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蓮印
黑心覺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且先不論是否耽誤救陸清奇,她怕自己的心早晚有一天也會動搖淪落。正思忖着要不要趁他心情還不錯開這個口,他卻先一步看穿她的心思,“我知道你救人心切,這次我去靈山采來三株仙草,你每天喝一碗藥湯,三天後我們就啓程。”
她大喜過望,“真的?”
“嗯。”
她這一開心也不忘了問是什麽仙草,他只說對她的傷勢恢複有好處,其它便沒多說了。她不疑有它,欣然應允,只覺得多等三日也無妨。可當她看到用仙草煎熬成的藥湯黑乎乎且泛着惡臭無比的味道時又有些遲疑,問:“非要喝嗎?其實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
關于這點沒的商量,他只是看着她不說話,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黑心知道再無讨價還價的必要,捏着鼻子一口氣喝了下去。雖說聞着臭,可喝到口中卻并不苦。他端詳了番她的臉色,想了想還是提醒她,“這藥性有些大,到了夜間怕是身體會有些不舒服,你且忍着些,萬一受不住就來尋我。”
她看着空空的碗底怔了怔,這不是治傷的藥麽,怎麽還會不舒服?
昭華的神情說不清的古怪,欲言又止,像給她喝了一碗毒藥但又有些良心過意不去的模樣。要不是她了解他,說不定還真要被他這樣子給唬個半死。但既然說是治傷的,她也不明問了,胸口上碗口大的傷痛她都忍過來了,還怕那點藥性麽。
可到了晚間便知昭華真是個再實誠不過的人。
瞪大眼望着頭頂的紗帳,額頭沁滿了豆大的汗珠子,雙手死死拉着床單咬牙挺着。
倘若說青娥公主那一藤鞭捅出的窟窿給她帶來是噬心的痛楚,那這見鬼的藥性就好比剝皮刮骨,好像有什麽東西自她體內不停的游走,爬過肌理,順着經脈,一寸一寸地從骨髓深處脫離開來,疼得隐晦又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忽然響起一陣熟悉的簫聲。
是昭華。
他不厭其煩地吹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是他的簫聲起了作用,還是藥性漸退,體內的痛楚果真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慢慢消減。反正也睡不着,幹脆披衣起身推門出去。
昭華穿着一襲藍衣坐在池邊的青石矮牆上,月光灑在他的肩頭和發間,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滄桑感。轉頭看到她出來,簫聲戛然而止,夜色更顯寂靜。
他注意到了她微濕的鬓角,“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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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頭,“很疼。”
他沒有笑她,目光于夜色中分外清亮,“且忍上一忍,只需三日,三日後一切自會不同。”
他的樣子太正經,她忍不住笑,“你放心,你辛苦上靈山專程為我采藥,我不會不領情的。再難受也定喝個精光。”
昭華笑:“真是個不任性的好姑娘。”
黑心順手坐到他的身旁,望向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池水,突然想起第一次上蒼山夢澤時,這池塘裏頭還空空蕩蕩的,如今已養了八九尾錦鯉,分外讨喜。也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便問出了一句話。
“赤顏仙子在修煉成人形前便是養在這片池中嗎?”
