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1)奶奶
大年初一的下午, 出了一點太陽。
奶奶每一年都會和林芷初說相同的話:“從正月初一開始, 每一天的天氣就對應接下去一年裏每一個月的節氣, 比如正月初一出了太陽,那麽農歷一月份肯定也不會下雨的,假如正月初二陰雨綿綿, 那麽農歷二月份天氣肯定不會好的,假如正月初三出大太陽, 那麽農歷三月份一定萬裏春和……古代的人都是靠這個來推測每一個月的節氣的, 不信你從正月初一就開始記錄天氣, 一直記到正月十二,去對應接下去一年的節氣, 肯定不會錯。”
奶奶的這番經驗總結性發言,林芷初都已經聽了很多年了,并深以為然,她無數次的想要從正月初一記錄到正月十二, 可是常常記錄到正月初五,或是初六,就忘記繼續記錄記下去了。所以說,堅持是那麽的重要。
正月初一的下午四點, 林芷初又再次開始嘗試記錄天氣了。
她寫道:“201X年正月初一, 陰天,下午出了太陽。預測:未來一月份天氣:陰天為主。”
寫完阖上本子, 嘆口氣,不知道這一次的記錄又能堅持多久呢?
奶奶在外頭喊她, “芷初啊,來貼春聯咯。”
這邊有大年初一貼春聯的習慣,日子就是過得再孤寡單調,奶奶每一年都熱衷于換春聯。她們家對面的那戶人家,也是單親家庭,他們就好多年沒換過春聯了。
奶奶熱愛生活,雖然節儉到時常令林芷初窒息,但是林芷初覺得,奶奶和一般的老太婆很不一樣,她是一個比一般老太婆有追求的老太婆。
奶奶雖然心髒有些不好,也急救過一兩次,住了好幾趟醫院,但是出院後,又恢複到她天然樂觀的心态,每天早上她都要早早起床去廣場,不是去跳廣場舞,是去那裏欣賞別人跳廣場舞。
奶奶時常說:“一睜開眼就有人給我現場表演插秧舞,還是免費的!”
欣賞完別人跳廣場舞,奶奶就徒步走路去距離她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買新鮮的海魚,一次只買夠一人或是兩人吃的分量,一般只買兩條小的,或是一條大的,就足夠一天的菜量。
奶奶喜歡吃魚,各種海魚,大的小的,只有是活的,鮮的,都能刺激她的食欲。
買魚回來就到了早上十點了,奶奶一邊在家煮魚,一邊看電視,吃完了自己煮的魚就午睡去了,午睡後又去廣場散步,找她的老夥伴聊天,繼續看別人跳廣場舞,晚上不到八點,奶奶又睡了。
一年又一年,一日複一日,奶奶的日子過得平靜沒有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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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芷初以前問她奶奶:“奶奶,你每天這樣過日子會不會很無聊啊?”
奶奶眯着眼睛笑着說:“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吃飯睡覺是人生最大的事情,奶奶每天都做得很好,死了也不覺得可惜。”
林芷初一直覺得自己的奶奶是和其他老人不一樣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懂知足,更心存感恩。孤獨仿佛是她的常态,但她卻很享受。她的世界很簡單,沒有手機,沒有短信,只有默默的等待,烹饪,享用,休息,再等待。
奶奶如今有七十多歲了,經濟不成問題,爺爺過世前,給她留了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是用他的退休金買的,如今那套房子處于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每一年的租金收入,足夠支付奶奶的生活,和林芷初大學的學費與生活費。
林芷初從小就只有奶奶和爺爺,爸爸見過幾次,後來就漸漸疏遠了,因為他有了新的家庭,媽媽也很少來看她,她不喜歡爸爸,也不喜歡媽媽,沒有任何接觸,也沒有任何感情維系,她也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她從小就有爺爺,有奶奶,她所得到的關愛并不比一般的孩子要少,相反,她得到的寵愛比一般孩子都多。爺爺奶奶總是加倍的對她好,好到近乎寵溺的地步,直接導致林芷初的心理年齡有些小于真實年齡。
別人的孩子是在父母的寵愛裏長大的,林芷初也是在爺爺奶奶寵愛的蜜罐裏長大的,她甚至覺得,自己比別人還幸福,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很少遭遇挫折,除了初三那年,爺爺突然的離世。
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懂得什麽叫挫折,再沒有比那段時間更令她沮喪的經歷了。
林芷初常覺得,自己是在爺爺離世後,才開始長大的,十六歲之前,她每一天都是天真無憂的孩子,十六歲爺爺離開以後,她突然覺得自己原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幸福。
離別的挫折讓她迅速的成長,雖然她還有深愛着她的奶奶,但現實慢慢教會了林芷初一個沉痛的道理:“總有一天,奶奶也會離開自己的,或長或短,這世上總沒有不散的宴席。可是真到了這麽一刻,她要如何才能再一次面對這樣的死別?”
