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終

盛世太平的年間,确實适合行走天下輕劍快馬。

而近百年間, 孟亦也已經攜藥箱走過許多青山與河川, 也遍歷過靈芮所說之事。看過早春的紙鳶, 盛夏的夜景, 晚秋的江舟漁火,冬日的銀裹山河。

卻少有在某處停留。

另一邊,靈芮說完這番話, 便小心翼翼探出手,輕輕拽住了桌下孟亦的衣袖, 擡眼看着孟亦眨了眨, 又搖了搖他衣袖,情态嬌憨道:“可以嗎?”

孟亦看她,輕應一聲, 面上雖未展現明顯笑意,周身氣質卻變得柔和。

如此也好。

對靈芮而言, 于人間界呆些時日, 未嘗不是好事,或許能勘破許多境界上的屏障也未可知。

見到孟亦應允, 靈芮面上笑意遮掩不住,眉眼彎彎, 越發嬌俏道:“柏函哥哥最好了!”

看着孟亦面容, 思及日後相攜泛舟,夜宿空山的光景,靈芮深覺, 若是柏涵哥哥未曾遭受那時的痛徹,世間恐怕沒有比此時更快活的時候。猶記先時,柏函哥哥總讓自己叫他“師兄”,如今這般字字句句喊着“柏函哥哥”,只覺如蜜沁進了心底。

可若讓她選擇,她寧願喚一輩子與常人無異的“師兄”,也不願他遭受那般之事。

揮去腦海中無數回想,靈芮便坐在此處,開始欣然地給孟亦講述她尋找孟亦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從荒涼之地講到繁榮之處,種種見聞或普通或新奇,皆盡說出來與他聽。

孟亦認真聽着,不時點頭。

修真者本就比常人容貌昳麗,孟亦與靈芮二人更甚。

這些年,孟亦行走于朝堂與鄉野之間,自如來去,一直以來總是有意無意隐去容貌,是故極少引起過多注意。

這種“隐去”并非是換了面容,而是令那些許多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之人看見他時,總覺得似乎見過,卻也如何都想不起來。而他的病患,常常見到他,便會漸漸窺探他真容一二,然即便如此,短時間內卻也無法描述出來。

此時,孟亦雖如往日一般隐了容貌,靈芮卻不曾隐藏,故而兩人說話之間,客棧內不少考生游子都殷切切朝着這邊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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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芮在修真界中便已經是聞名的美人,除容貌之外,更有一番冷清姿容。如今在人間界,哪怕修為被抑制,少了在修真界中的高不可攀之感,對孟亦之外的人卻依舊冰寒,是以衆人常以為青蓮美人。

才子慕佳人,乃是人之常情。

不過這會兒時間,甚至有人已經拿出紙筆來,或作詩賦,或揮筆成畫,欲用滿腹才學獲得佳人青睐。

只佳人旁邊那位……兄臺?怎的看過一眼,再回想,總覺着未見過一般,很快便會遺忘,看他旁邊放着個陳舊卻幹淨的藥箱,想必是名醫者,不知與那佳人是何關系。

所謂才子從來自诩風流,不拘于世,這些個書生對于孟亦的身份不過是思索一番,便全然放在了腦後,只一心作賦,欲贈與佳人,博美人一笑。

靈芮本來沉浸在與孟亦相談的歡欣之中,那些凡人的視線卻越來越熱烈,漸漸惹人厭煩。少頃,甚至有一人已經站在他們身側,拱手後便徑直搖頭晃腦吟了一首詩。

詩念完,客棧裏一片拍手叫好之聲,看客們的誇贊之詞都事先在心底堆砌了詞藻,才高談闊論般搖扇說出,好不熱鬧。

那人吟完後便看着靈芮,拱手道:“二位安好,在下郭方,字鐘平。方才見姑娘一面,驚鴻一瞥驚為仙子,萦亂我心,感至深,遂作此詩,還望姑娘莫覺得在下唐突。”

說着,似還有些羞然。

靈芮先是漠然看他一眼,聽他說完此話後,忽然笑了起來,轉頭看向孟亦,問道:“柏函哥哥,他們可是記不清你面容。”

孟亦點頭:“嗯。”

那此處豈非唯有我一人能看到柏涵哥哥真容?

靈芮立時高興,站起身上前一步,将藥箱提起,挽着孟亦手臂,欲将他拉起:“此處無趣的緊,芮兒不願在這裏多待了,我們走吧,去別處看看,先時雖然也看過不少景色,但因未曾尋着你的緣故,總未曾看進心裏,如今,柏函哥哥可要好好陪着我才是。”

孟亦将藥箱從她手中接過:“欲往何處。”

靈芮眼波流轉:“京城南面的街道可好,芮兒從那裏過來,見那處甚是繁華,有許多未曾見過的小玩意兒。”

孟亦颔首:“好。”

走出客棧之前,孟亦回頭看了那書生一眼,不為其他,只因在他眼中,靈芮仍舊是曾經找不到自己便會哭一整日的孩子,如今卻被人用詩詞調戲,不免在意。

名為郭方的書生見二人欲走,剛想伸手制止,再說些什麽挽留佳人,卻見那醫者回頭,郭方與他對視。

對視的時間不過瞬時,卻令他忽而怔然。

分明便未曾記住過那醫者的容貌,可如今僅僅只是看他一眼,卻忽然覺得舊日見過世間多少的瑰麗顏色都剎那間作了古。

吟誦再多良辰美景佳人容顏,仍不及他一眼輕描淡寫。

郭方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與他一起在客棧的書生此時圍了過來,一人道:“郭兄為何不攔下佳人,再說上幾句話,說不得便是一段良緣佳話。”

