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書展開幕那天北京的天氣很好,從各個角度去看都是萬裏無雲,只在很遠的地方綴了一點白色的絮狀雲彩,像做工精致的蕾絲,精致可愛地挂在那兒搖晃。
許衍沒有穿得過于正式,好歹換下了最愛的格子襯衫,身上裹的是件繡了暗紋的白襯衫。版型極好,也襯人,聽說是燕睿從鼓樓附近的中古店淘來的,倒便宜了他。
許是往來的都是“藝術家”,開幕式簡短得不像話,人群只在入口處的白色畫布前站着拍了張合影,還沒站齊,活像個人類cos的稀樹草原。
今天從三密過來的人不少,許衍倒沒激動地站在門口,但也堪堪只能算在影壁旁邊。他不停地整理袖子,不停地問燕睿自己看起來怎麽樣。
北京大妞嫌他煩,夾着煙盒往後門走,随意地擺了擺手:“放輕松啦,許老師。”
來的第一個人是闫學柯。
小闫這段時間一直在表演人間消失,瘦了不止一圈,倒是精神頭看起來還行。他給了許衍一個很滿的擁抱,松開手時還誇張地揩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淚:“就盼這天呢!晚上給你慶祝,場子我已經定好了,你得來。”
“好嘛。”許衍也替他抹“淚”,“乖乖再等等,等攢夠一撥人哥哥再領你去看字。”
這撥人裏誰最重要不言而喻,闫學柯不是許衍,有十分的心思偏要裝成七八分,他扯着人強行站在了門口:“我陪你等。”
不知怎麽的,許衍硬生生地有些臉紅了,熱氣從耳根起一路往上蔓延,直逼到眼角。
他趕忙用手背降溫,還沒在稍低的溫度裏舒服幾秒,就被闫學柯拽下了手,擡頭一看,談羽來了。
兩人事前也沒有商量過,偏偏都穿了白色的襯衫。
比起來許衍的還要再正式一些,同樣是白色,談羽這件就柔軟了許多,他到了室內脫下外套,把手上捧着的幹花遞到許衍手裏。
是束滿天星,顏色簡單,只在包裝上用了小心思,非常小巧可愛。許衍擁了擁他,極其自然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謝謝。”
闫學柯發小心思作祟,也上前抱了抱他。
談羽來前就說今天眼睛情況不大好,旁人也能輕易看出他視力恐怕有點問題。闫學柯卻像視而不見一樣,沒一點驚訝,眉眼間還跳了幾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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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完退了一步,沖許衍呲出個笑:“我和談哥可好了,前幾天還見面了。是不?談哥。”
許衍挑了挑眉,還想同他說幾句話,就看他像魚兒入了水,倏地混入人群跑遠了。他只得去問剩下那個同夥:“你們謀劃什麽了?”
談羽摸了下鼻子,擺出一個明顯是在撒謊的表情:“沒有,他在騙你呢。”
還能真追究發小和男朋友?許衍挽上談羽的手:“走,我帶你看字去。”
還是開展的第一天,人非常多,又是需要駐足片刻才能看過的作品,幾乎每幅字前都圍滿了人。
談羽自嘲:“還好我也不是真的用看的,不然咱們得排隊。”
他本人心态都這麽好,許衍愈發輕松了些,先挽着他到了影壁前。
應當稱作影壁的地方懸了一塊白色的畫布,也是剛才參展人員合照的地方,現在已經被簽上了各式各樣的名字。
許衍低頭找筆,解釋道:“來的人都在這塊布上簽過字,等展結束,也是這次書展的一件重要作品。”
他把自己的名字簽好,問:“你能自己簽嗎?”
