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恒元集團法務部縱橫業內大風大浪不知闖過多少, 但凡涉及集團利益的合同談判, 個個都能秒切鬥雞狀态，沒肉也能叨下對方半張皮, 是業內同行既仰視又痛恨的鬥神。然而這樣一群大神，卻對眼下的情況有些發懵。
法務部部長看了又看打從進門起就坐在淩照夕和陳副總監那一邊的董事長，感覺吐槽之神在淩-虐他最後一絲忍耐力。
再看看坐在會議桌另一頭的小董事長, 竟在旁若無人地吃着外賣，驢肉特有的香味時不時刺激着人的味蕾。
老大們, 這是談判該有的姿勢嗎？說好的集團利益為上呢？說好的事關集團、寸步不讓呢？咱集團百分之三的股份，啥時候便宜得說送就送了？
視覺和嗅覺的雙重暴擊下，秦部長忍無可忍, 将助理剛剛打印出來的合同遞到了終于放下筷子的副總面前。
董事長已經靠不住了，副總，您可得争點氣, 雄起！
喬老一進門就表明态度, 這件事全權交由喬司處理，他就是來圍觀的。這會兒見合同上的條款已經基本确定, 就和淩照夕低聲讨論着月末的小湯山之行。不過，目的地不是溫泉度假山莊, 而是國宮博物館。
沒錯, 淩照夕在喬老和副館長大人的撺掇下, 準備到了小湯山之後就脫離大部隊，跟着他們自由行動。
喬司撩着眼皮看了看興致勃勃的一老一少，提起鋼筆就在合約書上簽了字。
通場只充當了壁上燈角色的秦部長完全沒有發揮專業戰鬥力的機會, 心裏有些小失落的同時，潛藏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這個淩照夕到底是什麽來頭，竟讓董事長和副總這麽看重？
全場從頭懵到尾的不僅是法務部與會的幾人，還有陳副總監。他可是見識過集團法務部這些怪物的神力的，所以從知道要面對他們開始，就做好了死磕的準備。憑着淩照夕手裏握着的東西，他想，怎麽着也得幫她拿下集團百分之一的股份。可萬萬沒想到，喬副總一開口就是百分之三，而且，看董事長的态度，應該是一早就知道的。
看來，老爺子和大少爺是鐵了心要把小淩綁住。
只是為了利益？
陳副總監看了看越發沾染煙火氣息的喬大少，決定繼續觀望，不發表任何看法。
恒元集團百分之三的股份，每年能坐收多少分紅，淩照夕其實并沒有概念，只知道會是很大一筆錢。乍聽到喬司這麽說時，她是想主動往下刀一刀的，卻被喬老無聲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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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喬老和喬司共同達成的決定。
既然對方給得誠心，何不坦蕩接受呢。而且，淩照夕可不認為堂堂恒元集團的掌舵者會是做賠本生意的人。
從暑期實習生一躍成為第一集團的股東，傳出去足夠霸占熱搜好幾天的消息随着那份被鎖進保險箱的合約書而暫時隐匿。
這是淩照夕的意思。
離開會議室時，屬于她的那份合約書則靜靜地躺在她的背包裏。
“下午還有工作？”電梯前，喬司問道。
淩照夕詢問的目光看向陳副總監，她的工作都是由他安排的。
“沒什麽要緊的，剩下的實習時間就打算安排她跟跟會場。”其實，跟會場也不過是陳副總監給淩照夕扯的幌子，方便她以後更自由地支配時間。
喬司點了點頭，“請陳副總監先行一步，我有事和淩照夕談談，晚飯後直接送她回工作室。”
陳副總監還沉浸在方才的那紙合同的震驚中沒有完全回過神，聽到喬司這麽說，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伸手去按電梯下行鍵，卻被落後兩部走過來的喬老叫住，“小陳，先不急着回去工作，我把梁工叫了出來，咱們一起去喝喝茶？”