其他人紛紛附和:“是啊鐘平兄,即是有緣與如此佳人相遇,為何不再與之交談一二。”

郭方此刻卻全然回不過神來,只依舊看着兩人離去的方向,良久口中才怔然念到:“遺世而獨立……這般氣度原才是真的遺世而獨立……”

其餘衆人皆以為他感慨靈芮容貌,笑着搖頭打趣道:“我道是鐘平兄怎的了,卻原來是被佳人眯了心,失了魂魄。”

衆人皆笑。

唯郭方仍望着二人遠去的方向,分明神往,卻不敢追逐。

————

孟亦步伐不緊不慢,引着靈芮看街邊景象,偶爾做些解釋。

靈芮和孟亦作為修真之人,自然都不會被人間春秋冬夏所幹擾,不懼嚴寒與酷暑。

然而此時畢竟是凡人界,若是在寒風刺骨的冬日裏穿着單衣,烈日炎炎的盛夏又身着厚重繁瑣的衣物,看起來未免舉止怪異。因此,這些年來,孟亦始終都是看着周邊人的穿着來幻化自己的衣衫,不令自己顯得突兀。

靈芮亦是如此。

為了不被打擾,靈芮也學着孟亦的模樣,隐了自己的面容,二人徒步行于熱鬧的南街之上。京城繁華如斯,便是白日裏也是人聲喧嚣的場景,待到夜裏還不知曉是何等光景。

靈芮方才還說是要與孟亦一起看這人間風景,然而此時卻全然未看其他景色只跟着孟亦,一直地瞧着他,心中歡喜。

忽而,靈芮側首問道:“柏函哥哥可是一直隐着容貌。”

“确實如此。”

靈芮笑:“我方才不過是在想,若是柏函哥哥未隐了面容,那些人怕是來不及看我了。”

孟亦看她:“為何。”

靈芮蹦跳着走在孟亦前方,倒着走路,仰頭看他,靈動眸中隐含仰慕:“因為我的柏函哥哥,天上地下,舉世無雙啊。”

——————

晌午已過,天色漸晚,二人逛完了整條南街。

靈芮仿佛意猶未盡:“我們如今要去往哪處?”

“有個病人,需要診治。”

靈芮聽聞孟亦所言,沒有任何猶疑,自然也要跟着去。

走過寬敞平坦的道路,進入一條悠長曲折的小路,小路盡頭是一戶小庭院,院門開着,院中有兩個丫鬟樣的小姑娘守着,看起來冷清又幹淨。

裏面想必便是病者人家。

其中一個小丫頭見着孟亦,忙迎上來,道:“孟醫師您好了,姑娘等候多時了。”

說着,便推開了房門。

孟亦朝她點了點頭,便擡腳向裏走去,靈芮跟在其後。

進入屋中,走進內室,便看到一女子腿上蓋着被褥坐靠在床邊,弱柳扶風,面生病态,卻依舊風韻猶然,當真應了那句美人姿态,我見猶憐。雖還無法與修真者相比較,卻已經是人界傾城之姿。

孟亦将藥箱放下,看了看女人的氣色,便道:“風寒好多了,再吃兩日藥,便該痊愈。”

女子羞然低首:“妾也如是以為。”

确定風寒将好,孟亦留下藥,便要提着藥箱離去。

“孟醫師且慢!”那坐靠在床上的女子忽然直起身,面帶焦急地叫住他。

知曉孟亦不喜多事,靈芮比孟亦更先回頭,玉顏疏離道:“這位姑娘還有何事。”

床榻上卧病的女子仿佛這才看見靈芮,聞她所問,欲言又止。

靈芮又道:“我是孟醫師的小妹,有何事姑娘便說,不必多顧慮。”

見孟醫師也看向自己,且對靈芮之話沒有反駁,那女子便只好順着靈芮的話道:“妾名瓊芳。”

“靈芮。”

“月後,瓊芳病已大好,會代表江苑參加百花游宴。屆時,京城裏赴考的才子書生,少爺千金,乃至京內百姓,周縣之人,皆聚于此,熱鬧非凡,孟醫師……”說到這裏,瓊芳殷切切擡首看向孟亦。

孟亦對此無多大興趣,或者說他對這世間萬物都已失了看者之心,身處凡塵,恍若世外。

他轉身問靈芮:“可想一看。”

靈芮聞言,面上立時綻開清麗笑顏:“要看的。”

于是孟亦對瓊芳禮貌道:“感謝姑娘告知,孟某告辭。”

便離去。

靈芮歡欣跟上。

兩人走後,院外守着的兩個小丫頭進了屋中,其中一人問瓊芳道:“姑娘若是心悅孟醫師,為何不再多留于他?”

原是女子心思,她二人雖未下人,卻也是知曉的,只因瓊芳便曾問過她二人,若是孟醫師這般的人物,可會嫌棄她清倌的身份。

這問題教她們不知如何作答,然也未等她們作答,瓊芳便自語道:“不會的,孟醫師不是那般之人,在他眼中,我們所有人,都是一般無二的。”

可也正因如此,她的心悅注定沒有結果,也注定陷的更深。

如今為何不多留于他?

