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重逢

要說這貓妖雖然心胸不怎麽寬廣,可這尋人的本事倒确實不賴,不過三日的工夫已有了确切的消息。彼時黑心還在離虛洞內打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總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轉世過,依舊是曾經的赤顏,随着昭華來昆侖山裏頭修煉,偶爾偷偷懶打打盹,枕着洞內那塊溫潤的玉石,一睡便不想起身,清風自洞外吹進來,像是有一只手溫柔地為她挽過長發。記得那時候的昭華常笑罵她是世間最懶的徒弟。她仗着他的嬌慣,還頂嘴說自己的原身是朵睡蓮,可不是最愛睡覺麽。

這恍然一睡,竟已過了八百多年,而她,亦非曾經那個純粹愛撒嬌的懶徒弟了。

貓妖告訴她,如今昭華同青娥就在神女峰。

神女峰上終年積雪,傳聞亦是天帝王母之女的巫山神女瑤姬曾居住于此,只是韶華未逝卻未嫁而亡,此處便成了王母的傷心地,設下冰封萬丈,再也不許世人踏足。青娥能選中這塊地方,顯然是怕有人打擾,只是天地之大,能有哪裏是可以不為人知曉避世而居的呢。

黑心頂着狂風暴雪踏上神女峰頂端,雙目所及之處白雪皚皚,全然是一副拒人以千裏的景象,若非她如今有魔血加持,怕是都上不了這萬丈雪巅,就算上的來,估摸着也對這一望無際的冰雪沒了興趣。

環顧周圍,乍一看還真不像有人居住于此的樣子,她琢磨着該不會是貓妖那臭小子想要凍死她才出了這麽個馊主意把她騙來這裏吧?想了想,索性掐了個訣,甩袖一揮,本漫天飛舞的風雪立時靜止于半空之中,亮晶晶的,恰似銀白色的星光散落在山間,拖曳着裙衫走過,伸手便是一片瑩潤。

沒有風雪的遮擋,視線終于清晰許多,神女峰的山頂并不算大,只細細尋了兩圈便發現一處洞口頗小的山洞,因洞口有白雪掩埋,粗略一看還真難以發現。只是照這積雪的厚度來看,這二人倘若真在洞內,怕是也有十天半個月未出來走動過了。

心下一嘆,揮袖掃去洞前積雪,舉步跨入洞內。

本以為山洞中怎麽也該暖和一些,誰料不過跨進半步便覺奇冷無比,縱然她不畏嚴寒,可到底是被眼前這一派晶瑩剔透宛若水晶宮殿般的冰洞奇景給驚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洞內曲折環繞,一眼望不到底,幾乎每一處岩壁都是一整塊完整的冰石,九曲十八彎的轉道上處處可見鋒利的冰筍和冰花,每走一步,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而上。

青娥能找到此處真可謂是煞費苦心了,只怕即便有人尋來,也會迷失在白茫茫的轉道中。不過她不怕,拘魂使最擅長的便是追蹤,只要有依稀的一點氣味,便能尋跡而至。從前她還不大喜歡這本事,總覺得這特長實在與犬類無異,可一旦功到用時,方/覺出些妙處來。

大約走了大半柱香的時間,一道冰封的石門擋在了眼前,她也不欲浪費時間,直接施法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冰床,而床/上躺着的不是別人,正是昭華。

心中一動,下意識便要走過去,可還沒來得及靠近,淩空甩下一根粗長的藤條,倏地纏繞上她的腳脖子,然後一個用力抽緊,瞬間将她定在原處。

擡起頭,方發現青娥此刻坐在洞頂的一處天然冰梁上,正一臉戒備地低頭看着她,冷冷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她淡淡回答:“自然是來帶他走。”

青娥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挑眉冷笑:“看來你的記性差了許多,那日在魔界你答應過我什麽難不成短短幾日就忘了?”

黑心偏過頭想了想,點頭道:“那日情急之下,我的确答應只要你出手救下他們,我便不會同昭華在一起。”

“那你現在......”

