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夕陽西下,餘晖映紅了浩浩湯湯的河水,河岸邊大片大片的蘆葦模糊成一望無際的暗影,在深秋的涼風中晃蕩。沉沉的暮霭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像一座即将合攏的囚籠。
許子瑤在冰涼的黃河水中掙紮,拼命掙動着四肢,像只企圖越獄的魚。然而這牢籠實在太深太重,任她怎麽撲騰都騰不出一絲縫隙,反而有河水無窮無盡地湧來,将她困得結結實實。
渡口的喊殺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許子瑤不甘心地繼續掙紮着,四肢越發無力,然而口鼻刺痛胸腔憋悶頭疼欲裂的種種感覺卻在悄悄遠去,竟在冰涼涼的河水中神奇地覺出了一點舒服。
我別是要死了吧。
許子瑤想着,意識居然還挺清晰。
我怎麽能死在這兒呢?好不容易要自由了。
許子瑤想着,努力昂出腦袋,看了眼前方,那裏濃煙滾滾,人影憧憧,也不知是天快黑了還是她要死了,看起來竟分不清強盜和官軍誰是誰了。
這仗打得還挺大,說不好就要青史留名了呢……許子瑤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笑出來沒有,就被一個浪頭打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她又撐着看了一眼,隐約瞟到天邊似乎挂了輪淡淡的月影,要人命的粼粼波光中,有一艘小船利箭般朝着她過來了。
隐約能看到船頭站着個人,身姿挺拔,赤色披風揚起,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鷹。
就這麽想弄死我啊?
好歹也是前未婚夫,買賣不成仁義在吶!
許子瑤憤憤地想着。
然而她昂不起腦袋來,只好死撐着最後一口氣在心中唾罵。
韓俦,老子記住你了!
我就是化成這風陵渡的女水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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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這股狠勁兒太執着,許子瑤從夢裏醒來都帶着殺氣,兩眼一睜,豁然如刀光出鞘,透着股女水鬼都比不上的凜冽凄絕。
許子瑤大口喘着氣,冷不丁身旁有聲音響起,頓時驚得一個哆嗦。擡眼看去,是個俏生生的小丫頭,正怯怯地看着她:“小姐,您還好嗎?”
春華?
許子瑤貪婪地吸了一會兒新鮮空氣,理智逐漸回籠,才想起這是自己的丫鬟春華。在她逃婚後,春華就被繼母王氏打了一頓發賣了,從此不知去向。現在怎麽看起來跟小了兩歲似的,臉上也沒有被磋磨的風霜之色,還是俏生生的。
許子瑤伸出手,捏了捏春華的臉,溫熱的。
又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的。
擡眼望去,窗外陽光正好,從雕花窗格裏一縷縷投射進來,照在許子瑤的薄被上,落下一塊塊光斑。
許子瑤擡起手,伸到陽光之下,白皙的手指修長纖細,指尖迎着陽光,甚至有種透明的感覺。
我,我好像沒死?
許子瑤愣愣地又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眼淚都差點飚出來,卻開心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她沒死,她沒死!
不但沒死,還回到了逃婚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
真是太好了!
春華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小姐夢中眉頭緊皺呓語不清,醒來後先兇得吓人,緊接着又傻呆呆的,還自己掐自己,又哭又笑的。沖擊接連而至,直把這老實丫鬟吓得不輕,顫巍巍地道:“小姐,還能認出奴婢嗎?”別是中邪了吧?
可是大昭寺有佛祖庇佑,怎麽會有邪祟呢?
許子瑤勉強從大悲大喜中緩過來,笑道:“好春華,想什麽呢?我只是夢魇了,一時沒有醒過來,以為還在夢中罷了。”
春華當即信了,還順理成章地找到了理由:“春困秋乏,小姐這是昨夜聽經太累,今日疲乏了呢。”
主仆二人閑話了兩句,春華就要伺候許子瑤起身梳洗:“小姐可快些吧,奴婢過來的時候,看到夫人和馬家太太一塊兒往園子裏去了,恐怕一會兒梅香姐姐就要過來催促了。”
“馬太太?”許子瑤眉頭微蹙,“這是哪家的,怎麽我竟毫無印象?”
春華一邊給許子瑤梳着頭發一邊道:“聽說是江南富商馬百萬的夫人,他家也真是有錢,這次來大昭寺上香,一下捐了上萬兩的香油錢呢。”
馬家……大昭寺……馬百萬……
這幾個詞在許子瑤耳邊響起,驚雷般劈開她大悲大喜之下還有些混沌的腦子,驚得她瞬間清醒。
“現在是永慶二十三年八月,我們是昨天來大昭寺上香的,對不對?”
“對,對啊。”春華愣愣地道,看許子瑤臉色不好看,小心地道,“小姐,這個發髻是不是不合心意?”