思及此,瓊芳目光不覺哀婉:“我自是願他多留些時候。我看見他是歡喜的,卻不敢靠近,他即便是背着簡單的竹簍上山采藥,曦露沾濕了衣角,腳邊踩着青草與泥污,也依舊不似凡間的人。”

————

出了那院落,靈芮攔下一人打聽了一番,才知曉這百花游宴确實是京城裏一年一度的盛世,所謂百花,即是指馥郁芳花,也是指卿卿佳人。到那時,城中街道遍是各色芳花,河上飄着無數雕欄畫棟的船舫,那些樓裏的花魁們便會各坐其間,姿态豔麗,或歌或舞,再決出個頭名來。

恰好月後已是春末夏初,正是百花齊放之時,又正逢科考結束,才子金榜題名,自是一番盛世。

離着百花游宴還有些時日,眼見離科考之日越來越近,京城裏都有些凝重的氛圍,早些時候喜歡聚在一起飲酒作賦的學子皆閉門不出,埋首苦讀,寒門子弟更是如此。

這種時候,京城裏若是還有心思吃喝玩樂的年輕男子,便只有那些不學無術的官宦纨绔子弟了。

當朝聖上清明廉潔,卻也依舊無法令朝堂清如明鏡,能做的便只是削弱他們權利罷了。

這些人雖然在朝堂上沒什麽實權,但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招惹的。尤其是皇族至親,只要不是犯了天怒人怨傷天害理的事,平日裏耀武揚威些,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孟亦鑽研凡人醫術許多年,見過不少疑難雜症,也看多許多凡人界所著的醫書,其中相生相克之道,與修真界有異曲同工之處。因而,本就過目不忘的孟亦在記住那些藥方後,便開始嘗百草,研新方,再傳授給有緣人。

不知何時,他便已經成了每朝每代口中來去捉摸不到的神醫,久負盛名。

流傳間,神醫變成了一輩只傳授一人的存在,殊不知,不是只傳授一人,而是自始至終,只有這一個人。

傳說中還言道神醫一脈雖只有一人,但世間還未曾有他治不好的病症。

而比他醫術更神秘的,是他的來去無蹤,便是有皇家派出了兵馬想将他留住,也不過是徒勞。

一日,皇城腳下一小少爺染了怪病,遍尋名醫名醫卻都不可解。

這小少爺乃是長公主之子,長公主又與聖上姐弟情篤,是以自小嬌生慣養,幸而品行上沒有過什麽大問題,雖驕縱也聰明伶俐聽人勸解,因此深受聖上寵愛。他這一病,可急壞了許多人。

于是便有人道可找神醫。

然而孟亦給人治病,向來随緣,且走且停。碰到病者便幫其醫治,從不刻意尋找病人,也不固守在某一處等待病人上門,那有說找便能找的到的。

又有人道,那江苑的名伶瓊芳先時染了風寒,也是險些治不好,直教京城內許多憐花之人心急。後來好像是其丫頭外出采購吃食時,恰遇到神醫在為一鄉野老者治療腿疾,這才得以引薦。

說到這裏,那人提議:“不若,我等先去那江苑,問問瓊芳,神醫現在何處。”

可待到遣人去問過瓊芳後,卻得到消息,道瓊芳病已大好,神醫留下最後一帖藥,便再未曾見過。

傳回消息的人還玩笑道,那瓊芳分明病好了,看起來卻憂思過重的虛弱模樣,莫不是害了相思病?若真如此,那人莫不是神醫,畢竟這些日子以來,瓊芳姑娘抱恙在床,見過的人除了她身邊的丫頭,便只有醫師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瓊芳本就被京城許多人所傾慕,其中便有少年慕艾的小少爺。

于是小少爺驕縱起來。

“我不要那人給我治療!不要!”

長公主和驸馬本還在遣人尋找神醫,聽聞消息先放下了這事趕了過來,她摸着小少爺因病而蒼白虛弱的臉龐,語氣不禁嚴肅道:“晨兒你不久便要過十六生辰了,怎還像個小孩子一般,你不要神醫給你治病,那你要不要活命?”

“可偌大的京城裏,莫非就再沒有能治我者?”

“莫說諾大的京城,便是放眼你皇舅舅座下的整個江山,也尋不到比孟醫師醫術更加高深的醫者!”長公主嘆了口氣,“你莫要鬧了,母親擔心得很。”

還好小少爺雖然脾氣大了些,心性不算壞,尤其聽母親的話,便蔫蔫地從了,低喃道:“娘親,我是不是快死了,怎的那些禦醫都治不好我,您又說唯有神醫一人能救我……”

長公主見他這般也是氣笑了,恨鐵不成鋼地用食指點了點他的腦袋:“你這小玩猴,哪裏像是得了病,分明還是不安生,其他人跪着求着才尋來神醫治病,你倒好,我們千辛萬苦想要尋着人,你還想往外推。”

事實上小少爺這病倒不至于性命,只是日日夜夜沒些精氣神,面上也無甚血色,吃飯沒有食欲,時間長了便總是格外虛弱,有氣無力。禦醫來開了許多補方都無濟于事,眼見着他越來越沒精神,就差白天黑夜都睡在床上,長公主和驸馬便越來越着急,聖上也擔憂得很。

小少爺咳了兩聲,縮進被窩裏:“都聽您的,我休息會兒……”

驸馬上前來輕撫長公主的肩膀,又拍拍小少爺的頭:“睡吧,我和你母親會盡快找到那醫師。”

孟亦與靈芮二人方才為一婦人治了腿傷,走在小路上,便看到有人在張貼皇榜。

靈芮好奇:“早知曉人間最富權勢便是天子,天子有事便會張貼皇榜……柏函哥哥,我們去看看吧。”

“好。”

兩人走上前,就聽到有人議論道:“長公主之子得了怪病,要尋神醫,可這神醫是誰?”