昭華怔了怔,轉過頭看她,兩人靠得極近,落在彼此的眼中都是小小的剪影,清澈而赤誠。
“不錯。”許久後他點了點頭,“是我親手把她從昆侖山巅移植到了此處。”
“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猶豫很久,還是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而這個答案,除了他,沒有人能給的更準确了。
提起赤顏,昭華沒有想象中的難過和悵然,只是表情微凝,目光飄向遠處的蒼山,似在回憶,“她簡單,淳樸,沒有心機,還很淘氣,有時像個孩子一樣脆弱,有時又勇敢的不顧一切。”
他忽而轉頭看向她,聲音緩而低沉,仿佛清風入耳。
“在我心中,她是這個世間最美好的女子。”
她心弦倏地一動。
寥寥數語,再簡單不過,卻已在心中勾勒出一個鮮活真性情的赤顏。
可是這樣的赤顏,卻再也回不來了。
她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今日興許是疼瘋了,才會挑這樣一個靜谧無人的時刻去揭他的瘡疤,讓他陪着自己一道痛。
幸而他也沒有怪罪,只是笑着讓她早點回去休息。回房後,支開窗子的一條縫隙偷偷看過去,他依舊坐在那個地方,望着那汪池水失神,落寞地像孤山上的一抹白雪,仰而辄止。
第二夜,藥性的發作比第一夜更甚。皮膚滾燙得仿佛包裹其中的熱血都在沸騰燃燒,體內一股無名之火随處亂竄,灼燙得痛不欲生。
昭華的簫聲如約而至,只是這一次卻沒有為她減輕半分痛苦,甚至越發煩躁,恨不得堵住耳朵拿頭撞牆,正疼得天翻地覆之際,忽然有人推門疾步入內,她想也沒想就朝着來人出了一掌。
這點小招術對昭華來說自然不值一提,随手化解後幾大步跨到她的身側,一把攬住她的腰身,以額頭觸碰她的額頭,輕聲道:“什麽也不要想,念攝魔咒。”
黑心腦子裏一團焦灼,疼痛讓她理智全無,想要用力掙脫開他的禁锢卻又不是對手。只咬着牙哼,“我為什麽要念攝魔咒?我又沒有入魔!”
“聽我的,念攝魔咒。”
他的聲音不容置喙,她又掙脫不得,百般不情願地念起攝魔咒。也不知什麽緣故,這段法咒竟出奇的有效,不過念了一個周循,體內的灼熱感便消退了七七八八。心中雖狐疑,卻還是乖乖地又多念了幾遍。待疼痛感全部褪去後,背後的衣衫已濕了個透徹。
他的額頭還貼着她,手臂環在自己的腰間,透過沁濕的衣服傳來暖暖的溫度。她為自己方才突然而來的壞脾氣感到羞愧,說話聲音又輕又急,“我不是故意要出手的,剛才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心煩意燥,實在不是針對你。你看你特意為了我去采藥,到了晚上也被我鬧得不得安生,可見我真是個不省心的。”
“別這麽說,是這藥性太烈,與你無關。”
黑心有些奇怪,“這到底是什麽仙草?還有為何剛剛念攝魔咒可以減輕痛楚?難不成這區區藥性還有讓人入魔的本事。”
昭華微微一笑:“你別多想,這攝魔咒未必只是驅除魔性,也有安神的作用。”
這解釋合情合理,她沒有再多問。只是眼下這情形,她臉頰通紅,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我現在不疼了,你可以松開我了。”
方才他怕她傷到自己,故而抱得緊了些,如今熱度退卻,涼意襲來,才覺兩人貼的這樣近,近的彼此的呼吸都能拂得臉頰癢癢的。
他笑了笑,她原本以為他又要調笑,卻不妨他倏然松開懷抱,讓她快些上床歇息。這一折騰也确實累極了,從善如流地爬上床,可他卻沒有走的意思,朝着床側坐下,為她掖了掖被子道:“睡吧,我守着你。”
“啊......不用了,我已經不疼了。”就算疼,大不了再念段攝魔咒,還是挺有效的。
她的發絲浸得濕透,淩亂地錯落在額間頰邊,他随意地為她拂過,輕聲說:“無妨,待你睡了我再走。”
他的手指修長,溫潤的觸感自肌膚上快速的掠過,她心跳如雷。心裏想着,他這麽好看,又對自己這麽好,怕是早晚得辜負君使的囑托。暗暗嘆息,幹脆閉上眼不看他,可即便閉着眼,腦子裏也不停浮現出他同她額間相對的樣子,心神激蕩,又忍不住睜開細細的一條縫,卻恰巧看到他正低頭看她。目光相觸,他挑眉,“還不睡?”
黑心想了想,輕聲道:“不要對我這麽好。”
他失笑,“為何?”
因為我怕自己喜歡上你啊。
話就在嘴邊,可她就是不敢說。
或許,她希望他對她好,卻不要是因為赤顏。
最終她還是什麽也沒說,閉上眼繼續裝睡。興許是他在身旁特別安心,沒過多久睡意襲來。将睡未睡之間,她隐約聽到他說了一句話,只是不大清楚。
“還有一日......你......不是......赤顏......”
