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迷情(2)

大殿內一片沉寂。

以青娥公主為圓心的半徑之內,東倒西歪的桌椅和呆若木雞的衆人使場面顯得異常滑稽。衆賓客心中千萬匹良駒飛奔而過。本來只是來喝喜酒的,怎麽好端端成了青娥公主成魔的見證者。

王母似是不能相信這個結果,雙手顫抖地扶着桌沿,将信将疑地喚了一聲“青娥”,然而從前那個唯命是從的女兒并未理會她,只是拖着黑色的裙角在殿內緩步走了半圈,看着衆人合不上的嘴和略帶猶疑害怕的眼神,譏諷地笑了。

“本公主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成魔的一日。只是,這成魔的滋味......比想象的要好太多。”她伸出右手,指尖的魔氣環繞,倏地射放出一根藤蔓,一下子便卷住了躲在角落中的一人,高高舉起,吓得那人尖聲喊叫。衆人毛骨悚然,擡頭一看,那被卷住的人可不就是那東湖仙君麽。只是此時的他,哪還有半分之前神氣凜然的模樣,只死死地扒着藤條想要解開,卻越纏越緊,越緊越是痛苦掙紮。

青娥仰頭看着他,笑得極是殘忍:“本公主一向不怎麽喜歡你,像你這樣的仙界敗類,不如死了的好,正好為本公主殺雞儆猴一番。”

“公主、青娥公主!饒、饒命.......”

東湖仙君還欲掙紮求饒,但公主并未打算浪費時間。藤蔓倏然一緊,衆人似聽到千百根骨頭同時斷裂的咔咔聲。頓時心頭一寒,背後冷汗涔涔,再偷眼去瞧,東湖已瞪大着眼沒了生息。

仙帝慌忙起身想要上前,閻君眼明手快攔了一下,搖了搖頭。仙帝暗嘆,眼圈微紅,亦知此刻已無力回天。

青娥收回藤蔓,轉過頭看向一直皺眉未動的昭華上神,笑了笑,“你怕我麽?”

昭華未說話。

“看來即便我成了魔,你也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她語氣輕輕的,似哀怨似嘲諷,“不過無妨,生倘若不能成為夫妻,死了若是可以同穴倒也不錯。”

衆人聞言睜大了眼,心想她該不會想殺了上神吧?

果不其然,她的掌間又是一根藤蔓倏地飛出。其實動作也并不怎麽快,可昭華上神楞是沒躲,任由那枝蔓橫亘在自己的身上,連眉都沒皺一下。

黑心見狀,急忙向前走了幾步。閻流光拉了她一下,“你做什麽?青娥如今入了魔,你對付不了她,但是上神不一樣,她傷不了他。”

她皺眉不語。

別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昭華上神因違反天道擅自延長凡間帝王的壽命受了責罰,于九重天之上化為原形生生受下十道天雷劫。聽那青玉龍君所言,這傷勢應是不輕,就算青娥原來傷不了她,可如今怕是讨不了什麽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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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娥的藤蔓越伸越長,越纏越緊,昭華的面色本就白的厲害,如今一勒更是蒼白無比。只是從頭到尾他都沒試圖反抗過。青娥心火直冒,手掌繞着藤蔓用力一扯,咬牙道:“你連反抗都懶得反抗,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昭華的額上冒出幾滴汗珠子,藤蔓的扭結處生出許多鋒利的小刺,一襲白衣生生被勒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終于開口:“你殺不了我,但倘若這樣能讓你好受些,也算是還了今日之債孽。”

青娥一怔,随即勃然大怒。

原來束手就擒不過是為了彌補她所受的傷害。只是這債,如何能這樣簡單還清?想得倒是極美!她怒極反笑,又收回緊纏的藤蔓,忽的後退了幾步,撫唇一笑:“是啊,堂堂上神如何是我能對付的了的。但我對付不了你,自有他人不是我的對手......”

話還未說完,昭華臉色忽變,朗聲喝道:“黑心,小心!”

