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假如要在自己屈指可數的朋友裏面挑一個最會打扮的,陸汀會選舒銳。盡管這人常年都是副存在過勞死危險的疲憊模樣,但衣裝總是精致,發型總是時髦,而且他的粉底液絕對是遮瑕力最好的。是他自家公司的副業産品,科技含量相當高,流體微粒會根據所用對象自動調整顯色模式,塗在鄧莫遲頸側,無需多厚的一層,就能把那行條形碼完美地遮蓋住,如同原本的皮膚一樣自然。

陸汀放下化妝海綿,指腹輕輕刮磨塗抹的邊緣,回頭問:“現在保持得挺好,要是出汗了也不容易脫妝吧?”

“要是那麽不好用,它怎麽會年年最暢銷?游泳半小時都沒問題,我給你拿的還是最新改良的産品,市面上沒發售呢,”舒銳坐在辦公桌上,有點不耐煩地看着坐在自己裸粉色山羊皮沙發上的兩位,“就算脫了再補補不就好了,我看你享受得很,你家這位也挺配合。”

他嗓子很啞,已經通宵工作一夜,就在家裏,因為他家裏也設置了辦公室,是他最常待的一個房間。他身上就穿了件睡袍,深酒紅色,垂感很好的厚絲絨,樣式卻和白大褂差不多,松垮地系着腰帶,把他整個人顯得愈加沒精打采。

陸汀理解他的煩躁,沖他笑:“待會兒一塊吃頓早餐吧?

“我還要去醫院帶學生,”舒銳吸着煙,閑閑跷起條腿,毛球拖鞋挂在他腳尖上晃,“身份的事已經弄好了,按你們說的,就用原名,SHOOPP公司軟件工程部一級研究員,工齡四年,參加涉密項目所以不常露面。工號和DNA匹配我得回公司認證一下,今晚把具體檔案加密傳給你們,還有3D模拟成像的視頻相片,他參加會議和聚餐,破綻不會有的。你們也記得多看幾遍,別穿幫。”

陸汀道:“您動作也太快了。”

舒銳的眼睛都快閉上了:“不然我為什麽通宵?婚禮就剩三天了好嗎。”

鄧莫遲也終于開了口:“謝謝。”

“不用,”舒銳忽然直起腰杆,撐着桌沿落回柔軟的地毯,往他那張靠背至少兩米的豪華辦公椅上一坐,“陸汀你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你直接說就——”

舒銳打斷:“你過來。”

陸汀看看鄧莫遲,只見這人又開始神游天外了,這回沒看天花板,而是對着門拱上方的挂着的一只古董石英鐘。

他又去看舒銳,舒銳也盯着他,有些着急的樣子。

陸汀從沙發起身,走過去。

“真追到了?”舒銳這時倒是笑了,聲音放得極低,是陸汀将将能聽到的程度,“我看他人這麽冷,又傲氣,居然還答應跟你去搞那些雞毛?”

“我說要是你不去陪我,我爸絕對又會趁機把我丢給一堆相親對象,而且我也不想每次聚會都沒伴呀,”陸汀垂睫微笑,也小聲說,“他就答應啦。”

“确實長得不錯,不是你吹牛,這種長相就應該去當大明星啊,”舒銳咬着煙杆,又拿食指在自己喉結一側滑了兩道,“但想清楚了哦,別被美色迷了眼,你們兩個……湊起來真的太難了,陸汀,你要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陸汀彎腰,戳了戳舒銳腕骨上方的紅痕,他剛注意到,那是粗繩勒捆的痕跡,“我靠,別教育我了,你自己談個戀愛天天還有人身危險。”

舒銳笑出了聲:“我哪有談戀愛?”