談羽說可以,但要簽在許衍旁邊,還要他等會兒拿個愛心把兩人的名字框起來。
三十歲男人的少女心……許衍默默地圈了一個狂野的愛心,好不容易才把談羽簽歪的名字框了進去:“行了,我圈了。”
第一幅字就挂在影壁後頭,有人把這兒當看展的起點,有人會選擇最後來這一站,現在人還不算太多。
許衍領着他繞了幾步,停下說:“我們在影壁後邊,是我前段時間寫的小楷,像我們之前看過的《羯摩經》,只是沒有那麽宏大。”
他又補了一句:“不過也是很大的,好幾千字呢。”
《羯摩經》的樣子差不多還能從眼前浮起,談羽想象了一下,大約是蠅頭小楷,整潔乖巧地排排坐在紙上。就像是能看清一樣,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不錯,寫得很好。”
越過影壁,往第二幅字走時,他們和人群混在了一起。
許衍握緊了談羽的手,走得很慢,順着人流依然費了些時間才到區域交接處。挂在這兒的字最後還是選了契合主題的,正好前段時間他練過幾天六分半書,就從作品裏挑了一幅大小合适的。
左邊是常規的書法,右邊就成了“群魔亂舞”的地方,這幅字挂在這裏便成了一個有趣的銜接,提醒觀衆要提高注意力,到了換場子的地方了。
六分半書對談羽來說顯然超綱了,他站在字前發愁,眼睛茫茫地看着許衍。像在撒嬌,嫌他語言素養着實不高,怎麽連一幅字都不能活靈活現形容出來。
許衍也急,牽着談羽從各個角度去看字,離遠之後,他比劃了一下:“就好像每個字都在伸胳膊豎腿一樣,一撇一捺組合在一起不是常見的字,但單看卻又在章法裏。”
“那就是滿紙搗蛋字了?”
許衍高興了,擡高他的手啄了一下:“就是這麽回事!”
來前談羽讓梅資搜了這個展的宣傳信息,貼出來的人名裏他只認識許衍一個。兩人又悶頭搜了其餘名字,幾乎個個都有滿滿的履歷和長長的頭銜。
這麽看,倒數許衍背景最幹淨了,只提到他是渠星推薦來的新星,好像要把他塑造成最神秘的天降嘉賓一樣。
在談羽眼裏,許衍的字自然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的,勉強別人和自己有同樣的想法顯然不大可能,但他也不希望旁的人去批評許衍的字。
現在這個年代,攻擊面向大衆的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人們毫無理由、毫無邏輯地去抨擊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樣的事并不罕見。而許衍的名字後邊就綴着高亮的渠星,他是宣傳手冊裏公開的秘密武器,這無疑會讓他與他的作品成為人們重點關照的對象。
剛才他們和不同的人不斷擦肩而過,談羽聽到了許多評語,誇贊多是一個“好”字,批評卻像涓涓小溪,叫人再也無法小觑任何一個人的批評能力。
他有點緊張,不知最後一幅字是怎樣的景象。這種情緒太濃厚,導致手掌心被接連撓了好幾下,他才反應過來。
“這是這幾年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幅字。”許衍說這話時沒有什麽多的情緒,平淡極了。
談羽轉頭看他,只能模糊看到一點輪廓,分辨不出任何有用的表情。他握緊了許衍,一顆心跟着迅速平靜下來:“好。”
到了展廳的核心區域,同外間的布置方式都不一樣了。
這次的新銳書法家只有三位,各自呈現作品的空間都是獨立的。基本上可以說,這樣的空間對一幅字來說絕對是過大了,這樣布置的意義幾乎就擺在明面。
——作品承載的意義遠大于其物理上的面積。
許衍的字是前一晚才寫好的,來不及、也沒必要做更精美的裝飾。在最普通的白宣紙上用黑色的墨汁寫了字,再覆在木頭支架上,靜靜地立在中央。
和外間大部分作品沒什麽差別,黑白分明,甚至更簡單,只寫了一個字。
“我寫的是‘明’。”
“哪個明?”
