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淡青色的煙雨細細密密地籠罩了一層,摻雜了一點将夜的灰白,沉悶壓抑得可怕。
雲姨娘在男人說完話之後,臉色瞬間沉,看着旁邊臉色煞白的卻依舊強裝鎮定的女孩,直接将繡了一半的帕子塞了過去,“徐嬷嬷,帶姑娘下去,這帕子繡得亂七八糟的,你教教她。”
小姑娘生得粉頰遠黛,和雲姨娘有一雙極為相似的鳳眼,白得像是剛洗淨的嫩藕,眉間卻有朱砂一點,紅得耀眼,整張臉頓時妖嬈起來,只怕長大後就是禍害男兒家的禍水。
藏在衣袖下的手攥得死緊,粉嫩的指尖泛白,怵惕地與雲姨娘對視一眼,怯嗫地嚅了一聲“是”之後,就跟着徐嬷嬷出去了。
“我瞧着那孩子挺好的,和陸持定親之後,我會将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看,不會虧待了她。”陸端明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起皮的嘴角,澀澀地開口。
陸持是伯恩王陸端明的唯一的嫡子,陸端明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在外面怎麽花天酒地不說,嫡妻死後拿命逼着老王妃,擡了妾室做正妃,老伯恩王戎馬一生掙下的臉面一下子都丢了幹淨。
雲姨娘渾身都在發抖,若是幾日後,陸持去了,所有的罪責都歸到沈棠的頭上,老夫人發威了,沈棠還能活命的?若是人真的病好了,以後陸持當真還能娶一個姨娘的外甥女不成。日後解除了婚約,沈棠頂着個沖喜的名頭,以後還能說一個好人家?
她平日就和陸持不對付,一個半大的孩子整日陰沉,明裏暗裏沒少拾竄着老夫人找她麻煩。先前她還能忍,但現在巴不得他立即就斷氣了,省得禍害別人。
這話在明面上卻是不能說的,含情的鳳眼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你知道我就這麽一個親人,我姐臨終前我都發了毒誓,以後替她找個普通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貴,只希望她平安順遂。持哥兒是那個性子,見到我恨不得直接将我捅了,棠姐兒還能有好的?”
柳腰一軟,身子順着凳子下挪,直接就跪在男人的面前,嫩白的柔荑去抓男人的手,眼底含着淚光點點,柔弱地想讓人抱在懷裏好好哄着。
“王爺,您将妾身救了出來,給了妾身遮風擋雨的地方。您讓妾身怎樣都是行的,您說只要持哥兒一個孩子,我就喝藥,這輩子都沒有那個福分有個一兒半女。我只有您和棠姐兒了,您這樣說,不是拿刀子往我的心窩裏戳嗎?”
這麽多年,陸端明對雲姨娘确實有幾分情誼,當年讓人服下絕子藥是他做過最對不起她的事情。往事被翻出來,心裏的愧疚更甚。可老太太下了死命,他也違背不得。
狠了心,推開女人的手,沉穩道:“不管結果如何,以後伯恩王府都不會虧待棠姐兒的。”
說完便站起身,朝着外面走,“雲娘,明日記得将棠姐兒帶過來,別惹我生氣。”
女人頓時哭得梨花帶雨,平日裏最好的利器現在卻沒有用,男人沒有絲毫留戀地走了。
等确定人出了院子,雲姨娘的眼淚一收,心裏都是恨毒了的。這男人果真就是靠不住的東西,願意哄着你的時候就哄兩句,真要是觸及自己的利益,都是翻臉不認人的。
自己在外面養外院将嫡妻氣死,後面女人都是不斷的,她要是已故的侯夫人,都能從棺材裏爬出來将人殺了。現在裝什麽深情,為了個病秧子還要将她的棠姐兒搭上。
越發覺得煩躁,去了西屋,看見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繡花。烏發雪膚,兩只羊角辮子柔順地垂在胸前,瞧不見真切的面容,只覺得連頭發絲兒都是乖順的。
徐嬷嬷叫了一聲“雲姨娘”,小姑娘突然驚醒,細針戳破了指尖,雪白的絹紗上便映出一朵梅花朵兒。可小姑娘沒有絲毫的察覺,慌忙将繡活放在一邊,站起來擡着一雙鳳眼,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小姨。”
她定定地瞧着小姑娘許久,咬咬牙,“嬷嬷,你先出去,我和棠姐兒說些話。”
徐嬷嬷瞧着不對勁,立即就收拾東西就出去了,還妥帖地将門給關上。
等沒了人,雲姨娘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持哥兒病得很重,他勉強也算你半個哥哥,明日跟我一起去瞧瞧人。”
沈棠聽聞身子一抖,她年紀小,可雙親橫死,早早經歷磨難,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懂事些,頓時就明白小姨話裏的意思。白着一張臉的,沒有說話。