黑心打斷她,“可我并沒有答應不再見他。何況......”她看了一眼如今躺在冰床/上毫無知覺的昭華,“何況你為了困住他不惜施以冰封之術,讓他永遠沉睡在這裏,便是愛他的方式?”

青娥咬了咬唇,“他受了魔尊的火毒掌,只有極寒之地的寒氣才可助他恢複傷勢,我也是為了他好。”

黑心不為所動:“以昭華的本事,縱然沒有這冰洞的寒氣,傷勢的恢複也僅僅是快慢的問題,想來他絕對不會喜歡被旁人以這樣的方式冰封于此。困得住他一時,困不住一世,倘若待他醒來,你以為他會對你感激涕零麽。”

“本公主管不了那麽多了。”青娥大手一揮,“無論是清醒還是昏睡,只要他能留在我身邊,我在所不惜。”

黑心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說服不了你,就只有帶他走了。”

“憑你?”

驀地,青娥又自掌間飛出一根藤蔓,一把纏繞上黑心的脖頸,另一頭繞在手腕間,似是只需輕輕一用力,就能輕易擰斷她的脖子,但她卻沒有立刻動手,只冷冷道,“趁本公主心情還沒有那麽糟糕時快滾,不然我讓你立時就死在這裏。”

黑心巋然不動,“你最好快點動手,若現在不殺我,人我是搶定了。”

青娥雙眸眯起,突然用力拉緊藤條,雖不至于斃命,但藤身上密密麻麻的倒刺卻勾破了黑心脖頸上的皮膚,霎時鮮血淋漓,看着有些吓人。青娥挑了挑眉:“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再也不見他不找他,我便放了你。”

黑心搖了搖頭,嘆道:“看來你不準備動手,那該輪到我了。”

青娥怔了怔,只見她擡手一撥,也未見怎麽動作,纏在她脖頸和腳腕上的藤條就倏地斷成幾截,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一個縱身已飛至冰梁上,待想到要反擊時她左掌的五指已松松地扣在她的脖頸上。

眼前此景,真是應了風水輪流轉這句古話。

只是青娥不解為何短短數日未見,她的法力精進了這麽多,這兩招雖快,卻已初見其渾厚修為的端倪,頗讓人吃驚。但她卻也不懼,只低頭瞥了一眼脖子上瑩潤白皙的指尖,輕笑道:“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別想從這裏帶走他。”

憑以前的黑心自然不可能在她面前帶走昭華,只是今非昔比,雖說體內魔血受到一定的封印,對付仙界一等一的天将可能尚有不及,但若是同青娥交手,只怕她還未必是自己的對手。然而黑心不大想動手,不為旁的,只為當年曾經那點微薄的情誼。

她扯着她一道跳下冰梁,然後松開手,“你救過昭華,只憑這一點,我便不會殺你。”

青娥卻不領情,“我救他是因為我喜歡他,同你何幹?”

黑心皺眉道:“喜歡他卻要困住他,這算哪門子喜歡?”

“本公主高興,你管得着麽!”

這話說得分外孩子氣,她雖入了魔道,但本性卻依然霸道幼稚的很,黑心不能同她多作計較,只輕輕嘆了口氣,然後開口:“晚晚,這樣自私的占有你也并不會開心。”

“本公主開不開心你怎會知.....”青娥猛地收住話頭,臉色刷的一下慘白,不可思議地看向她,“你你、你叫我什麽?”

黑心向前走了兩步,然而青娥卻似受了驚一般朝後急退了好幾步,沒辦法她只能止住,有些複雜地笑了笑:“我要是沒記錯,你曾告訴過我你有個小字,叫晚晚,是王母娘娘為了表示對你的寵愛特意為你取的,除了親近之人,無人知曉。”

說完這段話,冰洞中一時沉寂,許久後青娥似是才反應過來,怔怔地看着她,喃喃道:“你......想起來了。”

黑心點頭:“是,我都想起來了。”

青娥仿佛脫力般滑倒在地,黑心想上前去扶,她卻像極為懼怕她的觸碰,縮了縮膀子躲了開去,黑心也不勉強,正要往後退開卻聽她忽然出聲;“你既然什麽都想起來了,現在是不是特別恨我?”