梁工？
小淩的合同剛簽完，喬老就約見梁工，動作真夠快的！
追随這位老領導三十多年了，還從未見過他如此迫切，陳副總監意外歸意外，卻也樂見其成。
于是，從會議室裏出來的一行人在電梯口分道揚镳，喬老和陳副總監下樓去會梁工喝茶，秦部長帶着幾個得力部下回九樓法務部，淩照夕則跟着喬司回他十二樓的辦公室。
不同于上次午飯時間的空蕩，這次秘書辦的人都在，見到跟在副總身邊的年輕女孩子雖一個個面不改色泰然如山，但淩照夕的第六感敏銳察覺到了空氣中隐隐躁動的八卦之魂。
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淩照夕沒有自-虐的喜好，眼神一刻也不逗留地從高冷如昔的薛主任身上掠過，笑着和葉秘書點了點頭，落落大方地随着喬司的步調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似乎是早有預料，進了辦公室後喬司什麽也沒說，只讓淩照夕到落地窗前的休息區坐着，沒過兩分鐘，辦公室的門被敲響，薛主任親自端着兩杯咖啡送了進來。
淩照夕極盡舒服之能事地半陷在沙發裏，毫不避讓地坦蕩蕩迎上薛主任蹙眉的打量，嘴角扯出淺淺的弧度。
淩照夕是從不主動惹事，但若被人冒犯到頭上，也從來不怕事。
反被一個黃毛丫頭來了個下馬威，薛主任自然氣難平，正想着怎樣回她個顏色瞧瞧，忽然就感覺到了喬司逼近的氣息。
“薛主任，這位淩照夕小姐不是客人，需要喝什麽她自己會拿，不必打擾你們的工作。”喬司松開袖口，熟稔地坐到了淩照夕身邊，“麻煩你出去後交代一聲，就說我有重要的事要談，暫時不見任何人。”
不是客人？
那是什麽？
薛凱甯被喬司這句話裏暧昧的定位震驚到，遲疑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匆匆應了一聲離開。
淩照夕捧着咖啡杯小口啜飲，眼神盯着門口的方向深深看了幾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薛主任似乎對我有敵意，該不會是因為你吧，喬先生？”
喬司脫去了西裝外套，身上穿着件淺灰色的手工襯衫，袖口往上挽起了幾道，露出線條優美的手腕和小臂，端着咖啡杯的手顯得愈發修長美好。
“別多想。”喬司言簡意赅地回答道。
別多想什麽？
是沒有敵意？還是敵意的源頭不是你喬大少？
淩照夕玩味地打量了他兩眼，卻沒有追問。她的興致本就不在這些無聊問題的答案。
“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談，什麽事？”
喬司的目光沉了沉，“馮斌得到最新消息，有人在暗中調查你的身世。”
淩照夕神情一斂，但卻并不驚詫意外，“知道背後是誰嗎？”
喬司搖了搖頭，“暫時還不确定，馮斌說他盡快查清楚。”
“別！”淩照夕不太贊同道：“對我身世感興趣的，無非就那麽幾個人，中午吃飯的時候淩思語還在明裏暗裏地打探我的口風，看來是背後的人按捺不住了。”
喬司皺眉，“是你先抛出了誘餌。”
淩照夕很光棍地咧了咧嘴，“那也得有人願意上鈎。”
“我還是那句老話，不管你要做什麽，必須不能瞞着我，否則，我不介意采取強制手段讓你從這件事裏隔離出去。”
淩照夕挑眉，“喬先生，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堅定而無嫌猜的同盟。”
“當然，不過要基于你對我沒有一絲隐瞞的前提。”
淩照夕：“......”