陸汀聳肩:“好吧。”

“我只想說,對自己好點。”他又道,“不光是身體,你都得保護好。”

舒銳灌了口咖啡,薄唇抿了抿,神情陡然變得嚴厲,低聲道:“你保護好自己就行了,也就是你拜托的事,我才自己動手。到時候外人看來他就是我公司的員工,出了問題也是我擔責任,你家人也沒那麽好騙的,所以都老實點別給我惹事。”

“我就是想讓他們都看看,我有靠譜對象了,別成天煩我,”陸汀露出無辜的表情,“而且婚禮的主角又不是我們,到時候我倆往那兒一坐,當倆熱心觀衆,能惹什麽事兒啊。”

“行,反正我也得去參加,會幫你介紹,就說是因為我你倆才認識的吧,”舒銳點頭,站起來,“幹脆現在表個态吧,我是支持你們的,無論他什麽身份,你又是什麽,都不是我這種局外人該評價的,所以我當然也會幫你們保密。就是總覺得以前形單影只,你确實好慘。”

說罷他就朝鄧莫遲走去,聲音也擡高了,“再不出發我就得遲到了,到時候婚禮上見,”伸着懶腰,他又強調道,“嚴禁無關情侶賴在我的房間厮混!”

陸汀哈哈大笑,念叨着我倆馬上就走,卻見舒銳在沙發前駐足,利落地伸出右手:“我們得正式認識一下,鄧先生,陸汀是我十幾年的朋友,所以現在你也是我的朋友了,他應該也跟你說過不少我的事,誇大成分絕對有,你酌情相信就好。”

鄧莫遲看着他的臉,認真同他握手:“我都相信。”

舒銳“撲哧”笑了,瞧了陸汀一眼:“他是我認識的人裏最單純的一位,所以有時候顯得像個笨蛋,并且冥頑不化選擇性耳聾,你可不能嫌他煩啊。”

鄧莫遲道:“我不覺得他是笨蛋。”

陸汀臉紅了,舒銳也看在眼裏,松開手,他又細細瞅了瞅鄧莫遲的眉眼:“對了,剛才就想問,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陸汀心中驀地一緊,他又想起那次催眠,這讓他每次面對舒銳都會或多或少地心存愧意,鄧莫遲卻淡定得很,道:“是見過,街機對面,我看到你和何振聲。”

也許是因為态度的波瀾不驚,什麽話從他口中說出,總是很有說服力。而這三個字對舒銳顯然也是效果顯著,可謂聞名變色,一時間他好像接不上話,只有眼睫頻繁眨動。陸汀趕緊補充:“何振聲和……和我男朋友認識,關系很熟,上次我們三個還一塊吃了頓飯。”

“哦,這樣啊,”舒銳這才把自己調整正常,嘴角又有了笑意,“真是太巧了,既然這樣下次有空就聚一聚,不帶振聲,就聊他的事,好多我都好奇死了。”

“你的振聲肯定也想去——”陸汀拖長尾音。

“反正不帶老何!”舒銳立刻就改了口,率先出門去了,走兩步就進了更衣室,沉重的橡木門“砰”地一聲關上,把兩個客人擱在外面。倒也沒有大問題,他一向是這種陰晴不定的脾氣,這套大房子雖然設計得曲徑通幽,但陸汀相當熟悉,也不需要電子女傭上來帶路,直接往停着飛船的頂層走去,途徑一只在走廊踱步的電子孟加拉虎,他挽上鄧莫遲的手臂:“老大,你猜舒銳剛才說什麽,他說他支持我們。”

“聽到了。”鄧莫遲看着前路。

“對哦,你聽力那麽厲害……”想了想,陸汀又道,“等過段時間,我再跟我姐說實話,她肯定也支持。”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

“啊?嗯,我很喜歡她,以前在家,不能上桌吃飯,我姐嫌保姆做的不好就每天給我挑好吃的送進屋裏,然後自己再回去吃。”陸汀的聲音低了下來,他不想提太多以前的事,好像要顯得自己多可憐似的,但是,他竟感覺到手腕上握緊的力度,這不是錯覺。

他垂下眼,珍惜地看着搭在自己腕部的那幾節指骨,不停地看,他想自己以前提的身體接觸,鄧莫遲确實記住了。

又道:“那你也聽出來舒銳跟何振聲的關系了。”

“何振聲有很多人。”

“就是,那種關系的人?”