許子瑤看向鏡中,裏面映出一張十七歲女孩的芙蓉面,處處透着嬌美,特別是那雙水潤的大眼睛,清淩淩如山間泉水,眼波流轉間,明媚動人。
許子瑤抿抿唇,看了鏡中的自己一會兒,忽然道:“把這個發髻拆了,重新梳一個最簡單的。”
春華雖然看起來憨直,有點笨笨的,其實有一雙巧手,今天精心梳盤的瓒珠淩雲髻更是襯得自家小姐明豔端莊,美貌無雙,一聽說要拆了,頓時有點心疼:“小姐不喜歡這個?明明很好看呀。”
這個傻丫頭,好看有什麽用?哪裏比得上命重要?許子瑤心中一嘆,黛眉微皺,硬是咽下那股反胃的沖動,做作地嘆了口哀婉的氣:“你糊塗了,我未婚夫剛剛遭逢大難,生死未蔔,我怎麽能盛裝打扮呢?給我梳一個簡單的百合髻,再把那枝白玉蘭簪子戴上。”
春華噗通就跪下了。
完了,她家小姐真的中邪了!
這可怎麽辦?
春華急得不得了,一邊小心打量着自家小姐,一邊顫聲道:“小姐,您怎麽了?可是夢魇了還沒醒來?韓小将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鐵面閻羅啊!”
許子瑤神色一厲,冷聲道:“休要再提!韓小将軍這次重傷失蹤,也是為了我們百姓,要不是他在戰場上浴血殺敵,哪裏有我們大周百姓的太平日子過?他如今生死未蔔,我做未婚妻的,自然也要盡一份心力,日夜為他祈福。”
沒想到她也有拉着韓俦當幌子還得情深義重的時候,真是……
可惜這薄情寡義的沒死,要是……忍住!這時候不能想這些!許子瑤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在心中默念數遍“命要緊”,方才把哀婉憂愁的表情堪堪穩住。
可是小姐你昨天還說這次要求個好姻緣呢……春華心中疑惑萬千,然而到底不傻,沒有說出來,只小心地給許子瑤換了個百合髻,又拿了那枝格外素淨的白玉蘭簪子為她戴上,看着好端端的明豔照人大小姐,變成了雨後含苞小白花,氣勢上弱了不是一點半點。
許子瑤左看右看,又在眼底抹了一點淺淺的紅,若隐若現的,看起來像是哭腫了眼睛沒有掩飾好,這才滿意。又親自選了件藕荷色的素淡衣裙,慢條斯理地換好,這才讓春華帶路,朝着園子裏款款而去。
大昭寺的花園其實很普通,但畢竟建在山上,四處草木蔥茏,步步皆景,又有樹木被工匠巧手修剪成葫蘆佛蓮等形狀,頗為別致,也在京中享有盛名,不少來大昭寺求簽的人家,特別是求姻緣的,都會帶着子女來這裏,心知肚明的相看一回,數十年來成了不少佳偶。
王氏叫她來這裏,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命運的軌跡沒有發生變化,那麽這次要相看的,應該還是馬家的嫡二子,馬青雲。
許子瑤面色沉了沉。她自幼幼年喪母,對生母毫無印象,幾乎就是在王氏手下長大的。王氏對她真說不上好,但也就是克扣吃穿,不帶她出門交際,作為一個繼母來說,也算勉強過得去了。
前世的許子瑤一直覺得兩人能夠維持和平,至少是表面上的,畢竟王氏要靠着她樹立好名聲,她也需要娘家為自己撐腰,兩人關系湊合過得去就行。
直到韓俦陣亡的消息傳來,王氏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給她找婆家,相看的人一個不如一個,甚至屢次想把她嫁到病秧子家裏守活寡,逼得她深夜出逃流浪在外……許子瑤才發覺,自己太高估王氏的底線了。
這繼母哪是什麽腦子不夠好膽子不夠大,分明是膽大包天惡毒如豺,要趁着結親的機會毀她一生!
好在老天有眼,她先跳過虎口,後又避開了狼窩,最後迫不得已逃婚離家雖然吃盡苦頭,還被遮遮掩掩地宣稱暴斃,但王氏也沒落了好。在許子瑤離家三個月後,王氏就因為許父站錯隊一塊兒遭殃,拖家帶口踏上了五年期的流放之路,連給許子筝訂好的夫家也落井下石退了婚。
如今僥天之幸,竟然能夠重回人間,許子瑤自然不肯再受人擺布。她心中沉吟,細細回想着過往事宜,腳下步子更加沉穩,行走間如在雲端,不聞一絲環佩聲響,很快就到了花園裏,看到盛裝的王氏和身旁滿頭珠翠的馬夫人,兩人笑得甚是融洽,稱姐道妹,那親熱勁兒怕是連王氏親娘來了都享受不到。
許子瑤穩住心緒,儀态優美地上前見禮。王氏拉着她的手,一臉慈祥:“子瑤啊,今天怎麽這麽晚?可是在寺裏不習慣?”
許子瑤:“勞母親挂心,女兒只是為未婚夫誦經祈福,不小心誤了時辰,還請母親見諒。”
馬夫人笑容一僵:“你的未婚夫……可是那戰死沙場的韓小将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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