閻流光反應極快,立刻反手拽住黑心的手要往後拖,但此刻的青娥魔氣大漲,也不曾理會昔日情誼,一根粗壯的藤蔓瞬間抽打在閻流光的胳膊上,倘若再偏上幾分,那張臉上怕是終生都須留下印跡了。只是胳膊這一下也疼得夠嗆,立刻打散了他同黑心的牽扯。藤蔓似生了眼睛,也不糾纏他,直溜溜就朝着黑心的脖子上繞。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同先前的東湖仙君一般被狠狠抛上了大殿的半空。

只是此刻的她比東湖還要狼狽痛苦上萬分,畢竟那藤蔓纏的是自己的脖子。只是青娥也沒完全下狠手,纏繞的地方留了些許空間,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閻流光急道:“青娥,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黑心又沒惹你,你殺她做什麽呢?”

青娥冷笑:“她搶了我的丈夫,你說她該殺不該殺。”

“照妖鏡已經照過了,她不是赤顏。”

“不管她是不是赤顏,可昭華的心裏都只有她,那她就該殺!”青娥此時根本聽不進任何話,偏執地高舉着藤蔓,眼中殺意畢現。

黑心掙紮着手腳,卻覺越掙紮藤蔓越緊,索性逼自己冷靜下來,嘶啞着聲音喊道:“公主,你說過,你曾萬分後悔沒有在赤顏仙子腹背受敵時幫她一把。可如今,你竟又要來殺我,那你同當初那些逼死赤顏的人又有什麽分別?”

青娥僵了僵。

昭華瞅準時機倏然出手,揮袖間一派仙霧拂過,衆人眼前一花,他已于白霧中一躍而起,掌風直劈而下,藤蔓應聲而斷。黑心一個失重直接落在昭華的懷中。他低頭看她,“你怎麽樣?”

她捂着有些發緊的喉口喘道:“沒......沒事。”

“真是恩愛。”

青娥鳳眼上挑,眸中恨意昭昭,掌中藤蔓再度揮過去。昭華抱着黑心下意識一擋,枝條抽在後背上,恰好碰到了天雷劫所傷的舊患,悶哼了一聲。黑心聽得十分清楚,知道這是新傷舊傷撞一起了,趕忙掙脫開跳出他的懷抱。

藤蔓緊随而來,像是盯緊了她,左右繞不過她三寸遠。黑心躲得十分狼狽,終究是法力不濟落了下乘。昭華一把拽住肆虐的藤條,轉過頭,往常一向溫和的眸子慢慢眯起,冷道:“夠了,她不欠你什麽,何必步步緊逼。”

“哪怕她不是赤顏,你也要護着她,那她就更該死!”

青娥用力抽回藤條,卻未抽動,心下更是火氣直冒,左掌間又是一根藤條驟然飛出,這次手下未留半分情面,去勁十足。黑心只見藤條迎面直擊,雖已極力避開,奈何來勢太快,只覺胸口猛地一空,霎時疼得天旋地轉,一口猩甜的鮮血在喉口停了停還是沒繃住,噴在了穿胸而過的藤條上。不知是何原因,藤條沾上血腥後竟又倏然撤回,自青娥的掌間盡數斷裂開來。

這一來一回的,更是疼得不能自已,雙腳一軟,重重地倒了下去。

“黑心!”

閻流光吓得魂不附體,慌忙上前,昭華卻先到一步,一把攬住黑心,毫不遲疑地聚起一團白光覆在她不斷流血的胸口上,輕聲道:“傷口有些大,別怕,我定不會讓你有事。”

黑心方才只顧着疼,也沒顧上看那傷口究竟有多大,可想着那麽粗壯的藤條居然能這樣硬生生穿過去,就算沒有碗口那麽大,想必總不會比杯口小。就想擡起頭看一眼,但昭華的力氣很大,硬是用手掌扶着她的腦袋不讓她亂動,聲音卻輕的仿佛哄孩子,“別看,閉上眼睡一會。”

四肢百骸的氣力一點點流失,也不知是他說話的語氣太溫柔,還是他掌間灼熱的白光太溫暖,竟熏得她真的昏昏欲睡,眼前黑暗一點一點吞噬了最後一點光明,腦袋重重地磕在他的肘彎之間終是昏了過去。

閻流光急道:“她昏過去了!你這治愈術到底管不管用?”