該不會是驢肉吃多了，性格也變成犟驢了吧。
喬司不滿她突然的沉默，“怎麽，你有意見？”
“哪兒有啊！”淩照夕連忙擺手，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道：“你放心，就他們，還不值得我賠上自己做代價。我可是答應過我爺爺，要活得好好的。”
喬司的目光描摹着她與年輕不太相符的溫潤眉眼，心裏的躁動慢慢平複了下來，“嗯，沒什麽比對手活得更好更有打擊力和成就感。”
這語氣，聽着極有感觸。不過，想想喬家的一攤破事，淩照夕忽的生出一種物傷其類之感。
“當年落戶新島的時候，你爺爺雖然借助關系改了名字，但若有心追查，也不算難事，估計瞞不住幾天，你真的想好了？”
淩照夕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想好了。而且，馮隊那邊似乎還沒什麽突破性的進展，與其費時費力地在外圍追蹤，倒不如近距離接觸接觸，說不定我更容易發現一些有用的線索。反正我手裏有他想要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動我的。”
喬司當然知道，淩照夕手裏的東西應該不止和集團合作的那些項目，但對方在澳城的素行和風評讓他還是不太放心，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我覺得，單憑你手裏的東西還不夠，如果對方下了歹心，有的是方法逼迫你交出東西，我們不能冒險。所以，我要給你多加一重保險。”
淩照夕納悶：“怎麽加？像電影裏那樣，往我身體裏植入一個微型衛星定位器？”
喬大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想太多。我的意思是，咱們公開戀愛關系。”
什麽？！
淩照夕險些從沙發上跐溜下去，緊緊扣住扶手才穩住了身體，瞪大眼睛盯着喬大少，“戀愛關系？公開？我們？！”
喬司忽然被她這副見了鬼的反應愉悅到，“沒錯。幹嘛這麽驚訝，不過是進程提速了一些而已，早晚要這樣。”
什麽叫早晚要這樣？！
“我可以理解為，咱們這是權宜之計？”淩照夕問道。
“不是權宜之計。”
喬大少的态度一本正經，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淩照夕一時間除了呵呵，真心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我沒記錯的話，咱們倆的關系，怎麽提速，都夠不到公開戀愛關系的地步吧？而且你也說了，順其自然，不是嗎？”
淩照夕心裏怒吼：那可是你親口說的！
喬司坦然承認，“我是說過，現在這不是順其自然了麽。”
戀都沒戀呢，哪裏順其自然到可以公開關系了！你家自然是這麽順的嗎？！
看着喬司氣定神閑理直氣壯的臉，淩照夕一時語凝，覺得自己和喬大少的大腦回路之間隔了一個維度那麽遠。
好吧，公開就公開，反正對自己只有好處，就當權宜之計好了。
喬司心滿意足地揉了揉她頭頂，“那有時間請你的朋友們一起吃個飯吧，順便把羅明也叫上。”
淩照夕一頭霧水，“羅大哥？不太方便吧？”
自己的朋友都是同學，羅大哥雖然也是朋友啦，但總覺得和她們坐在一起，氣氛不太搭哦......
喬司想了想，“那好吧，我攢飯局帶你去的時候叫上他。”
淩照夕點了點頭，心裏挺意外喬司對羅明的看重。難道是恒元打算接下來和嘉瑞德加大合作？嗯，越想越有可能......
淩照夕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太過投入，一時沒有發現喬司眼裏一閃而過的得逞。
還是老爺子說得對，感情什麽的，遵從本心就好了，想多了只會耽誤事！
恒元集團總部辦公大廈旁的一家茶室雅間，喬老挂斷電話返回座位上，臉上洋溢着掩飾不住的喜色。
梁工與他是老相識，見他接了個電話之後變得這樣高興，忍不住問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我方才跟你提的淩丫頭，現在可是我未來的孫媳婦了！”
陳副總監恍然，原來小喬總和小淩要談的重要事是這個啊......
相比兩人，梁工的态度就淡然多了。這年頭的小姑娘，可都了不得。前幾天才剛出來個淩家後人，今兒又冒出來個身懷祖傳秘技的，還都是姓淩，還都和喬家的少爺們關系匪淺，想想就糟心啊，難為老喬頭還能笑得這麽高興，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
陳之墨看了眼低頭喝茶不語的梁工，心知他對淩照夕不太看好，但有喬老在，還輪不到他出聲為小淩正名。而且，以他對小淩的了解，她也不會在意這一時半刻的誤解。
喬老顯然也有這般想法，所以也沒立刻替淩照夕說話，只是提醒梁工晚上一起到工作室看看淩照夕昨晚的成果。
整整一下午，淩照夕再度對喬司的工作強度和工作效率有了新的認識，受他感染，本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她跟喬司要了紙筆開始寫工作計劃。
下午陸陸續續有幾個部門的主管過來請示彙報工作，見到坐在沙發茶幾前奮筆疾書的淩照夕一個個都好奇不已，但迫于喬副總的威壓，沒人敢問，只有采購部的何部長抗壓能力強，腆着臉湊上前求八卦。
然後，在下班前的一個小時裏，集團由上到下，甚至連一樓大堂打掃衛生的保潔阿姨都知道：小喬總談戀愛了，對象是子公司那邊的實習生。
“我靠，淩小夕，你這個叛徒，談戀愛了竟然不告訴我！友盡三分鐘！”電話一接通，蘇染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尖叫聲頓時充斥着整個車廂。
淩照夕趕忙捂着電話沖開車的喬司笑了笑，然後湊近電話小聲解釋：“冷靜冷靜冷靜，我也是下午才知......才确定的關系，這不是怕打擾你工作嘛，打算晚上再告訴你來着......”
