那麽笨了。他滑下操作臺,遠離那副枯骨,直接坐在鄧莫遲大腿上,“老大,你對那些數據都好熟!”

“……”

陸汀見他不語,非但沒下去,還拿雙臂松松地繞上他的肩膀,“真的,要是沒你指路,我要翻一天才能看明白一點點。”

鄧莫遲仍舊是有點別扭的樣子,他雖然面無表情,但不肯和陸汀對視,于是就近盯着眼前的領口,項鏈看不見墜子,只露出黑色的細皮繩,挂在那截幹淨的脖頸上,“因為我看過上百遍,幾千小時。”他說。

“……那你肯定都能背下來了。”

“也夢到過,”鄧莫遲低着頭,“192秒,這個過程發生在我身上。有時候夢到操作失靈,我在下墜。”

這個過程?被原子彈轟了然後掉進海裏,就算不到四分鐘也夠恐怖了,動不動夢一下,那也太不舒服了吧,陸汀不禁心生戚戚,小心問道:“會不會是你天天琢磨這些事兒,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鄧莫遲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短:“不知道。”

陸汀捧起他的臉,眉頭皺得嚴肅:“那你剛才說連接,是什麽意思?”

鄧莫遲終于肯看他,臉頰被捧得微微鼓起,眼睫慢慢閃了兩下,道:“是一種微弱的、主觀的,感覺。”

這仍然很籠統,但“連接”二字衍生詞那麽多,陸汀脫口而出:“吸引力?歸屬感?熟悉感?”

鄧莫遲把那兩只手拿下來,劉海搭在額前又被撥開,他擡起眼,全神貫注地直視陸汀:“在港口發現這艘船的時候,我非常害怕。”

陸汀愣了愣。鄧莫遲是會害怕的。他想過,但還是第一次聽這人自己提及。

“然後我走了,走到半路,又折返回來,它的存在是沒辦法抹殺的,當時只是在想,一定要打開它,要進去,就算進去就是死,”鄧莫遲又道,每個字都咬得很實,“現在也沒有太多變化,我坐在這裏會産生恐懼的情緒,但我又必須一次次回來,不需要說服自己。看錄像的時候,我就什麽都想不了。”

陸汀靜了好一會兒。他明确地感覺到一顆心的敞開,鄧莫遲破天荒地說了那麽多,盡管自己都還茫然存疑,但竟願意分享,和他一個人。是不是應了那個道理,再硬的人也會有被困住的、需要幫忙的時候?是這樣嗎?

他捋平那兩道眉,就算蹙起也克制着分寸,和它們的主人一樣。他又怕把人坐麻,自覺從鄧莫遲腿上下來,站在一旁,環顧這間總控室,好像眼中成像的每個色塊都由疑點組成。不知怎的,越往深處想,他滿腦子就越是所謂的第零元素,火星遺址上帶下來的那些,陸芷和舒銳不跟他解釋清楚的那些,更是鄧莫遲身上可能超量攜帶的那些。

它們前不久出現在耳畔,成為萦繞陸汀不散的第一團疑雲,正如這艘幻影一樣神秘,同時充滿難以控制的力量。

他仿佛也有某種微弱主觀的感覺,可同樣很難描述,一去抓,它就散了。

“所以……你想把這艘飛船修好,想讓它功能都恢複,”陸汀暫且拾掇好心神,輕聲道,“和你發現它、研究它這麽久,都類似于一種本能。”

鄧莫遲卻搖頭,站起來關掉操作臺,又拎上手電筒:“還有一個地方,我帶你去。”

“等一下。”陸汀從包裏抽出幾只密封袋,又對副駕駛上的枯骨深深鞠了一躬,戴上手套直接開始取樣。從衣裳到皮膚到毛發,還有幾塊骨頭,他都拿了少量用袋子分裝利索,還在每個口袋都翻找了一遍,竟真的在軍靴上方隐蔽的褲袋中掏出一張證件,還有一塊類似磁盤的東西。