次日醒來,因昨夜太過折騰,渾身沒什麽勁頭,只顧歪着身子坐在池邊喂錦鯉。白鶴和福星吵吵鬧鬧也不知在争吵些什麽,她聽得稀裏糊塗,隐約知道是為了綠蘿。心想連屁大的孩子都開始争風吃醋了,這年頭居然只剩自己的戀愛經驗為零,委實令人傷感。
“女為悅己者容,我覺得綠蘿去外頭學些妝容技巧沒什麽奇怪的。”
“你這小貓還知道女為悅己者容?”白鶴顯然不以為然,“蒼山夢澤就她一個小仙子,她學那些沒用的東西回來同誰比?反正長什麽樣我都覺得她好看。”
“難怪綠蘿不喜歡你,你根本不懂何謂尊重。”
白鶴炸毛,“就你懂!說得像綠蘿喜歡你一樣!”
福星抱着胳膊輕哼:“我不稀罕,在我眼裏,仙子姐姐最漂亮。”
黑心聽得頭疼,招了招手把二人喚來,“綠蘿去哪了?”
白鶴顯然還有些不高興,并不怎麽樂意回答。福星笑嘻嘻說:“最近仙界流行一種新的妝容,據說好看的緊,綠蘿心癢,跑出去學了。估摸着這會就該回來了。”
黑心點了點頭。
小姑娘家有追求愛漂亮是常事,她倒是挺能理解的。
果然沒一會工夫,綠蘿興沖沖的回來了。一進院子就朝着衆人指了指自己的臉問:“漂亮麽?”
白鶴雖還是不高興,可一瞅見綠蘿的臉也不禁呆了一呆。
要說相貌倒也沒什麽太大變化,微粉的面頰清新嬌豔,本也是她天生麗質。只是眉間那一點翠色的花钿卻猶如畫龍點睛,瞬間便為這小小的少女增添了幾分妩媚。只是他嘴硬,心裏覺得好看,嘴上還要說一般。
綠蘿氣壞了作勢要去打他,可扭頭一看見黑心的臉又顧不上了,急問:“黑姐姐,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快別喂魚了,它們倒是被你喂得白白胖胖的,可憐你的肉都長到它們身上去了。”
黑心失笑,這是什麽比喻。不過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笑道:“你這妝容還真挺新鮮的,若是再配上兩個小圓髻,怕是仙界就找不出比你還漂亮的小仙子啦。”
綠蘿羞得兩頰通紅,“我哪能同姐姐比。”說到這個她忽然福至心靈,拍了怕手道,“你現在氣色這麽差,不如我替你上個妝容,保準好看得把這六界的女子都給比了下去。”
小丫頭說得太誇張,何況她對這些也不大上心。畢竟從前一心一意地做拘魂使,哪有這個閑情逸致在鏡前描眉上粉,有這工夫魂魄可不得跑光了。
綠蘿見她不肯,悄悄指了指在不遠處石桌邊獨自下棋的昭華上神,“姐姐也貼一個吧,上神看了保準歡喜。”
她偷偷擡眼看過去,他正心無旁骛地獨自下棋,并未留意這邊的情況。心下頗有些意動,說不定化個大白臉跑過去能吓他一跳。
綠蘿看她松動,不由分說把她拉進自己房中,這般那般細細地畫了許久才算擺弄徹底。黑心本就累得慌,這番辰光下來更是腰酸背疼,心裏想着幸好自己不大熱衷此事,不然這大好時光可不就全費在上頭了。
擺弄結束,她趕忙想要站起,綠蘿卻攔着不讓,手裏拿着一個小小朱漆托盤左右猶豫着。黑心一個頭兩個大,這白花花的粉在臉上補得夠厚了,這小丫頭還想往她臉上招呼什麽。急忙半蹲着站起瞅了瞅托盤,卻見裏頭整齊羅列着各色精致的花钿,什麽顏色式樣的都有,頓時咋舌。
乖乖,這花钿還有這許多講究。
綠蘿顯然是有些拿不住主意,幹脆把托盤往鏡前一擱,“姐姐自己挑一個吧,我看着樣樣好,你貼在額間必定是都好看。”
黑心細細看了看,搖頭道:“算了,我這粉撲得夠白了,要是再貼上這個可不太吓人了。”
“不行不行,我哪能讓你跑出去吓人,你這是瞧不起我的手藝。”她邊說邊把自己的臉往她面前湊,“你看我這妝容吓人麽?快些選一個。”
她被纏的沒辦法,只好又低下頭選。這次一眼便瞧見一個蓮花狀的花钿,精致卻不繁複,單一的赤色看着就舒服。遂指了指這個說就這個罷。
綠蘿撫了撫掌,“姐姐好眼光,我怎麽沒瞧見,這個應是最配你的。”
