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亡魂
綠蘿送來最後一晚的藥湯,見她站在窗戶邊發呆,既不說話也不轉頭,只目光直直地望着外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恰巧落在院子裏頭那汪池塘上。赤金色的錦鯉游得歡快,日頭照耀下像是撒了碎金子在裏頭,耀眼的很。
也不知她和上神怎麽好端端鬧了脾氣,方才兩人站在石桌旁還好好的,怎麽沒說幾句話又散了開來。瞅着她額上的蓮花花钿已不見蹤影,心下暗暗咋舌,該不會是這花钿鬧出的事吧?心下有些愧疚,也不敢多言,只放下藥碗就悄悄退了出去。
黑心轉過頭,盯着那晚黑乎乎的湯藥良久,随手端起倒進了窗臺上那開得正荼蘼的芍藥盆栽中。
夜涼如水,她在房中靜待了許久,聞見簫聲漸起遂披衣起身。
昭華此刻就站在她屋外的游廊下,轉頭看見她面色如常不覺怔了怔,“今日如何,還疼麽?”
搖了搖頭,“不怎麽疼了。”
他聞言一笑,“看來是差不多了。”
“什麽差不多?”
昭華神色自若:“自然是傷勢好得差不多了。”
黑心遲疑道:“可我的傷早好了,根本不用喝這個藥。”
他道:“喝了也無妨,對你并無什麽壞處。”
她“喔”了聲就偏過頭不說話了。
晚間的蒼山夢澤還有些許的涼,吹在臉上,頭腦分外的清醒。她倚在廊柱上,也不看他,只望着仿佛近在眼前的星辰不說話。昭華似有所覺,隔了半晌道:“你在生氣?”
她轉過頭木着臉:“沒有啊。”
“你的臉上就寫着這兩字。”
黑心伸手抹了抹臉,“還有麽?”
他笑:“你難得這樣淘氣。”
“那這樣的我,同赤顏仙子像麽?”她忽然問。
昭華始料未及,不免怔了怔,笑意漸收,“為何這樣問。”
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撫過眉間,目光灼灼,“你曾在北溟龍宮裏對我說,我是赤顏,而赤顏亦是我。我和她......真的如此真假難辨麽?”
他雙眸微斂,神色未變:“可那時你覺得我思之成狂,故而精神錯亂認錯了人。”
“那你是麽?”她反問。
今日的她有些咄咄逼人,昭華自然有所察覺。然而他并未直接回答,只問:“可還記得昔日在龍宮,你曾對我說過什麽?”
“哪一句?”說的太多,她哪裏還能記得那麽清楚。
他轉過身背對她,月白色的下擺擦過她的裙角,暧昧又決然。
“你說,赤顏如今或許正在某處等着我,而我同她也必定有重逢的那一日。”因背對着,也不知他的目光落向何處,“原本我上天入地找了她八百餘年,可自那一日後,我便絕了繼續找下去的念頭。”
她的心莫名揪了一下,“為何?”
他轉過頭,風華無雙的側臉在月色下清雅絕倫。
“因為我相信,她終有一日會回到我的身邊。”
黑心怔怔地看着他,千言萬語在唇邊游蕩,可她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原想問為何昆侖山那處幹涸的池底會因她的血而忽然蓄水,為何照妖鏡中的她同赤顏一模一樣,為何他要對自己這樣好.....太多的問題想問,卻又懼怕答案而遲疑不前。
然而如今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他似乎未言明,卻又仿佛已是昭然若揭。
三日終于過去,他信守承諾取出紫色曼陀羅,并要随她一起去救陸清奇。她想起閻流光的囑咐,喚了白鶴去冥界通知他。可等了半日也未見歸來,心下不免有些着急。昭華道:“若是急,可以去冥府走一趟。”
她自然沒有異議。二人一路趕至冥界入口,正要進關卡,卻迎面遇見白鶴神色匆匆地閃了出來,只是身後卻沒有閻流光的身影。
黑心被這一連串的事給吓得沒了安全感,心中頓時一個咯噔,唯恐再生什麽事端。可事情偏偏卻永遠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還未等問,白鶴已開了口:“流光君使受了重傷,如今昏迷不醒。只是這消息如今被閻君瞞着,我特意上冥府堵人,他們瞞不住才告訴了我,故而才耽擱了些許時間。”
重傷?昏迷不信?
這幾個字蒙頭砸了下來,黑心腳下浮了浮,昭華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輕聲道:“別急,先去看看再說。”
她咬牙點了點頭。
白鶴率先回蒼山夢澤,他二人則過了鬼門關一路疾馳。算起來,黑心已許久沒有回過冥界,周遭的一切一如往常,偶爾身旁還會路過一兩個熟識,只是此刻她也無心打招呼,只略點頭示意便直奔閻君殿而去。
到了殿前,守衛認識黑心,知道她同閻流光關系不淺,再也不敢攔,趕忙一路引着二人去了君使的那處宮室。
還未真正到宮室大門,濃濃的藥香已飄了出來,她一時間有些害怕,停下了腳步。昭華轉頭看她,也未說什麽,拉起她的手跨過了門檻。
閻流光的寝殿有些大,只是即便這樣大,那壓抑的感覺還是混着藥味彌漫開來。周遭忙着端藥換盆的人不少,可都放輕了腳步,連呼吸聲都仿若靜止。
床隐在屏風後,透過微薄的綢布,隐約可以看見床/上正躺着一人,一動不動。
正要上前細看,屏風後轉過兩個人。是閻君,還有冥府赫赫有名的聖手,陸判爺。
黑心下意識要行禮,閻君輕揮了揮手掌,示意不用多禮了。她心急如焚,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所幸昭華頭腦清醒,拱了拱手算是行了個禮,道:“今日上門叨擾,本是來尋流光君使,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為何君使會突然受傷昏迷?”