“這我就不知曉了,若真有神醫,哪裏是我們真的平民百姓可以見得的,不過這皇榜上,說是姓孟。”

“孟?未曾聽說過……”

靈芮笑:“柏函哥哥,他們是在說你嗎?”

孟亦視線穿過人群,看向皇榜:“想來是。”

“那要治嗎?”

孟亦給人治病,向來随緣,不摻雜任何情緒,遇上了便醫治,治好了便離開,這次恰好看到,也是因果,自然要醫,盡管是在聖上廣貼皇榜的作用下。

靈芮一看孟亦細微之處的情緒便知他的決定,于是靈活的閃避人群,進入其中,将皇榜撕了下來。

接下來一切仿佛靜止,在衆人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時,兩人便跟随官差,消失在了街道上。

聽聞尋到了人,長公主和驸馬立時趕來,見到孟亦和靈芮,只覺得這兩人……尋常到令人記不住面容的地步,可再多看幾眼,心中卻突然惶然,再不敢直視,只覺得兩人神異。

孟亦與靈芮跟着長公主來到小少爺門前,長公主敲了敲門:“晨兒,我與神醫要進來了。”

說罷便推開門。

一進屋,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孟亦在長公主的帶領下走到床前。

小少爺坐起身,看向來人,不知怎的,眼前所謂的神醫感覺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卻令人倍生渴望親近之意。

孟亦道:“勞煩伸手,為你把脈。”

小少爺立時乖乖坐直了身子,伸出手來,露出手腕。

長公主看着啧啧稱奇,心想神醫果然與凡人不同,竟叫自己即便生了病也頑猴一般教人憂心的兒子如此聽話。這乖巧的模樣,簡直像是別人家的孩子。

孟亦把完脈,又看了看他眼下與舌苔,拿幹淨的布擦了擦手,道:“能治。”

長公主轉憂為喜:“那便勞煩神醫了,我等必有重謝。”

“重謝不必,不過随緣,我來便來了,他能不能治自有他的造化。”

長公主聽着雲裏霧裏,心裏只對他越發敬佩。

這病并不難治,在百花游宴開始之前,小少爺便全好了。

只是在醫治的過程中,小少爺越來越粘他。

病好了之後,小少爺哭着嚷着不讓孟亦走,非要他留下,然而要他留下來做些什麽,自己又說不清楚。

靈芮知曉這事,氣得跳腳,言道人間界用了術法好生教訓他一場,最終被孟亦攔住,免得她違反了天道,來日進階有所阻礙。

只是宣布病已好後的第二天,孟亦沒有再去長公主府上,小少爺翹首以盼了一整日,最終掀了一桌子的午飯,鬧着絕食也一定要見孟亦。

長公主左右為難。

在她眼中,孟神醫實在非同尋常,甚至直到最後也未曾要過他們一個銅板的醫治費用。且越與他相處久了,便越覺得他超然世外,那般的人,哪是他們說留就能留得下來的。

可自己兒子這股子執着的勁頭,看起來是不能善罷甘休了。

小少爺鬧了幾日,聖上也知曉了此事,于是隔日大街小巷便又貼上了尋找神醫的皇榜。

兩天後,孟亦見着皇榜,也未說什麽,轉身離去。

靈芮看了看皇榜內容,又看了看孟亦離開的背影,轉身跟上,問道:“柏函哥哥,我們便不管他了?”

“我只治病。”

靈芮想問,那心病可算是病?嗫嚅着,終是沒有說出口。

————

科考殿試已經過去幾日,大街小巷仍在讨論着前三甲。

靈芮蹦跳着跑過來,瞬間撲到了孟亦背上,探過頭來笑道:“柏函哥哥,在想什麽?”

孟亦搖頭:“沒什麽。”

靈芮道:“今日就是百花游宴了,白日裏大街小巷便已經出現無數叫賣的小販,其中有許多新奇的玩意與吃食,賣河燈的最多,好不熱鬧。”

“嗯,今晚陪你去看。”

靈芮笑:“聽說還有詩比,什麽狀元郎,探花郎,京城五大才子皆要參加,我們到時候可以看個樂呵。不過這白日裏和晚上到底還有些不同的風情,不如我們現在就去一看?”

孟亦站起身,将攀在自己身上的靈芮扶正:“好。”

此時原也是三月草長莺飛的好時節。

街上小商販吆喝着,叫賣的物品不一而足,出去靈芮所說的東西,其中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

走過繁華喧鬧的地段,路過一寬敞的地方,河邊垂柳青青,淺草沒過鞋底,有孩童正聚在一起趁着東風放着紙鳶,歡笑聲不絕于耳。

這麽些年,孟亦手中總有些金石用作花用,此時只要是靈芮看中的玩意兒,就都買下來予她。

不知不覺,二人手中便拿了不少東西。

“天色漸暗,街上往來的人也越發多了,向來不久游宴就要開始,柏函哥哥,不若我們在前面茶館喝個茶聽說書人講一段故事,想必那時也就到時候了。”

茶館內人不少,想必皆是歇息等待晚上到來的人們。

堂中說書人醒木拍案,開口便是一段傳奇。

漸漸的,茶館裏稍作休憩的人越來越多。

忽然,茶館內一陣靜默,孟亦不受其亂,靈芮的目光則順着衆人朝門口看去,卻見那長公主之子正帶着一衆人站在門口,面上陰雲密布,看來衆人心情很是不好。

京城裏少有人不認識他的,只因他不僅頑劣,還總喜歡湊熱鬧,幸好他也不多惹是生非,無非是仗勢比旁的人大了一些,有時他們還會跟他打個招呼,道一句“晨少爺出來玩兒?”。不過今日,他心情似乎看起來不太明朗,他們還是不要去觸黴頭了。

就在這時,原本滿臉寫滿不悅的小少爺面上忽然放晴,火急火燎地穿過人群,幾息時間後便站在了孟亦身邊,拘謹到面色泛紅:“孟……孟神醫……”

孟亦看他:“看起來身體大好了。”

覺得他此言是在關心自己,小少爺十分激動的模樣:“是,是好了,還多虧了您!”