奶奶現在的背已經有些駝了,聲音也不如以前那麽洪亮,尤其是在上次心髒病突發住院出來之後,林芷初看到奶奶日益比從前顯老态,每回再看奶奶的時候,總忍不住的發呆憂郁,她總擔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奶奶就會像爺爺一樣,突然離開自己。
假如一個人攥有的幸福都是有期限的,那麽她手裏的幸福還能攥緊多久?她是多麽的讨厭“時間”這個詞,世界上沒有什麽是跨越不過去的,但時間卻總讓她覺得,不管自己再怎麽用心與努力,也有些東西是她注定要失去的。
她能為奶奶做的事情并不多,奶奶也不允許她做其他與學習無關的事情,包括家務,說來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吧,別人都說沒爹媽的孩子早熟得早,林芷初卻從小被爺爺奶奶寵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奶奶不讓她洗碗,不讓她做飯,不讓她拖地,連吃飯的時候,也會給她盛一碗湯一碗飯看着她吃下去才放心。
林芷初小時候并不懂這些,總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後來開始了學校宿舍的集體生活,才漸漸明白,原來這些都不是奶奶必須為自己做的,相反是她必須為奶奶做的。
可是奶奶寵習慣了,就是要給她洗碗,做飯,做菜,盛湯,盛飯,奶奶才覺得開心,看到她拿水果刀的時候,奶奶會立刻豎起警戒心,汗都要流一把。
林芷初有時候都要被奶奶笑壞了。也許真的是骨肉相連的感情,才能做到寵到了骨子裏吧。
奶奶唯獨會讓她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貼春聯”了,爺爺過世後,奶奶就說:“家裏的春聯都是要男人來貼的,才鎮得住宅子,有陽氣,可是我們家現在連個貼春聯的男人都沒有咯,還好還好,我們家還有芷初。”
林芷初每年貼春聯的時候,都會想起爺爺。想到淚水汪汪,不敢被奶奶看到,通常糊好對聯的時候,她眼眶已經通紅了,等爬上椅子站上去貼春聯的時候,她的淚水就會一顆一顆的往下掉,砸到站在那裏幫她扶椅子的奶□□上。
奶奶眼睛有些花了,看不到林芷初的眼淚,常說:“芷初,怎麽有水滴下來呀?你是不是糊了太多膠水了。”
林芷初趕緊拭掉淚水,假裝真的是自己糊太多膠水了。
貼春聯橫幅,通常是最折磨林芷初的事情了。
她長得不夠高,家裏并沒有專用的階梯,只能搬凳子過來,踮着腳尖,勉強将春聯橫幅貼到門檻最高點。
但是每一回這橫幅都會被她貼得歪歪扭扭的,今年也不例外。
林芷初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橫幅,就愈發止不住的想要掉眼淚。以前爺爺在的時候,貼春聯是她最高興的事情,她胡鬧的給春聯糊上漿糊,在底下給爺爺扶椅子,指揮爺爺把春聯貼正。
那是她和爺爺最快樂的時光了。
現在爺爺不在了,貼春聯成了她最難過的煎熬。
那種難過是說不出口的,是不能流下眼淚的,也是不知道要如何與人講的。
林芷初貼好了春聯,回房間冷靜了一會,還是打算出去外頭走走。
她剛要走出門時,手機信息提示音響了一下,她原本想去外頭走走再回來看信息,可就在走出門的那一瞬間,腳步稍微遲疑了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亮起的手機屏幕。
(2)每天都是初戀
程霄此刻就站在林芷初家的樓下,他下了高鐵打了計程車,才一路摸到這個距離他老家并不太遠的老社區樓下。
他依稀記得,她家門口有棵很粗壯的木棉樹,讀高中時,有一回他知道她在後面跟蹤自己回家,可等他一轉頭往回看,她就立刻掉頭走,那天他心血來潮就決定反跟蹤她,可她一直低着頭往前走路,直到走到她自己家,迅速的上樓也不敢往回頭看他一眼。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家原來就住在離他家不遠的位置。
當時的季節正是三四月,附近有大朵大朵的木棉花飄落,她的白色運動鞋踩在紅色木棉花上面,映襯鮮明,永遠的定格在了他的腦海裏。
程霄找到木棉樹的方位,才确定林芷初的家應該是這裏,這個季節的木棉樹還在落葉,沒有好些年前看到的美麗落花了,光禿禿的,有些凋零,但程霄還是一眼認出了這棵粗壯的老樹。人總是來來回回,只有樹會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
程霄站在樹下,給林芷初發了條信息,“我在你家樓下。”
他沒想林芷初會秒回他,而且還是用的電話,震驚的問他:“你在我家樓下?你怎麽知道我家在這裏?”