喬司一邊開着車，一邊時不時打量着恨不得貼在車窗玻璃上低聲講着電話的某人，後腦勺仿佛都寫着委屈，不由覺得好笑，“別壓着聲音了，沒關系，影響不到我開車。”
淩照夕聞言坐正了身體，電話那邊的蘇染顯然也聽到了喬司的聲音，話音頓了頓，問道：“你們在路上？去哪兒？我跟你說，你可得長點心......”
蘇染越說越歪，甚至連“做好安全措施”這種話都飚了出來，淩照夕拿着電話的手指一陣發抖，恨不得用腦袋把車座頂出個洞鑽進去。
好不容易挂斷了蘇染的電話，李薇的電話又打進來了，淩照夕嘆了口氣，認命地接通了電話......
一連接了三個電話，手機都燙手了，嗓子都冒煙了，車廂裏終于回歸平靜。淩照夕這才發現，車子已經停進室外停車場了。
接過喬司遞過來的水，淩照夕急切地喝了一大口。微甜的水滑過喉嚨，滋潤出一陣陣熨帖，淩照夕癱靠在椅背上，長長舒了口氣，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忽然終于發現那裏不對勁了，問喬司：“你怎麽一個電話都沒有？”
這人，不會人緣這麽差吧？不對呀，起碼馮隊會給他打電話吧？
正在這時，響了三次的來電鈴聲再度出現。淩照夕要絕望了，可一看來電顯示，馮隊？！
“小淩啊，你現在喬司在一起嗎？”電話一接通，馮斌開門見山問道。
淩照夕愣了愣，“是啊，要他聽電話嗎？”
“這個混蛋，電話竟然關機了一下午！”馮斌咬牙切齒地表示不滿，對淩照夕的态度卻宛如春風拂面，“小淩啊，麻煩你把電話給喬司一下，過兩天有時間，哥哥在錦庭定一桌，咱們好好聚聚！”
淩照夕也不扭捏，欣然應下，把電話遞到了喬司面前。
這家夥，原來是關機了，難怪這麽清淨。
喬司一邊聽着馮斌的譴責一邊跟着淩照夕往工作室走，雖然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但一路上斷斷續續也碰到了幾個剛離開的公司員工，雖然淩照夕和他們沒有日常接觸，但他們可都是認識喬司的，猜也猜得到淩照夕的身份了。
終于進了工作間，門一關，淩照夕坐在操作臺前松了口氣。
喬司也結束了和馮斌的通話，在她身邊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有些不舍道：“是不是壓力很大，很不适應？”
老實講，這種走到哪兒都讓人關注的感覺真的不是太舒服。但看到喬司眼裏的那份濃濃的關心，那點不舒服瞬間就煙消雲散。
她本就不是活在別人眼裏的人，從上一世便是如此。
“剛開始難免會有些不習慣，适應就好了。”淩照夕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心口有些發脹，“再說了，咱們又不是大明星，大家也就是一時好奇而已，過了新鮮勁兒就沒人樂意關注了。”
反過來被安慰，這種體驗對喬司來說是很少的，不得不說，感覺非常好，尤其是安慰他的人是淩照夕。
難得的溫馨時光，卻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不用猜也知道，這個時間過來的一定是陳副總監。
淩照夕松開手，使眼色讓喬司趕緊坐到昨晚的位置去處理公事，喬司臉色一沉，不是很情願地站起身。
陳副總監推開門，門口的幾個人一眼就看到了陰沉着臉的喬大少，呃，氣氛頓時有些尴尬。
淩照夕完全沒感受到，因為注意力都放在喬老身後那個老頭身上了。
這是個老匠人才會有的氣場。
淩家世代都是吃這口飯的，淩照夕兩世耳濡目染，怎麽會看走眼。
在被淩照夕關注的同時，梁工也關注着她。
難怪能入得了老喬頭的眼，這丫頭，的确像是吃這口飯的好苗子。
“小淩啊，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修複部的首席古瓷修複師梁工，他平時就是這張臭臉，你別怕啊！”喬老帶着人進來，先把梁工介紹給淩照夕。
這就是傳說中的國內古瓷修複第一人啊！
淩照夕雙眼晶晶亮地走上前畢恭畢敬地同梁工問了聲好。懷慶梁家，雖比不得淩家的淵源和造詣，但在古瓷行當裏也曾是響當當的一派，也是為數不多的得以傳承至今的家學之一。對于梁工的大名，淩照夕沒少從淩老爺子口中聽說，也一直期待着有機會合作交流。坦白講，之所以下定決心和喬家合作，除了喬老和喬司的原因，其中也有梁工的因素。
能數十年維系住一位梁工這種水平的大匠師，淩照夕對恒元拍賣在修複這一塊建構的氛圍和環境非常有信心。