磁盤已經氧化出鏽跡,塑料部分也起了泡,證件倒是保存狀況良好,背面的火劍黑環明晰如新,正面雖有損壞,至少姓名相片出生日期都能看清。

那是個軍裝整齊的黑發男人,面相不出衆,但笑得很和善,2049年生人,在2076年,死亡的那一天,他也不過27歲。

濃縮在這麽短的年歲中,崎岖還是風光,不知是怎樣的一生。

陸汀把裝着這兩樣東西的袋子塞到鄧莫遲手裏,看那人略有詫異的神色,他臉上挂起笑:“別忘了我是警察。”

“是我沒考慮到。”

“哎,術業有專攻,誰知道哪兒有能用的信息,”陸汀把其餘密封袋塞回挎包,“這些我拿回去化驗,磁盤修複的事兒就交給你了,老大。”

“我盡量。”鄧莫遲垂眸,一邊領着他往總控室外走,一邊細細地觀察手心的小袋。

“咱們絕對是全世界最先知道他叫什麽、長什麽樣的人,誰我也不告訴,那以後也就只有咱們知道,”陸汀的步伐輕快起來,“這哥們太神秘了,二十多年前就是絕對禁忌關鍵詞,他的部隊又消失得幹幹淨淨,現在都沒多少人記得他了。”

“他是造反的人。”鄧莫遲說。

“對啊。”陸汀仍在四處環看,盡管只能看清鄧莫遲拿手電給他照出的那一條前路。他的職業習慣确實根深蒂固。

“你的……家庭,”鄧莫遲少有地猶豫措辭,“我以為你會反感。”

“确實,我現在是既得利益者,也是那種,對,剝削者吧,按理說應該最忌諱這些大革命家,”陸汀想了想,又道,“但是對我爸還有他的幕僚的那些做法,我有自己的判斷,連我都會覺得他過分了,那想造反的人怎麽可能不存在呢?要接受這個現實。”

“你接受了。”

“對,我接受了,”陸汀打了個噴嚏,由于飛船基本處于休眠狀态,這海底的溫度比他想象中低,“自古以來誰被推翻了,都會有新的上位者,我總覺得他不只是贏了一場仗,這艘飛船的主人也不只是輸在一場仗上,是他沒有準備好,打贏了也推不動。新制度也是一樣。不過我爸要是被推翻了,我家可能會被殺光吧,但如果這樣能産生更好更新的制度,地球上的人也好,動物也好,能晚點再死絕,或者活得開心一點,我覺得我死得也不虧,只代表我自己啊。反正我活了十幾年也一直沒什麽用,只會花錢,胡鬧,消耗資源。”

鄧莫遲沉默了片刻,直到放慢步子,他們進了船腹下層,來到這條通道的盡頭,“不是這樣的。”他說。

“我不是沒有用?”陸汀挽上他的手臂,倚上去,悶悶地說:“我爸,我大哥,都特別愛說我沒用。我姐也一直想讓我老實呆着少惹麻煩,反正畢宿五裏什麽都有,其他事最好什麽都別去幹。”

“你如果死了,不是無足輕重。”鄧莫遲側目看他。

“那你會舍不得嗎?會很難過?”陸汀忽然笑了,很快活似的,拿鼻尖親昵地磨蹭鄧莫遲的耳廓,鐵鏽味也驟然變濃了,“我知道啦,那我就不去死了,我要和老大在一起一百年。”

“我會給你報仇。”鄧莫遲撂下這麽一句,就把手電筒橫咬在嘴裏,陸汀松開他,只見一道隐蔽的矮門出現在通道牆壁一側,只有半人高,鄧莫遲蹲下去擺弄——原來那上面挂着一道鎖,最老式的鐵質挂鎖,鄧莫遲插進鑰匙,咔嚓一聲,把它擰了下來。

起身的時候,電筒光也跟着搖曳,“是個密室,三年前發現的。”他錯開身子,讓陸汀先進。

“這種鎖……原來就有?”