她一邊講電話,一邊下了樓,只有一層樓梯而已,林芷初家住二樓,她迅速下了樓梯,就瞧見程霄站在那棵老梧桐樹下。
他穿着黑色的毛呢外套,熨燙得很筆直,襯得他身姿挺拔,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的,一看就是精心修飾過才來的,手裏還提着一袋東西,瞧見林芷初蹦跶的從樓上跳下來朝他而來,他下意識的張開雙手迎接她,将她擁抱在懷裏。
林芷初也不管左右熟悉的鄰居們都在看她了,反正她就是想被他抱着,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竟然連他身上的味道都會喜歡,近乎迷戀,她的鼻子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手愈發緊的抱住了他,手趴在他肩上說:“你怎麽來了。”
他像變戲法似的從一只手裏取出一束雛菊,送到她眼前,“隔壁王奶奶知道我要過來,特意叫我拿來送你的。”
“啊……”林芷初接過那束新鮮的雛菊,湊到鼻子下深吸,“王奶奶怎麽那麽客氣,你一定要替我謝謝她。”
林芷初正愉悅的欣賞着程霄大老遠送來的雛菊,樓上就傳來了奶奶的聲音了——“芷初啊,你是不是來了同學?外面冷,把你同學帶回屋裏來!”
程霄于是便在林芷初的帶領下,第一次踏入她的家裏。
林芷初家裏的情況并不太好,高大上的沙發紅木肯定是沒有的,但是生活用品該有的也都有,電視電腦空調冰箱一應俱全,程霄對這樣的家庭環境并不陌生,畢竟他也曾在這樣的條件之下生活了十八年。
程霄主動客氣的與奶奶打招呼,“奶奶你好,我是程霄。”順便把手裏的禮物放桌上了。
奶奶瞧見了程霄,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出來了,“你是我們芷初的男同學呢?我們家芷初還從來沒有帶過男同學回來呢。你是我們芷初的高中同學還是大學同學呢?你是不是就是我們家芷初複讀一年,想去追求的那個男同學呀?”
奶奶的問題來得猝不及防的,程霄暗暗壓了下驚,側頭瞟了林芷初一眼。
林芷初可沒有想過要來搭救他,全程剝桔子,一會給奶奶吃,一會給程霄吃。
程霄很會哄老人家開心,其實他也沒什麽絕招,就是按照讨好外婆的方法,來讨好林芷初的奶奶,不管奶奶問什麽,他就誠實的回應什麽,奶奶若是要他吃東西,不管他喜不喜歡,他全部吃下去,奶奶就會很開心了。
晚上,吃完了奶奶煮的“年夜飯”後,林芷初便帶着程霄去外頭閑逛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奶奶竟然還沒有睡。
奶奶給他們兩個分配好屋子,“家裏只有兩個房間,程霄睡一間,芷初今晚和奶奶睡。”
林芷初只好答應了,被奶奶拖到房間睡覺的時候,依依不舍的看着程霄。
晚上睡覺,林芷初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奶奶可能是察覺到了,就輕拍她的手背說:“我的乖孫女,以後奶奶要是不在你身邊了,你要怎麽辦?”
