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衡王
這王府大院看着是氣派異常,可如今大門緊閉,兩盞挂在門口的紅色大燈籠似是許久未換了,都褪了色。
亡魂的氣息到此便戛然而止。
因着長期辦差的本能,本想立刻便進去拘了回陰司。可轉頭一想,不對啊。她如今是通緝犯,倘若進去恰好碰見同僚該怎麽辦?但再仔細一想,如今青天白日的,拘魂使都得晚上才出來辦差,實在是碰不上。
許久未拘魂,竟還有些技癢。想着反正遇不到同僚,不如她先進去探探底,看看究竟是哪個新亡魂有這樣的通天本事敢在日頭下明目張膽的逛大街。
如此想着,身體已率先鑽了進去。
堂堂王爺的府邸,雖說是大,可似乎有些太冷清了,順着各處游廊一路走過,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她也不急,左右這不是她的差事,只耐着性子慢慢找。
大約尋了半柱香的時間,終是在一處王府後院的地方再度尋了那絲氣息。
其中一間房中隐隐有婦人哭泣,不知是否在哭新忘之人。人間的悲歡離合她見得太多,也不以為意,只順着哭聲鑽進了那間房,果見一位美貌的婦人正扶着一冷清的蓋着白布的床位低聲抽泣着,哽咽道:“王爺,想你生前忠君愛國,一腔熱血,最後卻只是落得這樣凄慘的下場。妾身早勸過你當個閑散王爺過自己的舒心日子便罷,聖上懼怕敵國不肯出兵,你便随他去好了,何苦要強出頭争那什麽軍權帶兵打仗,結果所有人都以為你想要弑兄奪位!如今倒好,聖上一醒,你自是逃不了此劫,獨留下妾身和肚中的孩兒,你叫我們孤兒寡母以後如何自處!”
那婦人哭得傷心欲絕肝腸寸斷,一旁的丫鬟趕忙勸慰道:“王妃保重身子,如今王爺已去,我們說話更應小心謹慎些才是,小心隔牆有耳。”
那王妃抹着眼淚道:“如今整個王府都被隔離起來,還有什麽隔牆之耳。我們落到這種地步難道還要自個忍着傷心歌功頌德麽。”說罷又嘤嘤哭了起來。
小丫鬟嘆了一聲,只得趕忙再勸。
黑心上前瞅着那床/上的那位蓋着白布,一時間看不見臉,只好再瞅靈位上的靈牌,赫然寫着當朝衡王的名字。
當下有些不解,不是只說是軟禁關押麽,怎好端端死了?
環顧一周,此處也沒有亡魂的影子,只好再出去其它地方尋。找了一圈,最後在一處書房內找到了。而衡王的樣子倒不是她曾以為的奸王之相,反倒身長玉立,十分英俊,只是此刻正有些頹然地坐在書案後,目光盯着案上一卷書似在發呆。
片刻之後,衡王終于發現屋子裏還站着一個人,神情間有些疑惑,本還以為是哪個宮裏頭派來的宮女恰巧進了他生前的書房,可再仔細一看,這女子眉目間所注視的方向明明白白地就是指着自己所坐的位置,當下一凜,趕忙站起身,果然見對方的視線也随之上移。出聲問:“你是誰?你看得見本王?”
黑心上前略拱了拱手,“冥府陰司拘魂使黑心,見過衡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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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面色一白,“你是來拘我去地府的?”
她想了想道:“我只是路過,不過過了酉時自有我冥府的同僚會帶你走。”
衡王聞言苦笑,複又坐下,“早去晚去又有何分別。想我堂堂大齊親王,一心為國,最後也不過落得一杯毒酒獨上黃泉路的下場。”
這話說得倒真像是個忠君愛國的。她撇了撇嘴,心想皇上的蠱毒難道不是你下的麽,如今死了倒來裝賢王。如此一想說話間就不大客氣:“無論是誰,上到君王宰相,下到走夫販卒都免不了走上這一遭,更遑論那些殺父弑兄做盡壞事的,不單要下地府,怕是還得去阿鼻地獄轉一圈洗洗罪孽也未有的脫身。”
這話聽着意有所指,衡王到底是人間親王,那自小便養出來的貴氣不是當擺設的,當下便冷了表情,沉聲呵斥:“你既為冥府拘魂使,理應通曉世事,本王殚精竭慮為國為民,落得如此下場雖說不無自己的原因,可殺父弑兄從何說起?怎可憑他人一面之詞為本王蓋棺定論!難不成下了冥府面見閻王,本王也有理說不清麽!”
黑心怔了怔。
這其中難不成真有隐情?
她忍不住好奇問:“那皇上的蠱毒不是你下的麽?”
他聞言一震,“你說什麽?皇上中了蠱毒?不行,我需立刻進宮面聖!”猛地站起身朝外疾走兩步,可不過俄頃的工夫又站定腳步,而後朝着虛空慘然一笑,“如今我不過一縷游魂,哪裏還有什麽資格面聖陳情,實在可笑!”
他倏然轉身看着她,“你方才說蠱毒,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看他這般着急的模樣,興許下毒之人真不是他。遂道:“你們凡間帝王之前昏迷不醒,并不是生了重病,而是中了蠱毒。我原先本以為是你所為,故而說話多有得罪,望殿下不要見怪。”
衡王皺眉,在書房內踱了兩步,轉頭道:“皇兄之前病重來勢洶洶,本王雖十分擔心,但因他的病一向是皇後和太子照料,且當本王前去看望之時皆說只是勞累過度引起風寒入體,多休養一段時間便會痊愈。本王當時并未細想,如今聽你說來皇兄那症狀可不就像中了毒。只是究竟是誰有這樣的膽子敢謀害皇上!”