昭華頭都未擡,只淡淡回了句“你若是行大可以你來”便把他堵了個倒噎氣。想了想無處撒氣,袖着手在原處轉了一圈,擡眼一看青娥竟還站在那舉着那根斷裂的藤條皺眉細看,頓時沒了好氣。心想傷了人還要再這麽仔細瞅自己的兇器是什麽意思?蹭蹭幾步上前,一把拉過藤蔓道:“黑心并非赤顏,即便你心存怨恨也不該濫傷無辜,倘若方才站在那邊的是我,你也要下這樣的狠手嗎?”

藤蔓猝不及防地被他抽走,青娥臉色一變,喝道:“松開!”

閻流光一怔,還沒反應過來這松開是幾個意思,便覺掌間一陣刺痛,低頭一看,本因斷裂已枯死的藤蔓竟隐隐泛出詭異的紅光,扭結處的末梢長出新刺,先是短短的一簇,慢慢地開始抽根發芽,刺得他掌間又癢又疼,趕忙松開了手。

那藤蔓掉落在地,自顧自地開始抽長伸展。本只是一根,慢慢地,細小的枝桠也開始生長,團簇虬紮,紛雜的枝條自整個主藤上不斷地生長延展開來,遇到桌椅柱子便似找到了攀附,不斷地纏繞上去,不過一會,幾乎整個大殿都要被這藤蔓給爬滿。衆人眼睜睜看着藤蔓在自己腳下如靈蛇般穿行,若不是有仙術加持怕是這藤條都要爬到自己身上來了。終于有一位仙君意識到了不對:“快,快施法制住這藤條!不然照這速度怕是整個瑤池都得長滿這長藤!”

王母本還沉浸在青娥成魔的事中無法自拔,一聽瑤池二字終是反應過來,喊道:“太上老君何在!快,快想辦法制住這藤!”

有人回道:“老君今日閉關煉丹,并未赴宴。”

有幾位仙君仙姑倒是自主自發,口中念念有詞,施了幾個法咒在那瘋長的藤條上,終是緩了生長的速度,只是也未完全止住,不由有些奇怪。這藤條既然斷了必定是枯死了,怎好端端又開始這般瘋長,竟連他們幾個聯合施法都無法完全制住。便轉頭問見多識廣的閻君是怎麽回事。

“這個嘛.......”閻君嘆了口氣,終是什麽也沒說。

青娥看着那藤條若有所思,閻流光同她少年時便交好,如今也不懼她已入魔,沉聲道:“難不成你要眼睜睜看着你母後的瑤池被這藤蔓占滿嗎?還不速速收手!”

“你以為這是我做的?”青娥眯起眼。

“不然呢?”

她笑了笑,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黑心,也未明說,只是掌下一翻,那如一張大網般四處纏繞攀爬的藤條似受到了感應,又有條不紊地緩緩迅速撤回,盡數蹿回她的掌間。大殿內頓時又是一派明朗潔淨的模樣。

四周的變化昭華絲毫未放在心上,只全神貫注地低頭為黑心療傷。青娥面無表情地盯了半晌,閻流光唯恐她再多生事端,擋在身前,俨然一副護花使者的模樣。她勾唇譏笑:“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你的心裏竟已有了她,只可惜他們兩情相悅彼此愛慕,眼底又哪能容得下你。怕是到頭來,你的下場也不過同我一樣。”

閻流光眼神一暗,臉上還要強撐道:“左右得試試,倘若她心裏真沒有我,橫豎本君也被人甩慣了。”

她不再多言,只是雙臂垂下,似憐憫似哀怨地看了一眼臉色蒼白如紙的黑心和再沒有擡頭看過她一眼的昭華,突然笑了起來。嚯嚯有聲,像是自喉嚨後發出來的笑聲,斷斷續續的,聽着毛骨悚然。

“你苦心經營這一切,卻不過是親手養了一個魔出來,我且靜靜等着,等着看你們到底會開出什麽樣的花,結出什麽樣的果!”

說罷,黑色的裙擺輕揚,大殿之內忽起狂風,一陣迷得人睜不開眼的旋流吹得衆人搖搖欲墜,待施法護住身形可以勉強睜開眼時,青娥公主已不在殿中,只餘那頂被她摘下的鳳冠還孤單地躺在地上,鸾鳳和鳴的雕飾栩栩如生得仿佛一個笑話。

“青娥?青娥!”