林芷初抱住奶奶,“不會的。奶奶一定不會離開我的。不許你離開我。我不許的。”
“可是奶奶總有一天會死的。”奶奶說,“你真是個傻孩子。哪有人是永遠不會離開誰的?”
“我啊,我永遠也不離開奶奶。”
“……好。”
奶奶很快就發出均勻平靜的呼吸聲,林芷初拿手機發了條信息給程霄:“晚安。”
程霄秒回了一句:“晚安。”
林芷初把手機輕輕放床邊,抱着奶奶,平靜的睡覺。
隔天早上,奶奶一大早就買了早餐回來,特意買了油條,小籠包,豆漿。
兩人起床吃過早餐後,林芷初說要帶程霄出去外面走走,奶奶樂呵呵的說好,讓他們走幾圈就回來,吃她煮的魚。
出門之前,林芷初沒忘拿出本子,記錄今天的天氣:“201X年正月初二,晴天,早上出了大太陽。預測:未來二月份天氣:晴天為主。”
程霄湊近來,問她:“在記什麽?”
林芷初笑笑:“沒什麽,就是記錄天氣。”
程霄不知道天氣有什麽好記錄的,“直接去翻手機天氣預報不就可以了麽?”
“那不一樣的呀。”林芷初推着他往外走。“我們走啦。”
“哪裏不一樣?”程霄假裝被她推着往前走,回頭看着她笑。
“這是我開始愛你之後每一天的天氣啊。”
程霄停了腳步,轉了個身子,手彈了彈她耳朵,笑得眼睛都亮了起來。
“程霄,你還沒說過你愛我呢。”
“哦。你愛我。”
“哼!”林芷初推開他。
程霄一只手圈住了她的脖子,俯下頭親吻她的發線,輕輕的說:“我喜歡你。”
“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嗎?”
“哪裏不一樣?”
“喜歡是想把他占為己有,愛是恨不得死了都要和他在一起。”
程霄微皺了眉頭,仔細的思索她這句話,最後說:“那我更不能愛你,我只要喜歡你。你給我好好活着。”
林芷初被他氣死了,不過仔細一想,又覺得“喜歡”和“愛”其實沒有什麽區別的,就随他去好了。
兩人結伴外出,說是林芷初帶着程霄出去外面走,其實程霄在這邊生活了十幾年,又哪裏需要林芷初帶着。
大年初二的大街都沒什麽人,估計是個個都還躲在家裏睡覺,林芷初問程霄,想不想回他爸爸家做客。
程霄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最後還是說:“算了。等以後再去吧。”
林芷初聽得出來,雖然他語氣說得很輕松,但還是有些悵然。
她想,也許程霄不是不想回去看他爸爸吧,他只是害怕打擾他爸爸和他新妻子的生活。
可是,有些問題人終究是要去面對的,哪怕再不堪的問題與事情,總躲避着也不是個好事。然而,程霄拒絕去觸碰這個問題,她也總不能強迫他去揭開他的傷疤給她看。
兩人最後只能去附近的小學走走,他們所就讀的中學離家裏太遠了,就近的景點,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小學了。
此時的小學大門緊閉,林芷初手扒在大門的欄杆上,探頭往裏頭看,指着裏頭那個操場對程霄說:“你看,那個操場一點都沒變。”
程霄往學校裏頭一看,笑笑:“你以前是不是在那被體育老師罰過蛙跳?”
“啊……”林芷初詫異,“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你啊,紮兩條辮子的。”程霄說,“你二年級的時候我就讀三年級,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你怎麽那麽笨,總被老師處罰。其他的女生都沒見過被罰,就你一個被罰。”
林芷初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她從小手腳就有些不協調,特別沒有體育細胞,小學的體育老師就特別看她不順眼,經常讓她和調皮搗蛋的男生一起罰做蛙跳,那個時候小小年紀的她就覺得自己丢人,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鑽進去才好。
如今再回憶起來她還是覺得自己丢臉,委屈的說:“你怎麽老記得我的糗事啊。都丢死人了你還說!”