“嗯。”

陸汀大大地震驚:“不行我得告訴舒銳,不能現在說,得挑個合适時機,他最近已經比較崩潰了,”他又忽地發了愁,“但他又堅持說自己不是在談戀愛,說不定本來就知道,但他又那麽心甘情願的……我是不是管太多了?”

鄧莫遲似乎也覺得這題很難,琢磨了一會兒才說:“你可以先試探一下。直說你的朋友和你可能都會尴尬。”

陸汀一愣,爬上飛船埋頭啓動系統,待到光屏一塊塊亮起來,停機棚的頂蓋也徐徐打開,他就轉過頭看着副駕駛上的鄧莫遲,笑了。

頭頂天色很好,一輪朦胧的太陽挂在霾塵觸及不到的地方,把陸汀亞麻的發絲和深棕的瞳仁都鍍上一圈明亮的光,他的表情就像發現了無名寶藏:“老大,我覺得你最近變了好多,變溫柔了。”

鄧莫遲靜靜望着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思索,意圖打磨出一個對“溫柔”的定義。

它固然很難具體。

但的确存在,并且越來越清晰了。

接着度過忙碌的幾十個小時,三天之後,他們又駕着這艘飛船在特區上方低空航行,最終降落在一座名為“普索佩”的酒店。在特區數不勝數的豪華酒店中,可以說它籍籍無名,但究其原因卻是由于——普索佩根本就不對外開放。

占據都城最高的一座大廈,周圍相對較為空曠,它只取頂部的三層,下方還有兩層镂空的停機區,門柱都設計成拜占庭風格,用了珍貴石料,不能說是低調。但它又時常不開業,并且一次只能承辦一場宴會,擺明了是不想把生意做大。

事實上這就是個僅供權貴聚會的密巢,一個普通人賺到大筆的錢,當然夠他買上一車又一車的新鮮蔬果,抑或是一批又一批的珍稀動物,去那些靠蛋白塊糊口飼養電子寵物的人們面前炫耀財力和生活水準,但或許只有受邀前來普索佩用上一頓餐,他才能使人信服,他真的進入了這座冰火兩重的大都會的核心階層。

陸汀不喜歡用階層這個詞來讨論人類,也對出身這種事不感興趣,但無可否認,他來這家酒店的次數一點也不少,見過的所謂“上層人”也确實是多。他們談吐高雅,風光無限,都對他親切,然而也僅此而已了。

陸家一共三個孩子,想攀附他家的,都會去讨好他哥,想談天說地的,都會去注意他姐,而陸汀,這個平平無奇的私生子,也只能被用于表達親切,說好聽了是個人人都疼的小孩,說難聽了,就是個模樣讨喜養尊處優,随時可以逗一逗哄一哄從而展示愛心的小狗。

陸汀并不想要那些愛心。

他知道那都是拴在身上的氣球,而充當繩子的,正是他自己有時都恨不得割斷的家庭。

或許這也正是為什麽,他在相親的時候收到那麽多殷勤,聽着“最優秀”的Alpha們對他信誓旦旦地暢談婚後種種美好人生,卻會頭暈目眩,忍不住跑到廁所把吃下去的那點青菜沙拉全都吐了出去,之後看着窗外茫茫黑雨,橫生出跳下去的沖動。

有時候陸汀願意承認自己缺乏自信,在這點上他比舒銳差上很多,面對那些光鮮,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所以也不想要。

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站在普索佩雕金砌玉的大廳裏,陸汀沒有感到太多恐懼。至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所減弱。他身旁就是鄧莫遲,鄧莫遲一次都沒來過,卻絲毫不顯緊張,冷眼看着長長的紅毯,以及紅毯上迎來送往的人,就像看着第四區那些他沒興趣去撿的廢銅爛鐵。

