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天晚上,許衍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睡着的,醒來時自己還納悶怎麽到了沙發上。在狹小的空間縮了半夜,全身骨頭要造反。

他迷迷糊糊剛醒,聽見有人擰外邊的門把手,意識還沒清醒,人已經條件反射站起來了——進來的是個很有壓迫力的高個子,估計比阮晝還要高出那麽一兩厘米。

梅資向他點了點頭,先把手上的飯盒放在了床頭櫃,他低頭撓了下談羽的下巴,獲得一聲模糊的回應後起身:“我是梅資,那天給你打電話的那個。”

“哦。”許衍也先去看談羽,發現他睡得很熟,他不自覺勾了下嘴角,“我是許衍,咱們到外邊說吧。”

梅資歪了下頭,率先出了門。

這片都是單人病房,住的人少,很清淨。談羽那邊沒人,他們也沒敢走遠,就在病房斜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本來不想給你留個壞印象,但談羽那幾天……不大對,他身邊沒什麽太親近的人,只能找你,希望你……”

許衍打斷了他,感覺有些疲倦,捏了捏鼻梁:“我還要謝謝你,我不是多細心的人,你要是不說,恐怕我要結結實實被他瞞住。”

梅資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漂亮,心跟着冷了些。他打量許衍,只覺得這人比不上談羽出彩,人心都是偏的,他在心裏嘆氣。

也就嘆這一口氣的時間,他發現許衍眼睛腫着,不是沒睡好覺的樣子,而是紮紮實實隆得老高。

他昨晚哭過了,這想法一跳出來,梅資就覺得剛才是自己妄下判斷了。他清咳了一聲,伸出右手:“還沒認識,梅花的梅,資料的資。”

許衍和他握手,也拆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往病房門那兒看,問他:“你一直陪着他嗎?”

“差不多吧,我也回來沒幾天,正好趕上這事兒。”

“他到底怎麽樣?”

“怎麽樣?在你面前撒嬌,在我們面前什麽都不說。”梅資意味深長地看着許衍說,“我們談羽啊,命不大好。”

嚴格來講,這是許衍第一次和男友的朋友會面,像見家長。他微笑着搖頭,不打算理會他的後半句話:“還是謝謝你,能拍板叫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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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資看着是個戾氣很重的人,個子太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要賴他眼尾的那個紋身。說這話時,他的神情非常放松,眼尾的紋身卻随着表情往上走,硬生生湊出了幾分淩厲。

許衍對紋身沒什麽偏見,早幾年得了一幅漂亮的小圖,要不是他怕疼,早就去紋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問:“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梅資擡了擡眉,往前傾了傾正打算說話,就聽見病房裏的談羽高聲喊“梅子”。剛放緩的表情全沒了,他站起來,挂上了滿臉不耐煩:“來了來了!”

談羽從他進來時就拼命往他後邊瞅,好像今天眼睛不錯,似乎是看見了許衍,他笑得眼下甚至堆出了細紋。

“我說什麽來着。”梅資過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你們許老師回來,眼睛就能不藥自愈?”

“別亂造謠。”談羽往許衍那邊伸了個手,被輕快地碰了一下,他滿意地又彎了下眼睛,“粥太難喝了。”

也真是許衍來了,早幾天,他吃什麽都行,現在居然開始嫌這嫌那。

梅資哪能不了解他的脾氣,端起粥自己喝了幾勺,朝許衍歪了下頭:“我說的沒錯吧?”

許衍繞到床的另一邊,親近地靠着床頭坐下:“說得很對,精确。”

不知他倆打什麽啞謎,談羽撇了下嘴,從梅資那兒把粥搶來飛快吃完。

今天眼睛的狀态是真不錯,比起以前幾乎就差一點了,他拿手指比出截很短的距離:“興許過兩天就真的好了。”

誰敢和他說過兩天會好、過兩天不一定會好,梅資沒理他,把碗放好,自然而然地續上了之前沒說完的話:“這是個西語單詞,意思是捕獵。”

又是西語,許衍撐着床探出去看了眼:“他也用功學西語來着。”

梅資垂下眼笑了一下,這還是他第一次笑:“他不用功能行麽?一輩子就那麽點追求……”

談羽沒讓他說完,扭頭往許衍那兒看:“這人不是好人,別跟他走太近。”

“哦,誰把我叫回來,說要讓我見見他的愛人。”梅資托着下巴盯緊了談羽的表情,“真愛哦,藝術家,天賦型選手。”

被現場拆臺,談羽捂着額頭往床上倒:“我才不怕你說。”

他說得輕松,眼睛往許衍那兒看。天賦型選手用餘光捉到了他偷瞄的眼神,氣定神閑點頭:“羽哥說得沒問題。”

“得,是我自讨沒趣。”梅資飛快認輸。

也許是病房的氣氛太活躍,不多時就有醫生進來。

談羽今天能看見,趕緊撐着坐了起來:“陳姐。”

“躺着,起來幹什麽?”陳醫生掃了一眼餘下兩個人,往随身帶的小本兒上畫了幾道,“隊給你排上了,差不多時間到了,讓護工帶你去做檢查。”

在這位陳姐面前,談羽幾乎是大氣都不敢出的狀态,認真聽完又認真點頭:“知道了。”

許衍也向陳醫生點了下頭,輕聲道了聲謝。

陳醫生往出走,似乎是想起什麽,饒有趣味地盯着許衍看了幾眼,單向他擺了下手說了再見。

“陳醫生是惠姐的同學。”談羽悶悶地說,“惠姐什麽八卦都同她講,指不定背後怎麽說咱倆呢。”

“你很怕她嗎?”