王母站起疾呼,然而人去樓空,哪還有半分回應。

衆人覺得青娥公主既已成了魔,就該趕緊通知各大天門守衛攔截,以免放虎歸山。可這好歹是個公主,仙帝王母如今一臉悲痛,誰敢在這個時候上去戳眼珠子。只得暗嘆一聲,魔界自此以後又多了個敵人。

好好的一場喜宴卻成了荒唐的鬧劇,一出接着一出,刺激得他們這些老家夥心髒都有些受不了,紛紛起身拜辭。仙帝和王母顯然也無心留客,只略一點頭,大殿內便走了個七七八八。惟剩閻君父子還有......那旁若無人療傷的二人。

黑心的傷口實在太大,那藤蔓又沾了魔氣,即便止住了血一時半會也好不了。昭華索性抱起她就往外走。王母喝道:“你要帶她到哪去?我的青娥被你逼成了魔,你卻滿心記挂着這個女人,你如何擔得起上神的稱號!”

昭華頓住腳步,抱着黑心轉過身體,淡淡道:“本座飛升上神乃是修為使然,應天而為,同王母所言并無幹系。”

王母氣怒:“難不成你心中無一點愧疚?”

他眼睛早已不大好,然後擡頭直視上首的時候卻似一派清明:“青娥公主成魔本座固然難辭其咎,只是此番變故究竟是誰一手操控,王母難道不應更為清楚麽?”

王母臉色一白,不知如何反駁。

方才青娥在殿上咄咄逼問這其中是否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她倏然變色自然是問心有愧。只是衆目睽睽之下,她如何敢讓青娥在衆卿面前揭開事情真相,故而急急喝令她的一再追問。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青娥經此情劫竟會心生魔障,化為魔身,心中是又悔又怒。

昭華沒有給她難堪,只是欠了欠身便又轉身離開,閻流光想攔,閻君瞪了他一眼,“有本事把她治好你就去攔。”遂蔫蔫的只好作罷。

黑心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待她醒來看到三個小小的身影在房中各自忙碌時還一時有些拐不過彎來。

綠蘿好像在煎藥,小爐子放在門口處,滋滋冒着水汽聲;白鶴拿着紙筆在一旁的書桌上寫着什麽,墨水似乎磨得不大好,寫幾筆便暈了紙,只能扔了重寫;福星好像挺閑,坐在白鶴旁邊撐着下巴看,看幾眼還要指指點點說這樣太浪費紙張,問難道沒有消除字跡的仙術麽?白鶴又嫌他聒噪,背過身不讓他看,福星鼓着腮幫子不大高興。

她望了望頭頂水紅色的軟帳,終于恍惚想起自己是如何中了青娥公主的藤鞭然後又昏倒在昭華上神的懷裏。

原來此處已是蒼山夢澤。

想來老天待她也算不錯,歷經劫難終于讓她到了此處,心中又是酸又是暢快,恨不得立刻跳起來。只是稍稍一動又開始撕心裂肺的痛,哼了一聲又倒回床/上。三個小孩終于注意到了這聲痛呼,你看我我看你的對視好幾眼才齊齊蹦了起來,箭步竄到她的床邊,眼睛一個個眨得跟星星一樣,三張嘴問出的話倒是出奇的一致——

“仙子姐姐,你醒啦?”

她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見三人齊齊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喊:“上神上神!仙子姐姐醒了!仙子姐姐醒啦!”

她失笑,也不動,索性安安穩穩等着。未過多久,果見昭華拿着一個小瓶子出現在門口,身後是暖暖的陽光,臉上是舒展的笑意。一身幹淨的青衫襯得臉龐如玉,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兩相望着,一室寂靜。

好多好多年後黑心再想起此幕,才品出些時光未央,歲月靜好的意味來。只是那時的她卻是一根筋,愣頭愣腦地看他遠遠站在那盯着自己瞧,臉上熱熱的,不由自主地嘀咕了句:“站那麽遠,你的眼睛看得清我麽?”

誰知他怔了怔後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不大的聲音和着微風吹進她的耳朵——

“因為是你,即便看不清,也知道你長什麽樣子。”

這章簡直肥的不能再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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