黑心挑眉。
這衡王也是關心則亂,能近的了皇帝的身且可不被發現的下毒,宮中能有幾人可以做到?再加之如他所說,皇後的太子皆隐瞞病情妄圖瞞天過海,這兇手是誰豈不已呼之欲出。
衡王也不算笨,只來回走了幾步便想通其中關鍵,猛錘了下桌子道:“是皇後和太子?!”黑心忙要贊他一句,可還沒來及開口便聽他繼續自言自語道,“可他們好端端為何要加害皇兄?不行,此事我必須進宮告訴皇上,讓他多加防範才是!”
她看他走了幾步似又想起自己早死了,忙旋身走至跟前,竟對她拱手行禮道:“如今皇上受奸人所害而不自知,本王身為臣子不能坐視不理,望姑娘出手助本王順利将此事陳情給陛下聽。”
拘魂使幫亡魂完成最後一點心願本是常事,但他這要求實在是過分了些。貿然現出人形,若是吓到了真龍天子豈不影響人間的國運,這罪責她如何擔得起。何況如今她亦是逃犯,哪能插手此事,遂勸道:“王爺既然已去,前塵往事皆該放下,生前牽絆已同你沒有關系了。何況當今皇帝既然能賜你毒酒可見是不信你,何苦還要多事。”
衡王不以為然,“皇兄那是受人蒙蔽,想當初他未登大寳之時同我兄友弟恭,飽受父皇稱贊。如今我雖撒手人寰,可既然知道事情真相,于情于理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為人所害。”
這衡王竟然還是個死腦筋。她自知勸不住他,只能如實道:“王爺的要求恕本使者實在做不到,煩請王爺在此處靜待些時辰,我的同僚一到酉時便會前來接你。”
說罷她轉身要走。衡王也不阻攔,只道:“無妨,你不帶我去,本王自認得去皇宮的路。”
黑色頭也未回:“以你新魂之力,如何能在這日頭下自由行走,怕是才出門口便會曬得魂飛魄散。”
“本王方才出去走了一圈,除了覺得有些熱之外,一點事也沒有。”
黑心停住腳步,回頭看他。
方才沒怎麽仔細看他,如今再一打量,确實覺得他同以往的亡魂有些不大一樣。陰冷的氣息并不算強,頭頂之處也無亡魂特有的黑氣,反倒隐隐泛着紫色的光華,那似乎是......人間帝王獨有的龍靈之氣。難怪他不懼日光可以在白天自由行走。
這情況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一個死了的人,竟有真龍帝王之相。
他見她沉默不語,趕緊道:“你雖為冥府之人,可但凡間人命的生死之事皆同冥府息息相關,你豈能坐視不理!”
其實這凡間帝王的生死黑心是真的不大關心。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的事罷了。只是如今看着衡王的面相倒也不像英年早逝之人。心中隐約有個不大好的猜測。
不會是當初對昭華上神無意間說的一句話,讓眼前這個本該有機會登上九五之尊的男子白白失去了機會吧?
這樣一想頓時愧疚的厲害。斟酌片刻後決定陪他走這一趟。
因衡王不懼日光,她也無須費心将他遮擋起來。只拎着他縱身越過長街圍牆,小半日工夫便到了皇宮內庭。他十分熟門熟路地領着她穿過長巷,終是在天黑前到了皇帝的禦書房前。黑心二話不說便要伸腳跨進去,衡王卻停在門外略顯猶豫。
她不解:“怎麽了?”
衡王似有些緊張,“待會突然現身會不會吓到皇上?”
她抽了抽嘴角,心想你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件事是不是有些晚了。但她嘴上不能這麽說,畢竟人家說不定是被她給連累了才成了現在這副半人半魂的模樣,遂好生安撫道:“不會的,你不是說你們曾經兄友弟恭為人稱道麽,如今聖上被人蒙蔽,正是需要你救他于水深火熱的時候。指不定他一見到你就後悔給你賜了毒酒,要哭着給你賠罪呢。”
衡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皇兄不會哭着給我賠罪的。”
“喔噢。”黑心想了想,“那看到殿下一時高興,展露龍顏總是有可能罷。莫耽擱時辰了,再晚片刻怕是我的同僚便會來拘殿下了。”
他點了點,昂這首背着手便走了進去。
此時日薄西山,光輝斜照在青石磚上,滿室寂靜。往日皇兄在此處理政務總是會叫上他一道讨論議政,若是說累了便會在一旁的榻上擺上一副棋,邊飲茶邊對弈,總是他輸多贏少。皇兄說他狡猾讓子,殊不知他早已不是那個會依偎在父皇母後身旁吵着鬧着要兄長讓他的小皇弟了。自兄長登上那個位子起,他便知道,那個承諾會永遠讓着他的人已成為需要他仰望并且守護的人。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争軍權,更沒有想過要殺他。
他只是、只是想為他守住這片天下......
可他為什麽不相信自己。
如今雙腳踏上這方熟悉的青磚上,落日的餘光已拉不出他的影子。
或許,身為帝王,注定會孤獨一生。
此刻的皇帝正坐在禦案後低頭看奏折,身體似乎還未好全,時不時便會輕咳幾聲,喝上幾口茶再低頭繼續。偶爾累了便擡頭捏捏鼻梁,目光會時不時落在門口的方向,而後便是長久的凝思。
這時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監會悄悄退出去着人準備晚膳。黑心趁機道:“現在是個好時機,錯過了可就很難有了。”
衡王點了點頭。
她掐了個訣施了道只能維持片刻時間的現形咒在他身上,不過須臾工夫,昏暗的殿室內便漸漸浮現出一個身影。
他沒有說話,皇上卻已發現了他。沒有黑心預料的慌恐,卻只是略微怔忡後便平靜地坐在龍椅上,目光哀傷,淡淡道:“皇弟,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