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成親

走出東宮, 喬薇用力呼吸了幾口冬日清冽的微風, 神智方才冷卻下來, 臉上卻還有些熱辣辣之意。幸好今日為着進宮多敷了兩層胭脂,不大瞧得出臉色的變化。

喬夫人卻還惦記着去向太後請安——這樁親事實非她所願,天家權威再重, 還能牛不喝水強按頭不成?

喬薇懂得母親的心事,遂輕輕挽起喬夫人的胳膊, 低首下心的道:“娘, 聽女兒一句勸, 別為着這麽點小事觸怒了太後,不值得。”

“難道就這樣任人欺負到頭上?”喬夫人不悅的撥開那只手, 臉上既是憐惜也是憤懑,“誰知道太子這病醫不醫得好,你扪心自問,哪個女子願意嫁他?”

喬薇沉默了一會兒, 輕輕說道:“我願意的。”

說她聖母心發作也好,或是胡亂為自己尋個依托也罷,方才她并不是故意诓騙陸慎,她說的是實話——沒有人能在閨中躲一輩子, 她總歸要嫁人的, 嫁給陸慎處境不一定更壞,嫁給旁人也不一定更好。

既如此, 何不幹脆成全了皇帝的旨意,既是寬慰病人, 也是成全她自己。

喬夫人看着她這副沉靜肅然的模樣,固然覺得女兒長大了,懂事了,但是這樣的女兒也叫人心疼。

她輕聲嘆道:“娘只擔心你以後的日子太苦。”

尋常夫妻之間過上十年,已經不複有感情存在,剩得的只一點沖淡的親情。但即便如此,也比孤身一人寒度餘生要強。生命那麽長,若身邊沒個人作伴,誰能熬得過去?

喬薇撒嬌般撞進母親懷裏,“那有什麽難的,難道我還不能常回娘家看看?誰還敢攔我?”

說得容易,一個寡居的女子,又入了皇室,言行舉止莫不被世人指指點點,她要這能這般自在倒好了。不過喬夫人只消瞧見女兒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并非不懂,她只是安慰家人而已。

也是安慰她自己。

罷了,婚姻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連喬夫人也沒那個底氣勸皇帝收回成命,她只能在剩下的日子對愛女好一點,再好一點。

當然要是法師的話真能應驗就最好,沖一沖就能把病氣趕走,豈不是皆大歡喜?

懷着這樣天真的希冀,喬夫人立刻讓自己陷入忙亂之中。原本婚期定在明年,時間上十分寬裕,如今一道聖旨匆匆頒下,許多事難免變得潦草。喬夫人的性子是不願女兒吃虧的,況且這樁婚事也代表她們相府的面子,縱使來得突然,她也絕不肯草草了事。

除此之外,宮裏還特意賜下一名教習嬷嬷,教導未來的太子妃熟悉宮廷禮儀——就不知喬薇這太子妃做不做的長,幾日的用場也是用場,不可馬虎。

喬薇反倒暗暗慶幸。原本像她們這類貴族女子自幼學習琴棋畫藝、詩書禮樂,稍微嚴苛一點的,甚至還會請退休以後的女官專程來家中請教。原身當然也學過的,可對喬薇而言卻是一片空白,她原本擔心到了宮中如何應對,有了這位蘇嬷嬷,就不怕出乖丢醜了。

因此她學得十分認真。

蘇嬷嬷見狀,不由得暗暗贊許。早就聽聞喬相之女為人傲岸,目無下塵,如今瞧來倒是與傳聞大相徑庭,看來太子殿下的眼光可謂一等一的好。

兩人熟習之後,喬薇得知她曾服侍過先皇後,也曾好奇問起,無奈蘇嬷嬷的嘴嚴得很,輕易不肯透露一二,只道:“這些事,等太子妃進了東宮大可以向殿下問詢,奴婢的職責是教太子妃規矩。”

宮裏的人果然守口如瓶,輕易不能打動。從這位大嬷嬷身上,喬薇隐約窺見了宮廷生活的冰冷無情,想必她以後也該漸漸習慣。

短暫的悔意從心上滑過,倏忽消逝不見。這時候後悔當然已晚了,喬薇索性不去管它,誰知道她會不會成婚第二天就變成寡婦?寡婦就該有寡婦的自覺,多思也是無益。

婚期正式落定是在十月底,離接到聖旨也不過十日,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原本京中貴女對這樁婚事抱着喜憂參半的态度,可自從陸慎病重的消息傳來,滿城人都變得幸災樂禍,專等看喬家的笑話——誰叫她以往總是目中無人?挑了挑去卻挑了這麽一個丈夫,真是活該!聽說太子殿下連床都下不來,拜堂該怎麽着呢?總不能像民間沖喜那樣抱着一只大公雞來充門面吧?