“醫者本能。”

“您今日也是來看百花游宴?”小少爺小心翼翼問道,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惹了他不開心,他會轉身就走。

孟亦點頭。

神醫才在京城出現沒多久,想必這還是第一次參加百花游宴,對其中風俗不甚了解。小少爺喜愛熱鬧玩樂,剛想為他介紹一番游宴風情,卻忽然想到,這百花游宴,除了盛放的各色嬌妍芳花,更有那娉婷美人乘坐畫舫歌舞于其上。

原本他自己先時也是喜歡看那等風情的,如今僅僅只是想一想那些個女人在船上或搔首弄姿,或期期艾艾的模樣,又想到到時孟醫師也會在岸邊看着,就覺得分外惱火。

于是,他開口之後,硬是憋了半天才介紹道:“這時候的花可是好看的緊,不若我帶孟醫師您去看看?”

靈芮上前道:“不必,我與柏函哥哥還有事。”

說着扭頭看向孟亦:“柏函哥哥,我們且去吧。”

見兩人要離開,小少爺焦急,便揮散了身後衆人,跟着孟亦他們走了出來,然而不過一個轉彎閃身的時間,孟亦和靈芮忽然先消失在了眼前。

徒留他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夜幕降臨,河邊卻燈火通明,闌珊處,靈芮蹲下身,在河邊放走了一只河燈。

放完河燈,她起身,看向孟亦:“柏函哥哥,他們凡人道這河燈裏寫下心願,點燃了再放進河裏,随水流自然而去,心願便會實現,不知是真是假。”

孟亦看着河邊千百盞明亮的河燈,回答道:“有所寄托總是好的。”至于是真是假,又何須在意。

“既是如此,那柏函哥哥何不也寫上一盞?”說着,靈芮拿出一盞河燈遞到孟亦面前。

孟亦接過河燈,想了想,什麽都未寫,只将它直接點燃放入了河中,然後看它彙入河上星星燈火之中,這才道:“我沒什麽可求。”

靈芮聞言執着道:“真的一星半點願望都沒有嗎?”

孟亦搖頭。

他很明确地知曉自己要做什麽,所以不需要有心願。

恰在這時,人們河對岸一排燈紅通明,樣式精致的畫舫緩緩游了過來。

伴随着的,是陣陣樂聲。

駐足在岸邊的人皆翹首以盼,随着畫舫的靠近,有人喊道:“看,是瓊芳姑娘,她果真身子大好了!”

順着衆人視線看去,果然見瓊芳一襲紅紗衣,妝容豔麗,坐在一把古琴前。纖纖玉手緩緩撥弄琴弦,琴聲婉轉,帶着一絲哀然,她啓唇聲聲唱道:“永夜抛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将沉。争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唱詞情真意切,可君心換我心,談何容易。

岸邊才子見此情景,皆拍手叫好,趁着良辰美景,佳人泛舟之景,作起了詩賦,唯有探花郭方望向了與河中畫舫相反的燈火闌珊之處,癡癡出着神。

狀元郎意氣風發,見他這般,不禁調笑道:“鐘平在看什麽?竟來不及看佳人了。”

其他人皆道:“狀元郎有所不知,自那日客棧內對一佳人驚鴻一瞥後,鐘平兄便是如今這個模樣了,,這叫……相思入腸啊!”

其餘人皆笑。

京城內徹夜歡暢,不出所料,最後的花魁頭名乃是瓊芳。

若說還有什麽怪事,便是那長公主之子在百花游宴上瘋狂找尋着某個人,最終卻一無所獲。那晚上,他是被長公主親自帶回去的,自那日之後,原來的頑劣少年便變了模樣,努力上進,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幾年後變成了聞名的少年将軍,披甲胄,戴紅纓。

逢人問起,少将軍便笑說:“為了尋人,為了讓那人看見我。”

正如孟亦所言,他與孟亦有些因果緣分。塞北胡虜不安分,少将軍領軍禦敵,受了傷,軍醫也束手無策,正逢孟亦在塞北行醫,又救了他一命。

少将軍看着他,問他:“您又救我了一命。”

孟亦道:“傷口七日不可碰水。”

少将軍忽而便笑了:“我知曉你還會消失,我也會繼續尋你。”

孟亦直視他雙眼:“何必。”

少将軍道:“母親說你超然世外,非此塵間中人,與我注定無緣,勸我回頭,可我不能放下。”

孟亦提着藥箱,起身離去。

少将軍匆忙起身,傷口裂開,染紅了包紮的繃帶也毫不在意,沖着孟亦的背影問道:“人生短暫,于你而言,我是否還算得上其中一言半語,哪怕只寥寥幾筆,便匆匆帶過。”

孟亦未轉身,只點了點頭。

世間萬物對他而言皆是相同,都是匆匆而去的過客。

少年将軍釋然而笑:“盡夠了。”

之後不知過去多少年,曾經的少将軍早已聲名遠揚,卻孤獨了終生,成為後來說書人口中的另一段傳奇。

某一日,東來小雪,飄飄灑灑,落在孟亦發梢。

靈芮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融化在掌心,她拭去手心濕意,問孟亦:“柏函哥哥可有治不了的病者?”