程霄摸摸她的臉,看着她被陽光照得耀眼的肌膚,低笑道:“我沒覺得你丢臉。那時我只是覺得……你其實也沒笨到必須被當衆處罰的地步,一定是那個體育老師故意想整你的。其實你一點錯都沒有。”說完,似是害怕她不相信,特意強調了兩個字,“真的。”
林芷初聽得高興極了,“這樣說來你是從小學的時候就關注我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有你這麽一號人物呢!”她挽着他的手,親密的靠在他肩上,“诶,是不是我們上輩子就認識了,所以你火眼睛就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了。你都暗暗喜歡我好多年了,我自己都沒有發現诶,突然感覺自己好幸福诶,一秒當上人生女主角!”
程霄用力戳了她額頭一下,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啊。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我就開始暗戀你了,這輩子我就是來求報複的。”
兩人在學校門口徘徊好久,離開的時候,還特意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兩包脆脆面。一邊走,一邊吃,像兩個貪吃的中學生。
“以前我很喜歡吃這個的。”林芷初嚼着脆脆面說。
“我知道啊。”
“你怎麽知道的?”
“都說了我早就認識你,不相信嗎?”程霄笑說,“你一下課買零食,有時候還一個人吃兩根冰棍,以為我是瞎的?”
“……你真的從小就開始暗戀我啊?”這下連林芷初都不相信了。
程霄則勾着唇角笑笑不說話。
林芷初愈發疑惑的回頭看他,她瞧見光影照在他臉上,他的睫毛好長,被光影照出陰影,打在眼睑下方。這種感覺真的很奇妙,在她還沒有認識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有一個人已經在暗中觀察她很久了,而長久以來,她竟然都不知道,直到高中她才第一次認識他。
假如不是那次夏令營她突然被開水燙傷,他急忙把她抱到水龍頭去沖水,又及時帶她去處理傷口,她不會開始認識他,暗戀他,追逐他……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不會再與他有交集。
程霄拉她的手,他們十指相扣,他可以摸到她食指上的木戒指,“在想什麽呢。”
“在想你一定是瞎的。”林芷初看他一眼,手順着他手臂挽着他臂彎,說:“你要不是瞎的,怎麽會一早就暗戀我。以後我們有孩子,我要跟他說,是你先暗戀我的!”
程霄特別高傲冷豔的笑了一聲:“我用得着玩暗戀?”攬着她腦袋,靠在自己胸膛,讓她耳朵聽到他的心跳,突然轉移了話題,還換了一個口吻,“說說,你具體想和我生幾個孩子?”
林芷初臉紅紅的,被他壓在胸口,又起不來,她要起來,他又把她壓下去,身高優勢以絕對強勢的方式碾壓着她。
她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只好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生三個。”
“為什麽是三個。”
“不知道。”林芷初說,“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萬一沒有呢?”
“怎麽會沒有?”林芷初不高興了,“不可能的。我們一定會結婚的!”
“好,一定會結婚。”
“結婚後家裏要種雛菊。你摘了每天都送我一束,每天都是初戀。”
“好,送到你八十歲,你還在初戀。”
“就是,像王奶奶,一輩子種雛菊,一輩子都在初戀。多好。”
(3)我們到站了
中午十二點,兩人就趕回家去吃奶奶煮的魚,奶奶今天不僅煮了新鮮的海魚,還準備了一些比較貴的海鮮,估計是瞧見程霄來了,大出血的買了些平日不舍得買的沙蝦,血蛤回來,還特意煮了排骨淮山湯,青菜,炒牛肉。
林芷初一看奶奶這麽大陣仗,都有些吓得不敢動筷了。
她們家向來都冷清,自從爺爺去世後,好多年家裏都沒來過客人,平時吃飯都是兩個人,林芷初上了大學之後,奶奶便總是一個人。
奶奶今天竟然準備了這麽一大桌的菜,招呼兩個孩子吃飯,還興致盎然的提議要喝點自家釀制的酒。
奶奶很快就把酒罐抱了出來,給程霄滿上一杯,給林芷初滿上半杯,三人這才開始動筷吃飯。
奶奶喝了酒就變得話比較多了,吃過飯,她把程霄拉到家裏簡陋的木椅子坐下,摩挲着他的掌心,觀察着他手心的紋路,像是有神靈附體開始給程霄算起命來了:“孩子,你這手,以後是要有大出息的啊,以後會有大屋,大車,應有盡有的。”
奶奶把程霄的命誇到天上去了,林芷初就暗暗的笑起來。
程霄有大出息不是更好嗎?反正奶奶經常看她的手心說她以後注定是個沒出息的。
林芷初想,既然程霄這麽有出息,以後她就靠程霄來養好了,他負責賺錢養家,把自己和小貓養在房子裏,一個當米蟲,一個當魚蟲。
其實林芷初一直覺得自己挺熱衷于當一條米蟲的,就怕自己沒有這個機會。
林芷初這頭想得挺高興的,奶奶卻突然皺起了眉頭,憂心忡忡的問程霄:“程霄,你以後會對我們家小初好嗎?”