她來伯恩王府才三個月的時間,雲姨娘只當她還沒有見過那個病秧子,寬慰着,“你放心就是見見而已,持哥兒性子是有點古怪,但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也不會難為你的。”
可雲姨娘沒想過,沈棠早就見過了,甚至因為第一面的印象過于慘烈,以至于她現在聽聽到他的名字,骨頭縫裏都滲着寒意。
外頭關于陸持的傳聞很多,沈棠能确定的只有兩個。
一是陸持的确有副好相貌,所有誇贊的詞放到他身上都不誇張。二是陸持夠狠,将她推下池塘之後,裹着狐毛大氅站在岸邊,一雙清冷的眸子陰沉無比,如同在看一個死物一樣,看她在池塘裏死命掙紮。
初春的湖水冷得驚人,那種寒冷沒過頭頂如針紮般刺痛每寸皮膚的感覺,到現在都是她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被人從池塘撈起來,幾乎去了半條命,可卻半分不敢提陸持推她入水的事情。沒有人會相信的,說出來只會讓小姨心裏難受而已。
就像現在沒有人會問她,是否願意給陸持沖喜,就将事情決定下來。小姨就算心疼她也反抗不了,她也沒有辦法反抗,她不過是一介孤女,想要活着就必須仰人鼻息。
頓時悲從心來,可是她想活着,活到她有足夠的能力逃離這一方大院。嬌小的身子越發單薄,輕聲說:“好。”
小姨在府裏的日子也不好過,她該懂事些的。
雲姨娘看着孩子半天,心裏都是恨毒了的,将小姑娘溫柔地摟着,如同多年前長姐對她那樣,認真地說:“你放心,小姨一定不會讓這件事情成了,我們棠姐兒以後值得更好的人。”
不管兩個人情願不情願,第二日雲姨娘還是将沈棠叫醒,花了一個多時辰替她梳妝打扮。
小姑娘穿着一身绛紅枝花纏藤薄棉襖,用紅色絲綢綁了小髻,垂下的流蘇被編入羊角辮裏,安靜地垂在胸前。她五官還沒有完全長開,可骨像生得好,就算是以後都差不到什麽地方去。
雲姨娘在心裏又将陸持罵了好幾遍,拉着她的手,不放心又叮囑了一遍,“我和你說的可都記住了,千萬別怕知道嗎?等事情結束之後我立即将你送出去,沒有人會說你什麽的。”
沈棠咬着嘴唇,想到那雙陰鸷的眸子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連忙點頭,“我知道。”
得了準信,雲姨娘才牽着孩子往陸持的聽松院走去。
一行人早早地在正廳裏等着。
坐在下首的是就是現在的伯恩王妃郝氏,生得極為美豔,可卻穿了一身暗色的衣裙,顯得人有些老态。她年輕時也是愛俏的,房裏的花樣也多,最後勾得伯恩王擡她為正妃。從此就端着個正妃的架子,活活将自己折騰成老古板。
她因伯恩王對雲姨娘的偏愛,心裏都是恨毒了的。現在的雲姨娘的外甥女要給病秧子沖喜,想到陸持去了,老太太逼着雲姨娘把沈棠交出來陪葬的場景,心裏說不出的暢快。
笑容裏帶了幾分幸災樂禍,不怕事地挑撥着,“瞧瞧這孩子長得多水靈,這身衣裳也襯人。”
老太太擡頭掃了一眼,頓時有些不悅。她的孫兒現在都病成這樣,你穿得喜慶像是過年似的是幾個意思!心裏怒不可揭,若不是涵養還在,怕是當場就發火了。
雲姨娘平時一顆七竅玲珑心的人,此刻也沒有眼色,溫婉地笑了笑,推了沈棠一把,“快叫老夫人。”
沈棠乍然被推出去,有幾分慌亂,差點踩着了長裙向前面栽去。穩定身形後,行了一個禮,“沈棠見過老夫人。”
老夫人眼中的不滿意更甚,要不是道士說持哥兒和她的八字最合,她就算是死都不會同意的。可這件事情卻是他們伯恩王府對這姑娘有愧疚,面上柔和幾分,“過來讓我瞧瞧。”
沈棠擡眼瞧她,見人頭發灰白,臉上雖有倦容,目光依舊是睿智清明,顯得有幾分嚴厲。
手心裏攥着一把汗,她緩了緩神,走上前去才擡起頭。
“是個好孩子。”老太太粗略看了幾眼,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生得不錯,也沒有心思細想其他的,直接将一柄綠如意塞到孩子手裏。
聲線放軟了幾分,說着好話,“棠姐兒,現在持兒生病了,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等會拿着這個綠如意,乖乖進去躺着休息一會,等明日再叫你小姨過來接你。”
不知道是不是屋子裏的地龍燒得太熱,沈棠覺得手裏的綠如意都在發燙。
她的視線轉移到右邊垂下的曼簾上,墨綠色的緞子上繡着白鶴青松,平靜悠遠的景象下掩蓋着看不見的黑暗。
想起小姨交代的話,沈棠沒來由地覺得緊張,喉嚨都是發澀的,僵硬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