“自然有。”

“治不了,要怎麽辦?”

孟亦道:“治不過便不強求,命數已到,人終有生死。”

聽着她的回答,靈芮忽而一陣心疼:“那你到底看過了多少人的生死呢?”

“記不清了。”

他們修真之人,并非無情無欲,只是一心修煉,情感便寡淡了些。然人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他們亦會經受,心中仍有漣漪。

如此頻繁地經歷生死,看遍離合,未嘗不是亂心之事。

然而這些對孟亦而言,仿佛不值一提,他眼中神情始終,遍歷山河,飲盡悲歡,卻依舊如常前行。

最令人難過的,是她能感覺到他或許也想要有悲喜,哪怕只是一點點漣漪。可是經過多少載春秋,無數人前仆後繼地願為他死而後已,他卻只會感謝,無法感動。

就比如那年畫舫裏彈着古琴,殷切唱着要将君心換我心的傾城佳人,與那先是頑劣後又保衛了山河的長公主之子,兜兜轉轉惦念了終生,最後也不過一培塵土。

“柏函哥哥在凡人界待了這些年,究竟在尋找什麽?”

這回,孟亦沉默良久,才道:“無他。”

不過是思及他的心,如今不知在何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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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修領着蠢鵝找到孟亦的時候,人間又過去四十載。

一見着他,魔修便笑道:“本尊還在洞府外守了這幾百載,卻未曾想到小亦兒竟是悄悄瞞着我來到了凡人界。”

說罷還踹了一腳腿邊的呆鵝,那鵝便立刻用右翅摸了摸綠豆似的眼睛中不存在的眼淚,發出類似啜泣的哼叫聲。

模樣着實可憐弱小又無助。

然而分明是面上輕浮的魔修,但是比那只鵝更像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孟亦看着眼前一魔一鵝,似乎早有預料般,并不覺得意外,只道:“別來無恙。”

魔修笑:“得你一句‘別來無恙’。竟覺得此生足矣。”

自此,孟亦不再四處奔走,為人治病,而是尋了一處漫山野花,有山溪淌過的山谷,種了草藥,建了簡單的木屋,住了下來。

同住的還有靈芮,魔修,還有那只用偷偷啄食孟亦種的草藥的白鵝。

這裏地形偏僻,宛如迷宮,總也尋不到進入的入口,外人若想進來,便要看緣分。是以,盡管後來許多人都傳言此山谷中住着神醫,無所不醫,神醫逐漸流傳開來,叫此處為“神醫谷”,卻少有人能真的進入其中,尋得神醫治病。

童衡在尋到孟亦之時,并未多做打擾,只遠遠地看着,而後在他山谷入口處自己搭建了茅屋居住,仿佛門神一般守着這方天地。

他不敢打擾孟亦勘悟,也不舍得離他遠些。

幾人一鵝分外默契,相安無事。

如此寒暑更替、春來秋往,不知又過去多少流年。

某日,孟亦站在流經藥田的溪水旁,看着那只蠢笨的鵝在其間撲騰,啄食清淺水中的魚蝦。

有只小魚游的極快,呆鵝在凡人界雖然也不能算是普通的鵝,畢竟沒有哪只鵝能啄翻林中大貓的。然而它捉淺溪中魚蝦的時候,又是實實在在的笨拙,被沒有開靈的魚群耍的團團轉,也依舊樂在其中。

它被魚戲弄到原地轉圈,最後一屁股坐在了水裏,尾巴處的白羽毛都沾了泥巴,它越戰越勇,原地跳起,甩了甩腦袋,晶瑩的水珠四濺,在陽光下透亮的晃眼。

第一滴水珠落回清淺溪水中的那一瞬間,孟亦忽入滌除玄覽,澄懷味象之境。

繁華與荒涼的人間景色見過良多,身邊之人生老病死反複無常,凡人一生短若浮游,朝暮生死,卻也有許多綿長濃烈的情感與過往。

幾百載時光,他如紅塵中客,看盡所有沉浮,又抽身而去,時至今日,終是頓悟。

意識到自己心境變化的那一剎那,孟亦眸中瞬時淩冽,倏而便消失在原地。

下一個瞬間,他便出現在了修真界。

若留在人間,凡人界稀薄的靈氣是否能供給他進階所需的靈力暫且不提,只說那雷劫到來之時,在人間被限制了靈力的孟亦在應付天雷之時,必然完全無力護着腳下萬千生靈,屆時人間界怕是會毀于一旦。

因此,孟亦一直計算着時間,以便自己在預感将要突破的瞬間就回到修真界。

他早就有所準備,渡劫的地點選在了無人荒原之上。荒野一片蒼茫,舉目望去千萬裏內寸草不生,入眼皆是砂石與皲裂的土地,然靈氣卻并不算稀薄。

這處荒原也算是修真界一奇景,明明有靈氣,靈植有無法生長,修真來此,初時還要,之後靈力凝滞,無法寸進,離開這裏一段時日後再回來,便又是如此。

長時間停留并非良處,然而若是在此處進階,卻是上選,只要修真者做好萬全的準備便可。

雷劫聚集的極快,不多時,天際間便雷雲滾滾,黑雲遮天蔽日吞噬天地,其間紫白色電光閃爍,夾雜着轟鳴的聲響,振聾發聩。狂風呼嘯,飛沙走石,一片天地将傾之象。

比之當初玄溫進階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妒之上,所謂天譴,便如是。

因為孟亦勘破之時,那鵝就在他身邊的緣故,忽而魔尊第一個便意識到此事,不多時便尋了過來。

童衡緊随其後,靈芮賊因境界較低,落後了些時候。

修真界發生如此大的異動,便是在如此荒野之上,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覺。不多時便有門派得到消息,言之無盡荒原上忽而電閃雷鳴,黑雲蔽日,或有異寶出世。

消息總是比人傳得快。

當一些修者大能接到消息趕到之時,看見天邊異象,神情紛紛凝固。

有些有閱歷的大能心中駭然,這……這哪裏是異寶出世的異象,這分明是有人在渡劫!