“我栓的,提醒自己不要把太多時間浪費在裏面。”

陸汀的好奇心已經沖上腦門了,他“哦”了一聲,彎腰就磕了腦袋,只得彎得更低,撅屁股往裏爬。裏面空間倒像是挺寬敞,他兩眼抹黑地四處摸了摸,沒碰到再回讓他撞頭的東西,就站起來回頭看。身後鄧莫遲也已經鑽了進來,把電筒擺在地上,挺有風度地幫他摸到開關,打開屋裏的燈。

至于剛才他是怎麽鑽的,有沒有像自己那麽狼狽——陸汀有點懷疑這人之所以那麽紳士地讓自己先進,就是因為不想被看見。

頓時,他又開始覺得鄧莫遲可愛了,趕緊打住這些神游天外,觀察起室內環境。房間形狀非常不規則,就像塊用不上的邊角料,确實也看不出用途,因為這屋裏空空如也,除了一盞頂燈和六面曲折的牆,什麽都沒有。

不過牆上還寫着一句話,不對,類似金屬材質的牆壁,那字母應該是電鍍上去的,一行都是鮮紅,整齊的Caslon字體,列了兩行:

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

“當路西法在黎明顯現,我做了個生動的夢?”陸汀直譯,“不會是那哥們座右銘吧,天天在這裏面打坐反思,盯着這句話。也不像,好像不夠有哲理。”

“應該是金星。維納斯和路西法都是它的昵稱,它在日出前最容易觀測,”鄧莫遲道,“我見過這句話,在發現這艘船之前。”

“什麽?”

“我媽難産死掉之後,家裏起了火,沒有留下遺物,我也什麽都不記得了,”鄧莫遲注視着那面銀灰色的牆,“但是後來當鋪老板告訴我,我媽留了一件衣服在那裏,我可以贖回去,我就贖了。”

他說得輕巧,可陸汀卻在想,貧弱的年紀貧困的環境,鄧莫遲為了贖回那件衣服費了多大的力氣。十歲前的記憶都離奇消失,母親的痕跡蕩然無存,他為自己找回一塊布。

“是件亞麻襯衫,背後繡着這句話,也是紅字,”鄧莫遲幽幽道,“是口號嗎。”

陸汀也定定地望着那些字符,莫名地,那些紅色像是能吸牢他的思緒:“你覺得呢?”

鄧莫遲把目光移回陸汀臉上:“我覺得這是一句能讓人感覺到傷心的話,和你說你如果死了也無所謂,很像。”

陸汀深吸了一口氣,幹脆說了:“我覺得這艘船……它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不論什麽宿命巧合,它留在那兒,是在等,到現在,它本身就該是你的。”

鄧莫遲像是在琢磨這話裏的意思。

陸汀的五指已經攥緊,或許他無法說清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拎不清任何一條想法,但他可以确定,這是他所認為的正确。如果說先前的疑問擁有答案,如果說鄧莫遲也是需要幫助的人,那他必然是第一只伸出的手。

“它要變成好的,要飛起來,應該會很偉大……也是只有你能做成的事,你做成了,我們再回去看這些搞不懂的東西……我們要對它本身有更多的了解,”頓了頓,陸汀又道,“這是旗艦,我以前聽說,聯邦找不到它但找到了很多墜毀的戰列艦、護衛艦,有一些核爆之後還留下來的殘骸,值得參考的零件也被篩選出來了,說不定就有共通之處呢。管這件事的那撥人我也認識,再過幾天,我大哥要舉行婚禮,他們肯定會去。”

“那個,鄧、鄧先生,”他打着磕巴,神情帶點鄭重,又驀地帶起點頑皮,他把鄧莫遲的手托在手心,又把另一只手疊在手背上,“我現在正式邀請你,作為我的男伴,參加那場本世紀末最無聊但最費錢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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