但凡這種真正大師級別的人，通常都是真性情，或許不會和善可親，或許有些小脾氣，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惜才。只要你有真本事，他們就會對你赤誠相待。
這也是為什麽淩照夕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都是同路人。
這不，淩照夕一把修複好的兩個鼻煙壺拿出來，剛見面不超過五分鐘的一老一少就将工作間裏的其他人都抛諸腦後，坐在一起細細讨論了起來。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當淩照夕毫不藏私地将獨創粘合劑的配方和調制工序交給自己時，梁工向來穩穩的手竟忍不住有些發顫。
與行當外的人不同，身為懷慶梁家的傳人，對于“鬼手淩家”的傳聞他知道的遠多于外間流傳的，其中就包括這種淩家獨創粘合劑。
想到公司上下人盡皆知的那位自稱是“鬼手淩家”後人的淩顧問，梁工眼底掠過一陣不屑。
只是，既然喬家祖孫倆不提，淩照夕自己不出聲，梁工便不會擅自張揚。喬家小子可不是善茬，有他護着，定然不會讓淩照夕受了委屈。
有梁工這個實力大師加盟，鼻煙壺修複進度神速，兩人聯手，一晚上竟然就修複了四個，而且損毀程度都在四級左右。
梁工驚訝地發現，淩照夕小小年紀，操作的手速竟不比他遜色多少。
短短一晚，淩照夕在梁工心裏的印象直接搭着火箭上了天，臨離開的時候臉上竟破天荒地帶着笑模樣，就連喬老也暗道難得一見。
車窗內，淩照夕的側臉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裏，嘴角的微翹弧度保持了一路。喬司看着這一抹弧度，內心平靜而滿足。
好像從認識她開始，經意不經意間，就能從她身上汲取到這種陌生卻又讓人眷戀的平靜感。仿佛生活的意義除了報複，除了曾經的諾言，還有其他更值得期待的奔頭。
将淩照夕送進家門，喬司按捺不住，做了他這一路一直想做的事。
手指撫上她依然帶着淺淺笑意的嘴角，喬司不自覺地也跟着彎起了嘴角，“就這麽高興？”
突然的親昵讓淩照夕局促地紅了臉，但很快又放松了下來，點了點頭，“嗯，很高興。”
“高興就好，以後，你就做你喜歡做的事，剩下的，有我。”
淩照夕眼底一熱，心頭百感交集，最後只化作微微一笑，主動牽上喬司的手用力握了握。
目送喬司的車離開，淩照夕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很久，直到手上的溫度和觸感不那麽強烈了才起身進屋。
她會堅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也不會讓喬司一個人站在前面為自己遮風擋雨。她要的是同行的伴侶，而不是庇護傘。
與淩照夕有了一面之緣後，梁工頗有相見恨晚的架勢，得知她餘下的時間只是跟會場，索性找到陳副總監直接将人給搶了過去。
跟什麽會場跟會場，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別看梁工在公司沒什麽管理職位，可就連喬景邦喬總也要給三分情面，更何況是其他人。所以，淩照夕走得極其順利，沒有一絲阻礙。
不過，到修複部這邊的處境就不太妙了。
以梁工的身份，別說徒弟，就是能跟着受幾天指導都是難得的機會，部裏的人哪一個不惦記着，偏偏無聲不響地被個小實習生給撿了便宜，這讓大家怎麽能甘心。
不過，不同于樓上那些家夥，搞什麽孤立，他們三樓的做法很直接，很簡單，當然，也很粗-暴。
亮真功夫，比試！
修複部每個月都有一次內部技術交流會，名頭起的很委婉，很好聽，實際上就是每月一次大比武，勝了的名利雙收，前十名不僅可以榜上有名，獎金也不菲。
淩照夕意外地适應這種辦公室氛圍，交流會的通知一貼出來，沒用別人提醒就主動報了名。
對此，梁工表示非常滿意。幹技術的，就得經得住挑戰！
不過，在此之前，淩照夕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就是副館長大人帶過來的那件二次損毀的國寶。
在梁工的專屬工作室內，淩照夕終于見到了那件國寶的真容。
通體施粉青色釉，釉色翠美清新，釉質豐潤如脂，釉層內含有一層大小兩種均勻規格且呈圓形排列的氣泡，如珠隐現，極具美韻。釉面被細淺的紋線交織切割，開片均勻，美感獨特，工藝之精絕，讓人贊嘆不已。