程霄點頭,“會的,奶奶放心。我會一直對她好。”
林芷初聽得眼底眉梢都泛起了笑意,止都止不住的,好想過去抱抱他诶。
奶奶卻突然松開了程霄的手,眼底布滿了愁雲,情緒也不太對,“可是奶奶很擔心我們家小初。”
程霄急問,“奶奶擔心什麽?”
奶奶嘆息說:“你日後要有大出息的,像古代的大将軍,征戰遠行,可是我們家小初是個命薄的,她走不遠,也沒你這樣的大志器,我怕她和你在一起,日後辛苦。”
“那我就讓她不辛苦。”程霄安慰奶奶,眼神篤定,“奶奶,我保證讓她不辛苦。”
奶奶看了一眼程霄,嘴裏說着“好”,那雙蒼老的眼睛裏,卻是看不出半分的好。
林芷初那時想,“奶奶可能是喝酒了就喜歡胡思亂想吧。”後來一想,卻又不是,奶奶活了七十多年,她總是能一下子看透一些事情的,很多時候她只是不願意戳破而已。
程霄大年初三就搭車回去了,今天的天氣有些寒冷。
林芷初在日記本上寫下記錄:“201X年正月初三,陰天,早上沒有出太陽,天氣寒冷。預測:未來三月份天氣:陰冷為主。”
林芷初把程霄送到了公交車站,問他回去後有些什麽安排,程霄說他外婆大年初五要回國一趟,所以假期的餘下時光,估計就是陪外婆了。
程霄則問林芷初接下去有些什麽計劃,還提到了周子聰把廣播臺和她托付給自己的事情,程霄提起這些的時候,并沒有半點苦惱的意思,反而嘴角還帶着笑意。挖苦她:“周子聰收拾包袱跑路了,你被當成小白菜賣了。”
提起周子聰這個人,林芷初不由地覺得火氣很大。
周子聰在大年三十的時候發了一條信息給過林芷初,信息的大概意思是“他已經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落地生根,并打算在那地方安度到晚年,他讓林芷初不要去找他,反正她一定是找不到的,還鼓勵林芷初積極把廣播臺做強做大,千萬不要讓他失望。最後還祝福她和程霄百年好合,新年快樂”。
林芷初那天把這條信息來來回回看了幾十遍後,才徹底弄明白了周子聰的意思。
按照周子聰發來的信息,他是打算把廣播臺徹底交到她手裏了,所謂的要去實習與賣大白菜,都是周子聰編出來哄她接手廣播臺鑰匙的借口!
事到如今,緊握着廣播臺鑰匙的林芷初,也只能認命。
她是一個害怕別人對她給予厚望的人,她害怕在別人眼裏看到對自己的期待,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是沒有辦法做好的。
她總認為自己做什麽事情都不會成功,學習是這樣,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樣。然而現在周子聰當起了甩手掌櫃,說跑就跑,她稀裏糊塗成了廣播臺的繼承人,真正的成了被趕上架的鴨子。叫她如何能安心?
程霄站在公交車站臺鼓勵她:“別擔心,廣播臺沒你想的那麽難。”拍拍她的肩說,“我會幫你的。”
林芷初憂愁的看他一眼:“可是我怕影響你學習的。你上回和我說,你已經大三了,要準備一些其他的計劃,還要準備考英語,你連主持隊都辭職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再占用你的時間。”
程霄笑說:“沒事的。”摸摸她腦袋,“我之前是有一些計劃,但是我現在突然又改變主意了。”
“怎麽又改變了?”林芷初問,“什麽時候改的?”