因此之故,直到喬薇出閣前,也沒人想到來賀一賀,大約料定了這樁婚事不夠光鮮,索性連喜氣也不必沾了。

喬薇則始終抱定我行我素的宗旨,懶得理會他們想法——她是跟陸慎結婚,又不是同這些碎嘴婆子結婚,愛怎麽着怎麽着去!

出閣那日喬薇被迫起了個大早,接着就被人強制按到鏡前梳妝。否則誤了吉日良辰,誰也擔待不起。

給她挽髻的是蘇嬷嬷,這精明的老人家,一眼就看到她後頸上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疙瘩,不禁咦道:“姑娘這是怎麽起的疹子?”

“誰知道,許是時氣不好。”喬薇一副無所謂的态度。

她才不會承認自己故意為之——昨天違背人設吃了一大碗紅燒豬肘,為的正是如此。雖說陸慎病着,按說沒力量來侵犯她,圓房更是天方夜譚,但為了保險起見,她覺得還是提前做點預防措施為好。不止脖頸,就連手腕、背心都陸陸續續的出現紅點,就算兩人裸裎相對,想必陸慎也會吓一跳的。

要的就是這效果,想必他就算有幹勁也該立刻萎下來。

蘇嬷嬷頗為無奈,想着自己這幾日明明好好盯着她飲食,結果卻還是出了差錯。料來總是情緒不佳才引發的——想到要在那未知的東宮紮根,還是有些懼怕的吧?

蘇嬷嬷心腸便軟了些,也不忍繼續斥責喬薇。罷了,今日是她的正日子,還是和氣度過為妙。難得喬薇肌膚雖白,膚質卻十分細膩,那些紅點看來倒似溜圓的玉珠子,用衣領遮一遮,也就不怎麽觸目了。

吉時已到,該上花轎。

喬薇看着鏡中那張粉白面容,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本打算臨走前同母親好好抱頭痛哭一場,可現在……塗着這麽一層厚厚的脂粉,好像是刷了漆,這哪還哭得出來?只怕會被眼淚沖刷出道道印子,更沒法見人了。

蘇嬷嬷見她端坐不動,只能不住地催促,“姑娘,可別誤了吉時。”

也不敢胡亂扯她的衣裳,這身嫁衣可是宮中繡娘足足費了一月功夫繡出來的,便是找一件替換的都不成。

喬薇總算回過神來,十分僵硬的由幾個侍婢攙扶着出去。

到了門前,但見喬夫人也是一臉僵硬的肅然,眼睛倒是紅紅的,臉上肌肉抽動,卻一滴淚也滑不出來。誰能想到成親會是這樣亂糟糟的熱鬧景象,喬夫人從前沒嫁過女兒,如今身臨其境,才知話本子裏都是騙人的,什麽傷感都叫四周的喧嚣嘈雜沖散了。

喬薇努力朝母親擠出一笑,“娘,女兒今日拜別,往後不能時常陪伴您身側,您自己要保重。”

她自己也煽情不來,幾句話都是以最平淡的口吻說出,喬夫人卻驀然覺得眼中一陣酸澀,忙用綢絹掩住口鼻,揮揮手,讓人領她出去——否則新娘子哭花了臉多麽難看。

喬薇倒不是真要哭,心內只覺悵然若失,跨過這道門檻,從此她就不再是這家裏的人。雖然實際住的時候也不算長,可一旦分離,總歸有些不舍罷……

喬誠正在臺階下等候送嫁,一改平日裏嬉皮笑臉的做派,顯得格外嚴肅。見喬薇過來,他立刻伸出手去,“妹妹,我來背你。”

本地确有兄長親自為幼妹送嫁的傳統,但多在民間,大戶人家少有落實。一來嫌丢人,二來,那些個纨绔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碰上稍微豐腴些的姑娘怕是背都背不動呢。

好在喬薇自信尚算苗條,喬誠看起來也很有力氣,她便沒有拒絕,只朝他笑了笑,溫聲道:“哥哥可別摔着。”

喬誠一本正經拍拍自己的胸膛,“你放心。”

喬薇稍稍踮起腳尖,喬誠俯身讓她趴到自己背後,隐約可以聞到一股皂角的淡淡清香——看來喬誠為了今日還特意沐浴淨身過。

先前因他與陸慎走得過近,喬薇心裏還有些龃龉,不過這會子那點不快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偎靠着哥哥的肩膀,心裏念着這一群家人,從前她太過渾渾噩噩,什麽事都不肯操心,如今……她好像也找到了需要守護的東西。未知前路如何,但無論是艱難還是坦途,她決不讓這一家子因她而陷入險地,那樣就太沒良心了。

喬誠走得很慢,很穩,好像腳下臨着萬丈深淵,這短短的一段路被他走了一盞茶之久,那喜娘都快笑不動了。

好容易送喬薇坐上花轎,喬誠輕輕将轎簾掀開一角,猶豫了一會兒,道:“妹妹,你若在宮中受了委屈,可別藏着掖着,一定要告訴爹娘和我,相府定會為你做主的。”

雖說陸慎的人品他信得過,可宮裏盡是些拜高踩低的小人,他擔心喬薇的性子這樣戆直,恐怕免不了吃虧——況且,萬一太子不在了呢?