再看看口部和底足，再感受着器形和氣韻，這件國寶的身份已然明了。
攢珠聚球、金絲鐵線、紫口鐵足，這是一件宋哥窯粉青釉蓮瓣口盤。
且觀其器形，質樸無華，淡雅自然，胎骨堅薄，開片飄逸流暢，乃是出自宮中的傳世哥窯，堪為宋哥窯的頂峰代表之作。
可惜的是，盤口上有數處損毀，盤身也有好幾道明顯的裂痕。
心痛啊！
震撼過後，淩照夕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心疼。
“我本來對這種情況也是束手無策，現在有了你的粘合劑，咱們拼一次，或許還有轉機。”梁工的眼裏滿是鬥志。
由于二次損毀嚴重，即使有淩照夕的粘合劑和梁工的技藝，失敗的風險也很大。為此，梁工還是在動手前再次向喬副館長确認了一遍。得到肯定答複後，用了兩天時間做了詳細的準備，兩人開始正式閉關修複這件傳世哥窯。
整整四天三夜，淩照夕吃住在工作室，開始時修複的重擔抗在梁工身上，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梁工的年紀劣勢逐漸顯現，從第三天開始，工作量幾乎就是兩人均分，待到最後的填釉除痕工序，已然是以淩照夕為主了。
燈光投射下，被妥善存放在玻璃罩內的傳世哥窯修複後宛若新生，不借助放大鏡等工具細微鑒賞，仿佛這就是它初生時的模樣。
淩照夕擡手抹了把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掩飾紅了的雙眼。忽然，一只大手撫上她的頭，輕輕拍了拍，蒼老的聲音裏夾雜着一絲顫抖：“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咱們這些人的榮耀，就在這一刻。”
這些天來，喬老和喬副館長一直守在工作室外，喬老被勸着晚上還回家去睡覺，喬副館長卻是片刻也不離開。
工作室的門從裏面再次被推開，這回一老一少一起出現，說明不是要誰要飯也不是上廁所，而是修複工作，結束了。
仿佛守候在急救室門口的親人，喬副館長一馬當先沖上前來，目光深切地看着兩人，卻緊張地連句話也問不出口。
淩照夕忽然咧嘴笑了笑，壓低的聲音裏湧動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狂喜：“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喬副館長聞聲繞過兩人踉踉跄跄地奔進了工作室，喬老在陳副總監的攙扶下緊随其後，提前過來守着的喬司卻沒有那麽欣喜，看着淩照夕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滿臉掩飾不住的疲态，和梁工打過招呼後就将人給領走了。
最後這多半天幾乎都是淩照夕在操作，梁工得了時間休息，現下看來反倒比淩照夕這個小年輕的氣色還要好些，看着喬司拉着人刻意放慢腳步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又回了工作室。隔音效果良好的工作室內，喬副館長雙手撐着工作臺隔着玻璃罩定定看着修複完整的傳世國寶，放肆地彈了一回男兒淚。
“你......生氣了？”淩照夕偏過頭看了看駕駛座上的喬司，側臉的線條緊繃着，嘴唇都抿成了一條線，怎麽看都是生氣了的模樣。
“沒有，只是第一次看你這麽辛苦，需要調試的過程。”
淩照夕笑，“嗯，彼此彼此，我那天下午圍觀你工作時也是這種感覺。”
喬司的臉色緩和了些，“我買了粥，一會兒到家了你先吃一點，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有大餐吃。”
“嗯，其實我現在不覺得怎麽困。”淩照夕湊近後視鏡看了看自己的臉，吐槽：“我現在的樣子可真夠兇殘的！”
“瞎說什麽呢。”喬司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是勞動者特有的魅力。”
“哈哈哈哈哈——”淩照夕抱着肚子大笑，“喬先生，這種說話風格好像不太符合你的人設啊！”
“哦？我的人設是什麽？”
淩照夕抽了張紙巾按了按眼角，不假思索道：“開口殺。”
這可是圍觀喬司工作一下午之後淩照夕得出的結論。其實，早在喬司與馮隊的幾次談話中淩照夕就已經感覺到了這項特質。
喬司無奈地搖了搖頭，“放心，那是對別人。”
淩照夕：“......”