程霄看了一眼不遠處駛來的公共汽車,迅速的捏了捏她臉蛋,說了句:“就在不久前。”
“為什麽突然改變了?”
“不為什麽。”程霄最後吻了她額頭一下,“我得走了。你送我到這裏就好。”
林芷初還想和他一起上車,但是程霄不許她上車,摁着她肩膀說:“就送到這裏就行了,等會你自己回來我不放心。”
林芷初滿眼都是不舍,快要哭了,“可是我說了要送你去高鐵站的呀。”
公共汽車已經停在眼前了,有人下車,有人上車,程霄走在上車的隊伍最後,林芷初死活要貼着他跟上來,最後也的确跟上去了,程霄把她抱下去,她又自己爬了起來。
公交車司機大哥就納悶了,對着他們喊:“我說你們兩個要吵架回家吵啊,一車人等着我開車呢。”
程霄沒辦法,只能讓她上了車。兩人坐在公交車最後排的位置,他們坐着的時候也是手拉着手,程霄真正的實現了林芷初讓他“以後看到我的手就牽”的約定。
林芷初看着窗外倒退的風景說:“真好,我終于可以和你一起坐公交車了。”感慨的說,“以前我每天坐公車去上學,每天看到那些情侶學生我就特別羨慕,心想為什麽我沒有男朋友呢。”
程霄笑笑,伸手為她捋起鬓邊一縷碎發說:“現在這樣不好嗎?反正也是一起手牽手坐公交車。而且,我們都是第一次。”
林芷初腦袋擱在他肩上,和他在一起之後,她感覺和他做了無數次的第一次。真好。
可是這麽美好的氛圍之下,林芷初竟然收到了周子聰打來的電話!
正好,她也想打電話罵這個胖子的,雖然時間地點有點不對,但是她很想罵罵他,為什麽出賣了自己?現在丢下廣播臺這麽一個爛攤子給她,他是嫌棄她命長,故意要來虐死她的嗎!
“喂,周子聰你這個胖子!”林芷初終于爆發了自己內心的憤怒,“你別以為我找不到你,等我找到你你就死定了!你遲早要回來拿畢業證的,到時候你就知道我的厲害!哼。”
周子聰在電話那頭提醒她,“不好意思呀,小初主播,畢業證我打算讓學校教務部寄給我就好了。我現在西區支援國內的貧困地區教育事業,短時間內是無法回來的啊。學校也很同情我這邊情況的……”
林芷初:“是嗎……”
不知為什麽,得知周子聰竟然一聲不吭跑去支援西區教育事業後,林芷初倒是覺得自己對他的憤怒不是那麽大了,至少他也不是去吃香喝辣,而是跑去做公益事業啊,她還能怎麽辦呢?只能自認倒黴了。
挂了電話,林芷初的眉心怎麽也舒展不開來了。她既擔心又不安,總疑心自己會搞砸了廣播臺,到時她就成了千古罪人,名留校史,比考試挂科還刺激。
程霄輕輕摸她的眉毛,安慰她:“你別皺眉。”
林芷初的眉毛反應慢了幾個拍子,依舊愁眉緊鎖。
程霄只好給她打定心劑了。“擔心什麽呢?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解決的辦法。再不行,你還有我呢。我保證幫你把廣播臺建設得更好。”
林芷初眼睛短暫的亮了一小下,“真的?”
“當然是真的。”程霄篤定,“說到做到,做不到,罰我一輩子得不到你。”
那應該是林芷初聽程霄說過的最動聽的話了,不是那句他從未說出口的“我愛你”,而是他的支持,與鼓勵,他願意無條件幫她去完成她想做、卻做不好的事情。
林芷初很久以後才知道,一個男人假如他願意幫助你實現你所有的夢想,那應該就是愛情最好的樣子。
有了程霄的承諾幫助,林芷初覺得反應半拍的眉心終于可以舒展了。
她想:“我都有個神助攻了,廣播臺這下應該不會栽我手裏了吧。”
正想着,程霄站了起來,俯下頭去牽她的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