“我都上大學了,有年回來她還給我打屁股針……”

許衍想憋笑,沒成功,在談羽怨念的眼神裏摸了下他額頭:“等下檢查我陪你吧。”

“不用你陪。”看他眼神不太贊同,談羽急急說,“有護工,人家門兒清,你是不是今晚就走了?”

他的後半句話陡然低落下來,許衍都有點不忍心,在他耳垂點了點。

護工大清早就去排隊,早早給談羽占上了號,不多會兒就領着他走了。

許衍把他們送到電梯口,看人下去,抱起胳膊對梅資說:“我回趟家,晚飯我帶過來,不然回來一趟什麽都沒幹。”

“我送你。”

梅資的話毫無回轉之地,許衍上車時還思考了一下該不該坐副駕,随即就開始感慨自己糟粕思想看太多。昨天匆忙離開後,他就再沒看過微信,坐好才有時間打開一一看過,叮叮當當好一通熱鬧響。

“是不是很忙?”梅資問。

“布展到最後階段了,需要确認一下。不過我也不是專業的,最多有點個人審美,起不了多大作用。”

三幅作品定了一幅,一幅送去測試,剩下的那幅壓根還沒動筆。壓力催得許衍像吸了水的海綿,一壓恐怕就要吐水。

他倚着車窗看自己從前寫的字,幾乎挑不出一幅奪人眼球的。他不是沒寫過暴怒、熱烈、膨脹的字,但拿到書法展上不太合适,一時的小情緒主導的作品太小,放在照片裏看也許還行,可挂在專門空出的白牆上會露拙。

得寫新的,可他始終捉不到靈感。

梅資開車很穩,許衍處理手上的事情,停穩半天才發現窗外的風景很久沒變過。他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超市:“我進去買就行,你有想要吃的菜嗎?”

“不用管我,晚上我還有別的事。”

連句完整的再見都來不及道出口,梅資幹脆利落一腳油門飛走了。敢情剛才是特殊照顧,許衍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一轉頭又拍了下腦袋——這是樂和新開的那家分店。

他的對聯還在大門邊挂着,空有架子的漂亮字配上玻璃幕牆看起來倒也還行,不過幾個月,再看居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家分店籌備時許衍還聽闫學柯提起過,說是什麽樂享超市,主打精品挂的。

即使男朋友是超市的老板,許衍還是有些“不屑”,只不過是把宣傳冊由常見的花花綠綠改成高級感配色,裏邊賣的不還是那些東西?

他一個人瞎想也能把自己逗樂,笑着往裏走,看見果然是很有高級感的宣傳圖後更樂了,眼睛一斜不小心捕捉到旁邊對聯傳來的反光。

普通紅紙哪裏會反光,許衍多看了一眼,發現對聯的顏色還很鮮亮。這不合常理,風吹日曬小半年多多少少是要褪色的……

不知是在什麽的驅動下,他過去摸了一下自己的字,觸感很滑,像是在紅紙上覆了一層薄膜。

紅紙被這層薄膜保護得很好,連起初的折痕似乎都被人特別抻平了,新鮮得同那會兒剛出許得禮家小院、放在談羽副駕的對聯沒什麽區別。

許衍淚窩子多淺,心一燙,手扶着對聯就想流淚。

他吸了一下鼻子,喉頭梗得難受,又摸了摸對聯,顫着聲好歹将卡在喉嚨的一口氣呼了出去。

還沒到立春,黃昏都急匆匆地想早點下班,天色早早就暗了下去。談羽的眼睛到了晚上就不大好使,他有點着急,許衍再晚來一會兒,他恐怕就徹底看不清了。

好在許老師似乎和他心有靈犀,沒等天徹底黑下就來了。

病房的燈早些時候就開了,不大亮,因此許衍過來時帶進了一線外邊的白光。

談羽先看到光,不知不覺就笑開了,等人從短小的過道徹底站到面前,他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藏了小傑瑞的奶酪,甜蜜得極有生命力。

——許衍懷裏抱了束爛俗、火紅、美麗的玫瑰,偏巧垂下的手上還提着一組家裏的飯盒。

是這世上最難尋的浪漫,也是這人世最妥帖的踏實,一齊由他交到了談羽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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