呃，自從那天下午之後，喬大少的人設好像越來越崩了......
時近正午，路上的車并不多，二十分鐘不到兩人就回到了淩照夕的小院。之前還口口聲聲說着不怎麽困，可熱水澡一洗，好像連骨頭縫裏的疲累都被熏出來了，一小碗粥，淩照夕是半閉着眼睛喝下肚的。
喬司送了個碗的功夫，再回來，陷在被褥裏的淩照夕已經輕輕打起了鼾聲。喬司将空調調高了兩度，坐在床邊發了會兒呆，伸手摸了摸她溫熱的臉頰，放輕腳步走出了房間。
淩照夕素來節儉，唯有一件事舍得浪費。那就是大夏天的空調開到二十度然後蓋着棉被睡覺。為此，蘇染毅然決然地抛棄她，大夏天的絕對不和她一起睡。
一頭倒進被窩裏半睡半醒的時候，淩照夕迷迷糊糊地突然想起這茬，暗忖：也不知道喬大少能不能受得了......
淩照夕這一覺睡得可謂昏天黑地，醒過來時有種分不清夢裏和現實的迷茫感。呆坐了好一會兒，手腳發軟地爬下床，房門一推開，溫熱的空氣裹挾着誘人的菜香撲面而來。
天色竟然已經漸黑了。
晚上七點半。
沒想到一睡就睡了六七個小時。
“醒了？”喬司聽到動靜從廚房裏探出頭，“洗洗臉過來吃飯吧。”
淩照夕揉着饑腸辘辘的肚子歡快地應了一聲，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往盥洗室沖。
“慢着點，我剛給院子裏的花草澆完水，地上有些滑，小心摔了！”
“知道啦，我現在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喬司看着自己手裏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湯勺，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回了廚房。
清蒸魚、油爆大蝦、拆骨肉、蒜蓉油麥菜、拌莴筍，還有一鍋老鴨湯。
喬司完美兌現了諾言，淩照夕一覺醒來果然有大餐吃，而且都是些相對好消化的菜。
“一下午你都沒有回公司嗎，是不是太耽誤你工作了？”淩照夕看着挽起袖子替自己剝蝦的喬大少，越看越覺得帥。
喬司眉眼平靜地剝着蝦，絲毫沒有翹班的羞愧感，“許言回來了，有急需我處理的事他會通知我。”
哦，原來是許特助休假回來了，難怪喬大少敢扔下公司；一下午窩在自己的小院裏。
“裏間廚房做飯的時候是不是很熱？這兩天有時間我還是找人另裝臺空調吧。”剛才盛飯的時候淩照夕發現喬司襯衫的後背都被汗浸濕了。
“不用，飯廳裏有這一臺足夠，我今天做飯的時候忘記把廚房的手拉門打開，這才熱了點。慢點吃，你太長時間沒好好吃飯，要細嚼慢咽，不然吃急了要胃疼......”
燈光明亮的飯廳裏，空調的溫度恰到好處，飯菜的口味恰到好處，耳邊斷斷續續的碎碎念恰到好處，身邊這個男人......似乎也恰到好處。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