黑心絲毫沒有遲疑地搖了搖頭,“不恨。”

青娥倏地擡起頭,眼中有片刻的怔忡,然後像個孩子般咬着牙道:“騙人!我利用你接近昭華,又把你們的事告訴了母後害得你墜下誅仙臺,你怎麽會不恨我?”

她失笑,“喔,虧你還記得那麽清楚。”

青娥被她言語中的調笑給氣紅了臉,偏過頭去一言不發。黑心有些無奈,蹲下身看向她有些泛紅的眼睛,然後開口:“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可我真的不恨你。彼時你雖利用我接近昭華,可于我而言,你卻是我在仙界孤立無援時的唯一一個朋友,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我銘記于心未敢忘懷。至于後面的事,你雖有錯,卻并非成心,要怪也只能怪人心不公,在黑與白、正與邪之間被流言蒙蔽了雙眼,這世間最不差的便是自以為打着除魔衛道的旗幟卻行着傷天害理之事的人,然而這些并不是你能預料的。”

青娥靜靜地聽着,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了搖頭,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明知依着母後的個性在聽聞昭華和赤顏之間的事後定會采取行動,可還是仗着一時的氣憤和傷心跑去告了狀。彼時心氣難平,只覺得有母後幹預,說不定昭華便會回心轉意,然後将赤顏給打發到遠遠的地界去,再也不見的好。但她真的沒有想到事情的最後竟然會一發不可收拾,害得那個永遠只會傻乎乎對着她笑跟她示好的笨蛋墜下誅仙臺,八百多年來再無蹤影。

而如今那個笨蛋回來了,一切都好像是天意,在自己生了魔心入了魔道決心同天下人為敵時,她又回來了。

似乎一如從前那般傻,帶着那可笑的寬容和慈悲,擊垮她的仇恨,讓掩藏在心底的脆弱再也無所遁形。

就是這樣的人,好像每次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搶走她一切珍視的東西。無論是昭華,還是那份純粹的本心。

黑心輕輕撫過青娥因抽泣而微微顫抖的後背,心中有些感慨。在某種程度上,青娥和閻流光有些相似。他們的本心不壞,卻因被世間最有權力的人護在手心而不知疾苦,只憑着一腔熱血和喜好行事,活得自在且嚣張,卻忘了旁人的喜與悲。

而正是因為活得太順風順水,才會在遭遇到挫折後一蹶不振,生出魔心,誤入歧途。

青娥哭了一小會似是累了,漸漸收聲,黑心瞅着時機差不多了便趕忙起身,一把将冰床/上的昭華背起,才轉過身就被青娥攔住,“你真要帶他走?”

昭華看着瘦,背着卻不輕,她累的夠嗆,嘴上卻還要應付青娥,“不然我千裏迢迢上神女峰幹什麽,你真以為我是來看你的啊。”

青娥咬了咬唇,老大不情願的模樣,“不行,是我救的他,你憑什麽帶他走?”

黑心知道她放不下昭華,卻故意氣她:“喔,那我代他對你說聲謝謝,若不是你,他還真不一定能從魔界囫囵着回來。哪日等我和昭華要成親了,定會給你派個帖子,再當面跟你道謝,只是說好了,你若是想多看他兩眼,一定要在成親那日看個夠,不然往後再看可是要收錢的。”

青娥又是氣又是急,罵道:“你一點也不如從前那般老實了,分明答應過我不會同他在一起的。”

“彼時我為了救他們随口說的話你也放在心上,權宜之計你懂不懂?”黑心氣她還氣上瘾了,“何況那時我未恢複記憶,自然是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如今既然什麽都記起來了,哪裏還能把他拱手讓給你。”