就在前一天,陸汀叫來自己的理發師,把他的頭發剪短了些,也給自己的發根補了色。而西裝則是早就定制好的,陸汀也說不清為什麽,訂秋裝的時候他就依照估測的尺碼多加了兩套做給鄧莫遲的正裝,藏在他的衣帽間裏,好像很篤定,它們總有一天會用上。

而今确實也沒落在家中吃灰,純黑的一套戗駁領西裝,配上雪白襯衫、暗紋領帶,本就樣樣精秀,但卻只是把美感刻板地浮于表面,唯獨在鄧莫遲身上才能撐起一副活生生的骨。尺碼确實是正合适的,尤其是那把腰,微微收緊的設計似有似無,卻讓陸汀看得挪不開眼。他開始後悔早晨幫鄧莫遲梳發型了,想的是三七分,上手卻沒有梳得太規整,那些漆黑的碎發反而和鄧莫遲的氣質更搭,再加上一副細框眼鏡,又不像他,又着實是他,惹眼得過分。

眼鏡根本起不到隐蔽作用,光是遮不住的,陸汀悻悻地想,弄得這麽好看,站在人堆裏也醒目,真是失算失算,要是被哪家不長眼的看上了,看我怎麽收拾他們。

鄧莫遲則一如往常,并未往自己的外貌上投去過多注意,有服務人員上來迎,他也只是默默跟着陸汀,進行他的觀察。那人的鐵灰色套裝把他顯得比往常成熟,也不像平時的寬襯衫長皮衣那樣捂身材,但陸汀走起路來還是慌慌張張,讓人覺得他還沒長大,并且正在經歷嚴重的心煩意亂。

“咱們直接進去就好了,還得再過兩道門。”面對宴會大廳前排起的隊伍,以及那些登記送禮的人,陸汀這樣說道。他确實走得暢通無阻,身份磁條都不用拿出來,直接領着鄧莫遲走入那道至少五米高的彩色玻璃大門。“我、我能拉着你嗎。”他又梗着脖子張望,卻準确地朝鄧莫遲伸出右手。

下一秒,手還是空的,但手肘一側不是——鄧莫遲直接攬住了他的腰,就像任何一對親昵的戀人一樣。

“你在緊張。”鄧莫遲說。

“我……”

“還有事要做,冷靜一點。”鄧莫遲的力道帶着他走,溫度又貼近他的耳邊。

你這樣我沒法冷靜啊……陸汀只得紅着耳尖低下頭,看着自己锃亮的鞋尖,傻傻地吞口水。

熟悉的招呼聲又在前方響了起來,是舒銳。婚禮要持續兩天,陸汀沒想到第一天的單身派對他就會來,還來得這麽早。見那人戲谑地瞧着自己,隔着點距離走在身邊,好像刻意不來打擾似的,陸汀的臉就更紅了。

“你一大忙人,真要在這兒耗兩天啊?”他問。

“我覺得很煩,需要喝酒,”舒銳扯了扯領結,理所當然道,“今天又不用禮儀應酬,開心就好了,說實話明天的典禮我才不想——”

說到這兒,他的話斷了,陸汀也赫然看到前方一叢酒杯型花壇前站着的人,竟是何振聲。

他還是那副不缺笑容的派頭,正用那只合金手端着香槟杯,和幾個人閑散地聊着天。陸汀頭一次看他穿得這麽正式,連那枯草般的銀發也梳幹淨了。

而舒銳顯然更震驚,停在原地,步子都挪不動。

或許這很不厚道,但陸汀在這緊張氛圍中竟感到一絲安逸,莫名的,突如其來的,或許是因為鄧莫遲的手還搭在他腰側,那麽理所應當,眼見着何振聲放下同伴,徑直向這邊走來,又眼見着幾叢賓客路過,它還是沒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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