她小心翼翼取過,覆在黑心的額間,總算大功告成。再細細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呆了呆,喃喃道:“姐姐,你好美。”
黑心樂了,心想貼個花钿就美了,那這世間便沒有醜女人了。正想照鏡子瞅瞅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麽模樣,可綠蘿卻已迫不及待,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跑,經過白鶴和福星身邊時也不停留,一門心思把她帶到了還在低首對棋的昭華上神旁,趁他擡頭的間隙将黑心往前一推,笑問:“上神,你看看黑心姐姐美不美?”
黑心有些不好意思,手足無措地扯着自己的袖角不作聲。只等着他看完象征性地誇句漂亮就趕緊溜。可誰知他擡起頭來,對上她的臉,眼底的驚愕一閃而逝,神情說不出的古怪,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她瞧成了個大紅臉,多厚多白的粉都遮不住。
綠蘿心中得意的不得了。黑心本就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如今加上這蓮花钿,襯得眉目如畫顧盼生輝,說不出的婉轉風流。仿佛之前還只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如今再瞧,已生生有了價值連城的旖旎動人。
她悄悄退了下去,只剩下昭華同黑心二人一站一坐,靜靜相對。
黑心摸不準他這是什麽意思。要說這仙界美女如雲,他怎麽也不該只因為她多貼了一個花钿就失神成這副模樣吧。何況他這表情既不像驚豔,又不似不喜,只怔怔的,瞅得她有些意興闌珊,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花钿便想要摘下來。
他卻忽道:“別摘。”
她擡起的手頓了頓,又放了下來,問:“是不是怪怪的不好看?”
昭華雙眸擡起,目光明淨,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許久後方緩緩嘆息,“很好看,這蓮花的式樣再适合你不過。只是以後別戴了。”
黑心聽這話的前半段還歡喜的不得了,可一聽最後一句,心底哇涼哇涼的,委屈的不得了。一會讓她別摘,一會又讓她以後別戴了,這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呀。低着頭也不看他,氣悶地轉頭便回了自己屋子。
想摘了腦袋上的東西,可想着自己還未瞧見模樣,摘了又有些可惜,遂拿起一面手柄銅鏡細細瞅了起來。
要說不好看,還真不見得。
本是素顏朝天,經過綠蘿一雕琢,倒還真增添了幾分往日沒有的嬌豔,尤其是額間的蓮花,果真把一個小小的拘魂使給打造成了仙女的模樣。只是,這額上的印記,看着還真是....有些眼熟。
忽的怔了怔。
她緩緩走到窗邊,借着外頭的光線又把臉湊近了幾分。
那日在瑤池,有人為了證實她便是赤顏,提議取出照妖鏡一觀。彼時她心內忐忑,唯恐鏡中出現了一朵黑色的蓮花。可待鏡子取來一照,她還是她的模樣,絲毫未變,雖說覺着哪裏有些古怪,可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也沒有再細看,只想着不是蓮花的樣子什麽都好說。
如今再瞧銅鏡中的自己,終于想起那日在照妖鏡中的她,到底是哪裏古怪了。
她依舊是她,眼睛還是那雙眼睛,鼻子也還是那個鼻子。唯獨.......額間多了一朵赤色蓮花的朱砂印記。
同此時此刻的她,如出一轍。
太上老君的話猶言在耳——“赤顏額間有一顆朱砂印記,而你沒有。”
心底直竄出一股寒氣,驚得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