青娥自小受的便是正統的仙女教育,論嘴皮子如何有在冥府陰司裏打滾的黑心溜。況且她說的話也不錯,要真輪真格的,昭華只屬于赤顏一人,誰都搶不走。這一下是真沒了話可說,探着腦袋去看她身後背着的昭華,真像是看一眼便少一眼,眼巴巴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可憐。

想想老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從前是青娥欺負她,如今卻倒了個個,可見人不能做虧心事,一旦心懷愧疚,怎麽着也沒了底氣,再也嚣張不起來了。

只是說到底,昭華的确是青娥救的,這份人情不能不還。她轉頭看了一眼昭華的頭頂,心中有些惆悵,卻還是咬着牙對青娥保證道:“你放心,我雖沒別的大本事,但一向守諾,既然答應了你,無論如何也會做到,只是你也要答應我,別再回魔界,狠狠心拔除魔念,快些回天庭罷。”

青娥乍一聽先是點了點頭,随後才反應過來她似乎答應了什麽,一時間有些蒙。說實在話,她固然不舍放昭華走,可不舍歸不舍,心底也知道留不住,且如今黑心恢複記憶,再同昭華再在一起根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怎麽好端端就真答應了她這麽荒唐的要求呢?

幸福來得太快,反倒像是失了真,讓人一時間有些不相信,狐疑地皺了皺眉,“你說真的?”

“嗯。”

青娥追問:“為什麽?”

為什麽?

黑心也有些說不上來。若真說是為了遵守承諾,她自個都說服不了自己。可心底卻像是有個聲音在阻撓自已一般,直扯得她心思搖晃,再也不複當年的勇往直前頭破血流。

興許,是怕了吧。

再度回到昆侖山已經入夜,黑心将昭華安置在離虛洞的青玉石床/上,又仔細看了下他的傷勢,的确比想象的還要嚴重,也難怪依他的本事居然這麽長時間都未醒,想來那日能在魔界萬仞峰頂挺上那麽長的時間,委實已是極限。

離了冰寒的神女峰,沾了魔氣的火毒似有滋長的跡象,看來還需去采些靈草仙藥回來才行。

此刻離天光亮還有好些時辰,她亦有些累,便趴在石床邊上傻傻看着他的側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畫過他兩道斜飛入鬓的劍眉,忽然就想起此世在北溟初遇他時的場景。彼時他像個姜太公一樣,裝模作樣地在池邊釣魚,魚餌也忘了裝,随意拉扯魚竿還甩了自己一身水。那時的她也是見識少,看到這樣好看的模樣就有些把持不住,鬼使神差地就一個彈指幫他揮去了眉間的水珠,就像現在這般一樣。

現在想想自己是真傻,北溟地廣人稀,那麽荒僻的溪水邊怎麽就剛好有個人呢,可不正是他算準了在那候着她麽,還真天真的以為是這是天賜的緣分。

想必當時的他心中分外得意。瞧瞧,上輩子,還有這輩子,這傻姑娘就是跳不出我的手掌心,這還沒出手呢,就這麽冒冒失失撞上來了,可見換皮換骨換不了心。

只是虧得他那麽能裝,被她瞅了幾眼便假裝紅臉害羞,上萬歲的高齡了,這麽裝也不怕後輩恥笑。

想到這裏她有些恨恨地用力戳了戳他的眉心,直戳出一片紅印子才罷了手。

只是可惜了,他如此煞費苦心地把她引入局,她卻不怎麽領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躲避,終究落到了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或許這一切早已是注定的,他依舊是從前的昭華,但她卻已非曾經的赤顏了。

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也睡了過去,待一覺睡醒天已大亮,他卻還是閉着眼不知世事的模樣。嘆了口氣起身,将在洞外守候的貓妖叫了進來,囑咐道:“我需離開幾日,你就在候在此處不要離開,他如今受了傷,萬萬不能讓旁人驚擾。”

這種小事難不倒貓妖,只管點頭,又順口問了句去哪。黑心想了想,直接回道:“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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