閻君濃眉緊皺,“是魔族。”
魔族?
又是魔族!黑心簡直要咬碎一口銀牙!
“是陰司的拘魂使在辦差的途中發現了他,就在你說遇見魔界使者的那片林子外。”愛子受到重創,縱然威嚴強勢如閻君都不免露出幾分脆弱神傷,“幸而發現的早,倘若再晚片刻,本君怕是一輩子都別想看到這小子醒過來了。”
黑心的聲音有些抖,“那......那君使現在......怎麽樣了?”
這次由陸判爺回答她:“現在還未醒,我已用了最好的藥醫治,傷勢雖止住了,但君使的傷口并非那麽簡單,我還在其中發現了一種十分罕見的毒,老夫見識少,估摸着是魔族的奇毒,一時半會也配不出解藥,如今也只是勉強拖時間。”
勉強拖住時間什麽意思......陸判雖說身在冥府,可放眼六界,要找出醫術超過他的不超過一個手掌,難道連他也束手無策麽?
黑心還有些不信,“難道不能想想辦法麽?或是配置解藥缺了哪味仙草,我可以去找。”
陸判雖不至于一籌莫展,可也有些喪氣,“你以為老夫不想配出這解藥麽?我家那小子已被魔族捉了去,總不能把君使也賠進去。只是這毒邪性的很,無論是再金貴的藥,抹到傷口上立刻被毒氣吸收的一幹二淨,我還只是失了針封住了經脈才勉強不讓此毒蔓延。只是這時間也拖不了太久,他雖為仙身,可到底也不是不死之身,這經脈封久了也是要命的事。”
昭華道:“我可否看看?”
陸判并不認識昭華,聞言怔了怔,倒是閻君反應快,伸手道:“上神請。”
轉過屏風,黑心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乍一眼看見臉色白得宛若一張紙的閻流光,心底還是不由自主地顫了顫。昭華上前先是把了把脈,随後又掀開被子查看了番傷口,這一系列動作下來其實也未有多久,但她緊張的無以複加,才将将看到他收回手便迫不及待問:“怎麽樣,是什麽毒?”
他轉過身看向身後一臉緊張的三人,“是忘魂。”
“忘魂?”陸判的表情有些變化,“閣下說的可是一千多年前失傳的奇毒?這....确定嗎?”
昭華道:“多年前我曾同蒼珏交過手,不會有錯。”
陸判有些不可思議,喃喃道:“怎麽可能......”
忘魂此毒他曾在許多年前聽說過。
常人皆有三魂七魄,維持着正常運轉,使人可清醒存活于世。可倘若丢失其中一魂一魄,人便會形如癡呆,不能自理;倘若丢失二魂三魄,便會毫無意識,長久昏迷。這兩種情況對于凡人來說自然無可醫治,然而對于陸判來說,只要摘得适合的仙草,再動用仙術也可慢慢修複魂魄,直至人完全清醒。
可中了忘魂魂,第一步便是徹底昏迷,毒性會漸漸蔓延周身,在常人昏迷中一步一步蠶食所有的魂魄,直至一點也不剩。到了那時,莫說陸判,即便是大羅金仙都無法逆轉。最糟糕的是,因昏迷不醒,他根本無法判斷閻流光的魂魄究竟被侵蝕到了哪一步,故而也無法對症下藥。
只是此毒在一千多年前已随着魔界護法蒼珏的死去而失傳了,為何還會忽然重現人世?
閻君顯然也想起了此毒的來歷,開口沉吟道:“想必那護法蒼珏已轉世重生了。”
昭華略點了點頭,顯然亦贊成此說法。
黑心聽得稀裏糊塗。她并不了解這忘魂的厲害之處,可瞧着這三人的臉色也知道這毒不簡單。不由道:“既然知道了是什麽毒,是不是就可以配解藥了?”
昭華轉頭看向她,沒有說話。
陸判搖頭道:“這亡魂之所以失傳,就因此毒唯有護法蒼珏一人獨有,這解藥自然也只有他知道。”
黑心蹙眉:“君使為何會好端端招惹了這轉世重生的魔界護法?這幾日他究竟去了何處,見了什麽人?若是可以找到這個人,興許就可以找到解藥。”
這話說得對面三人一怔。
之前只顧着想辦法治傷去毒,卻從未想過為何他會莫名其妙惹上了那魔頭蒼珏。閻君招來閻流光宮室內近身伺候的幾人詢問近日狀況。那幾人皆道君使自仙界回來後便有些忙碌,時常去第一殿處搬回來好些記錄在檔的簿錄看。約莫翻了兩日,忽然就出了趟門,只是再回來時已是昏迷着被擡進來的。
翻檔案?
黑心腦中一閃,恍惚想起那日在仙界最後一次見面時,他曾分外認真的說自己想起一件事,只是怕冤枉了好人還得好好查一查才放心。
難不成這翻檔案查簿錄的折騰,就是為了查證他突然想起的那件事?
只是,他口中那個不想要冤枉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