“明亮、明天、明白、明智……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不知道。”
這世上沒什麽奇跡,談羽就站在“明”字面前,可他只能捕捉到一團黑與白構成的迷霧:“給我講講吧。”
“寫得不算幹淨,墨點濺出了很多,但到了最後一筆濃墨轉寡,收筆有些柴。筆畫也不幹淨,沒有一筆寫得規整,甚至有一橫有了飛白書的痕跡。日和月靠得不算近,有點遠,被中間繁雜的墨跡纏在一起,像是不得不湊成了一個明,可它确實是明。一個很大的明,只比我矮一些。”
眼前還是不甚清晰的黑白,談羽不想再看了,稍擡了點下巴,閉上了眼。
白紙上落的“明”,小學一年級都能寫出的字,卻被黑墨造就的紛繁複雜。有飛濺的墨點,有運筆時本該輕、卻寫明了痕跡的連接線,聽說連短橫裏都有空白的縫隙……
聽起來,好像是個很酷的“明”,再懶得用技巧去隐藏行字時的筆觸,将一切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展現在人們面前。
寫的是“明”,寫的也是“我”。
依然能聽到同一個空間下的評論,每個人和“明”碰面的第一觀感都不同,褒貶都有,談羽卻覺得不重要了。
他沒有藝術家的敏銳靈魂,可他有向愛人靠近的天然渴望。不用看,他聽見了許衍的聲音,寫作“明”,實際藏的是萬千思緒,說不出、道不明,卻依然想讓他明白。
幸運極了,對許衍,也對他自己。
幾乎不用再說多餘的話,談羽擡手碰了碰許衍的頭頂:“晚上一定玩得開心,我不等你,你可以玩到天亮再來見我。”
許衍說了聲“好”,執行得徹底,真玩到了快五點才回了酒店。他有多的房卡,蹑手蹑腳刷過,貓着腰站進玄關,和對面坐着的談羽打了個照面。
基本就只剩幾寸清明的人愣了愣,下意識地直起腰整理了一下頭發:“寶貝。”
他實在是滿臉醉意,臉蛋都飄了火燒雲,談羽逗他:“你是怕喊錯名字,所以叫寶貝糊弄我呢?”
許衍傻笑了一下,豎起食指搖了搖,可說話前還是仔細看了看談羽的臉,這才胸有成竹地說:“啾啾,談小鳥,我們談羽,我沒說錯吧?”
看談羽沒搖頭,他快快樂樂小跑過去,直接坐進了他懷裏,胡亂親了親:“好想你,馬上就要喝醉了,為了你才清醒着回來的。”
酒意熏人,許衍有點害羞,脫了外套,回身往茶幾上放。他眼睛尖,一眼看到了一個精美的信封,身體也不僵硬了,倒仰過去撈了起來:“送給我的嗎?”
“拆開看看。”
許衍多有情趣,拆信封還記得去吻談羽,含含糊糊道謝。他取出裏邊的東西,把信封丢遠,這才顧得上看,是報紙。
酒精的影響一點點降了下去,他小聲呼吸,打開了上邊那份,一眼看見了還很年輕的孫景晤和許娴,以及站在兩人中間捧着獎杯的小小的自己。
他當然有父母的照片,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當過去相處的影像逐漸褪去,逐漸便只剩下這些照片串成了一部無聲的電影。
報紙上的這張照片太珍貴,好像還是鮮活的孫景晤和許娴,是無數遍裏沒有的,還要年輕,還要快樂,還有他。
許衍只來得及把報紙挪遠了一點,一秒都沒用,泣不成聲。
是喜極而泣,他哭着還安撫了一下有點慌張的談羽,又拆開了另一份報紙。
這次不再是舊報,日期就是今天,是三密晚報。
刊在上頭的照片也就是幾個小時前拍的,都是熟悉的人,談羽、闫學柯、呂陶頌、馬坤池、梅資和他自己,右下角的通訊員寫的是燕睿的名字。
眼淚不停往下掉,甚至還落了一串可疑的鼻涕,許衍不顧形象吸了下鼻子:“你是要送我過去和未來嗎?”
談羽挑了一下眉,糾正他:“他們可不是你的未來,你的未來只能有你和我。不行,這份重新送,這個不算……”
許衍把他餘下的話堵了回去,捧着他的臉吻了下去,用情和欲去回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