且還是傳說中的天劫,轟鳴間似乎可見萬物生靈都在瞬間化為灰塵,不留一絲痕跡,此番之景,在場之人平生見所未見。

不知雷劫正中所在,究竟是哪位隐世的大能?

一時間,無人再敢發出任何聲響,全都屏息凝神,遠望那天地間的浩大景象。

童衡面容肅穆,魔修面上也難得嚴肅,怎麽也笑不出來。

若是早知曉他渡劫之時,有如此異象,與常人相去甚遠,該要多多做些準備才是,如今這般情景,他二人心中焦灼之時,難免自責。

靈芮更甚,她畢竟修為相較孟亦幾人要低上許多,甚至不能站在離雷劫太近的位置,否則難以承受那毀天滅地的聲勢。

身處其間的孟亦反而負手而立,氣定神閑,不見一絲慌亂。

第一道紫色雷光劈了下來,他動也未動,任由那雷劫劈向自己,将自己全身包裹。雷霆威力巨大且可怖,萬年蠶絲做的衣衫也不堪雷電之威,衣袂袖口皆有焦黃之色,孟亦卻依舊如常,似乎不受其擾。

遠處衆人見着他避也不避,先是一口氣提到了心尖,後隐約見他似乎毫發無損,這才堪堪松了一口氣。

如此,前面的無數道雷劫,孟亦都未曾有絲毫躲避的任由它撕裂淬煉自己的身軀,等到雷劫後半,天邊黑雲的面積忽而擴大兩倍不止,瞬間籠罩了原本還在遠望的幾人。天際翻滾的紫雷也越發粗壯,轟鳴聲響仿佛敲擊人心,令人耳目乍然失去觀感,喉間血氣翻湧。

“不好!雷劫範圍擴大了,我等快撤為好!”

不知是誰如此喊了一聲,衆人立時個個禦風便朝遠處飛去,生怕一個不慎,被此等雷劫擊中,身消道隕,斷不值得。

孟亦也終于出手,開始抵禦雷劫,他周身風獵獵而動,形成風刃,嚴密地護住他。

一道雷電劈下,卻被尋不到蹤影的風刃屢屢斷開,雷霆之力與飓風之力相撞,于無邊天際炸開輝煌火花,壯烈而宏大。

那之後,天際雷劫便次次與風刃相撞,地面早已是一片焦黑,飛砂怪石在被狂風卷起之後,将将靠近雷雲中心的區域,就會化為塵埃,轉眼彌散。

孟亦的發梢微微顯現出焦黃之狀,衣衫也開始褴褛,一側面頰有被雷劈過焦黑的痕跡,仔細看去,深可見骨。

然他情态仍舊從容,面對天道之威而不懼,似乎眼前足以籠罩大半荒野的雷雲不過爾爾,便是被劈的血肉模糊也只是不痛不癢,而他才是這天上地下,來去自如的那一個。

終于,最後一道雷劫即将落下落下。

孟亦停手,不再抵禦,硬生生讓這最強大的一道雷劫從自己頭頂直直劈下。

他阖眼,任由衣衫被焦灼,身上血肉模糊,傷痕累累,周身裂開的傷口猙獰斑駁。他臉頰的傷口溢出的血順着面龐流下,蜿蜒如畫,分明是可怖的畫面,配上他淡漠眼神,似乎多了一股出離的氣質。

“結……結束了……”有看者喃喃道。

其餘人看着天邊乍破的瑰麗天光,說不出話來。

終于,魔修反應過來,身形移動,便要往那天光中央而去,卻忽而路遇一道屏障,整個人被阻擋在外。

童衡也是如此,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朝着屏障打去。而且修為境界在此處可以說唯獨屈于孟亦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他們兩人用盡全力合力一擊皆是無用。

二人心下一凝,境界修為在他們之上的,恐怕便是那個人了。

雷劫結束,烏雲散去天光破雲,待到一切塵緣落定之時,一人出現在了荒原之上。

荒野遼闊,無邊無際,仿佛吞噬天地,人修渺小的身軀在此襯托下不值一提。可來人卻不然,他周身的氣勢不容忽視,那是令萬物顫栗的強大。

孟亦似乎早有預料,擡頭與來人對視,面色如初,啓唇:“玄溫。”

玄溫威嚴散去,看着踏入飛升期後,如獲新生的孟亦。他靠近他,拭去他臉頰傷口淌下的血,擦拭的過程中,孟亦遍身傷口全都恢複如初:“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師尊。”

踏入飛升期,此後便是不知期的等待,等待仙界召喚,得道飛升。在這個境界中的修者,便再無小境界之分,修者的強大看的便是靈力的深淺,功法的玄妙,法寶仙器以及個人領悟。

孟亦揮去玄溫的手。

玄溫道:“你是否仍想殺我。”

“你我之間,必有一死。”

玄溫聞此,勾唇輕笑:“是,必有一死,若是我生,你便屬于我;若是我死,你将淩駕于天地。”

說完,玄溫攤手,一把長劍緩緩出現在他掌心。劍未帶鞘,劍鋒寒光凜冽,一陣風拂過,劍身有所感,嗡嗡作響,竟似有魂。

吟風劍。

孟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我此生再不用真劍。”

以心為劍,身為鞘,可斬萬物。

“既如此。”玄溫收起手中吟風劍,又拿出自己本命靈劍,随手朝一旁扔去,淩厲劍身插入地中,震動兩下,便失了光澤。

玄溫這才又看向孟亦,道:“那便皆不用劍。”

遠處衆人看到此情景,皆瞠目。待到他們想要确認是不是鴻衍宗宗主玄溫之時,卻發現眼前景色忽然模糊,原是境界高深的修真者目看千裏之外的能力消失了。

死戰看似一觸即發,玄溫卻不緊不慢,與孟亦議起了過往。

“涵兒,自你年幼時,我便帶你入修真界後,我教你天道何為,傳授你功法,為你鑄造本命靈劍……”玄溫頓了頓,繼續道,“你的大部分人生皆,與我相關。”

孟亦自然知曉,正因如此,當初那魔修說他若是早些遇到自己該多多好時,他未覺得動容。

“假若”一詞本就是虛幻的。

從來沒有一個被叫做孟亦的孩童,在幼時被一個笑的惡劣的魔修用一串糖葫蘆拐走。

時至今日,孟亦這一生,絕大部分悲歡均來自于玄溫這個瘋子。

孟亦道:“我的心在何處。”那年他的元嬰與心皆被剜出,如今元嬰歸位,心被“無念”若取代,令他無法擁有悲喜。

玄溫聞言,看向孟亦的眼神變得柔和:“我以為你不會問。”

“畢竟是我的東西。”

“這倒也是,”說着,玄溫右手撫向自己心髒的位置,“不過涵兒可以安心,你的心,我且好好安放着。”

孟亦蹙眉:“你這個瘋子。”

玄溫笑:“我想對你好。”

“你不過是想讓我做檻花籠鶴罷了。”

“不,你錯了。”玄溫道,“我願你做鷹。”

只不過能看到你振翅高飛的,只能是我一人。

至于後來出現的那些人,本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他指向結界外那些修者,神情睥睨:“你看看他們,如同蝼蟻一般蜷縮在遠處,連上前打斷我們的能力都沒有,又有何資格與你并肩。涵兒,能與你一同俯瞰蒼生的,唯我而已。”

孟亦面無表情:“所以你毀了我,又美其名曰,新生。”

玄溫凝視孟亦,不肯錯目:“涵兒,如今的你,是不是除了殺死我,便再也沒有其他念頭。”

“這很好。”

“涵兒,我孤身修行數千年,便是為了等你于那條街道上抓着我衣角,攀着我,仰頭看我。所以你的世界,原該全都是我。”

“善是我,惡是我。”

“生是我,亡是我。”

“信任是我,猶疑是我。”

“懵懂是我,痛徹是我。”

說罷,他輕嘆:“為何當初眼中會有其他人。”

孟亦伸手,掌心舉起風刃:“多說無益,來戰。”

兩人皆聚起身體內靈力,化為武器。境界至飛升期,靈力凝結而成的兵刃割開人的血肉,暴烈的靈氣會依附于傷口之上,使之難以愈合。

絕非尋常武器可以比拟。

大能之間的厮殺,可撼天動地,原本玄溫設下的堅不可破的結界也在一瞬間碎裂,遠處圍觀的衆人紛紛撤離此地,心底感慨劫後餘生。

一場大戰,持續了三天三夜,你來我往之間僵持不下,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竭,身上靈力幾乎耗光。

最後,孟亦與玄溫二人的靈力凝聚而成的利刃抵住了彼此的胸膛。

玄溫身後是呼嘯風刃圍成的嚴密的風牆,其間飛沙走石嚓嚓作響,孟亦身後則是可焚燒一切的炎炎烈火,萬物落入其中均會化為灰燼。

無論是誰後退一步,都是死路,而彼此若是向前一步,靈氣之刃便會刺破胸膛。

“撲哧——”靈氣化成的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響起。

片刻的靜默後,玄溫嘆息:“我怎會殺你。”

話音剛落,他滿身靈力霎時間潰散一空,孟亦身後熊熊火焰也忽然消散。玄溫松了手,任由手中靈氣之刃化為熒光彌散,自己則被孟亦之刃完全穿破胸膛。

玄溫将下颌抵在孟亦肩側,笑道:“你贏了。”

“不愧是我養大的孩子。”

“我說過,除了離開我,你所說所願,皆會成真。”

“包括,殺了我。”

玄溫絮絮說了良久,孟亦始終未曾回答,任由他将頭抵在自己肩膀。直到玄溫雙眼幾乎快要閉上之時,孟亦終于啓唇。

“我是否和你說過,那一日,那些年歲。”他道,“真的疼。”

真的疼。

疼的夜裏醒來雙眼濕熱,痛徹心扉。

孟亦語氣平淡說着疼,卻聽的玄溫心尖一顫。

玄溫擡首,用最後的氣力伸手輕觸孟亦眉眼,勾唇輕笑:“你終将不朽。”

說罷,他便向後倒入呼嘯風刃之中,頃刻間風璇中血霧翻湧。漫天風沙血霧之中,孟亦輕阖雙眼。

涵兒,你活着。

活着,睥睨萬物,俯藐山河,看這世間如何滄海桑田輪回更替。

立于衆生之巅。

萬世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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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四十八年,孟亦登仙。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啦

比較開放式的結局,也是我覺得最合适的結局

番外會寫個魔修撿到小亦兒的平行世界番外,還有個童衡也飛升的仙界番外,可能還會寫寫宿歌柳釋靈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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