喬薇朝他眨眨眼,鄭重的點頭,“我明白。”

喬誠這才放心。

隔着簇擁的人潮,喬薇看到母親立在高高的臺階上,眼眶早就模糊,還得強支着同前來賀喜的夫人太太們應酬,不知怎的,她心裏反倒酸酸軟軟起來,忙正襟危坐,用力忍了忍淚,免得毀壞這副儀容——宮裏的貴人們要怪罪的。

随着掌事太監一聲尖利的呼喝,八人擡的大轎終于啓程,喬薇耳聽周遭鑼鼓喧天,鞭炮聲齊響,倒比她想象中的排場清減許多。到底是沖喜,不比正式成親,太過聒噪惹惱了閻王爺就不好了。

但是這樣正合喬薇的意,她頂擔心自己的耳膜會被震聾:一個快死的太子娶了個聾子,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現在倒是放松了,唯一的問題是花轎颠簸得很不舒服,肚子也跟着叫起來。喬薇慶幸昨天吃了不少東西,好歹可以壓壓饑,逢着今天這樣忙亂,肯定沒人顧得上給她吃食的,好像新娘子活該餓肚子。

青竹這丫頭十分機敏,出門前塞了兩塊糕給她掖在懷裏,如今就在喬薇手中渥着。可她也沒法子立刻享用,一來這樣颠颠的不好消化,二來,她也不好為了點吃食蹭掉唇上好不容易染的脂膏,為了追求美,付出點犧牲也該值了。

自始至終,喬薇都如盲人摸象一般,花轎何時擡進宮門,是從哪道門進的,喬薇一概不知。想來作為名正言順的太子妃,總該由正門進入,皇帝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她。

東宮她已來過數次,路徑可謂十分相熟,但今日的太子宮不複之前寥落,顯得格外熱鬧,僅從說話的語聲中,喬薇就能辨認出趙太後、韓貴妃等人,其餘的或許她就不曾見過了,想來總是內外命婦一類。

時辰已到,有人将半截紅綢遞到她手中,喬薇試着掂了掂,覺得那頭的分量有些沉重,她還以為會抱只大公雞來代替陸慎拜堂呢,或許是只羊麽?

正胡思亂想着,就聽韓貴妃嬌聲笑道:“臣妾還以為太子病得起不來,如今瞧來竟頗有精神,可別撐不住才好。”

趙太後的聲調則是冷冰冰的,“放肆!大喜之日,豈容你說這些喪氣的話,簡直混賬!”

韓貴妃的臉色一定變了,可趙太後積威多年,饒是韓貴妃寵冠六宮也不敢與其硬碰,便知趣的後退一步,省得那老婆子得寸進尺。

喬薇低垂着頭,喜帕遮擋下,眼前只餘一片漆黑。耳聽禮官高聲喝道:“一拜天地……”

她跟着屈身,紅綢那頭顫動了下,想必陸慎在跟她進行一樣的動作。

不知他撐不撐得住,這會子喬薇反倒替他擔心起來。要知道上次見他時,陸慎幾乎只剩下一口氣了。

或許陸慎是為了照顧她的面子才強支着出來的,可面子這東西值得什麽呢?她并不怕被韓貴妃等人取笑,她們的譏諷也傷害不了她。

“二拜高堂……”

喬薇定一定神,将思緒拉回。

“夫妻對拜……”禮官繼續唱道。

這回兩人應是面朝着面,喬薇留神望去,只能窺見紅色的衣角與一方硬底的黑靴。

的确是個男人。

不知怎的,她心底驀地松弛下來。這一日腦內始終緊繃着一根弦,固然一半是出于同情才答應這門親事,她并不怎麽害怕守寡,可若陸慎真的病重不治,她也會于心難安。

如今見他似乎好轉了些,喬薇心底紮紮實實的感到歡喜。看來沖喜真的起到作用,若能一氣将他的病勢沖沒了,喬薇很樂意做一回救死扶傷的義士。反正她嫁給陸慎也不是因為愛情。

三拜完畢,尋常百姓這時候就能送入洞房了。皇家的禮儀更繁瑣些,還得往太廟敬過祖宗,才算正式成就這樁姻緣。

好在衆人念在太子大病未愈,能簡單的儀式就都簡化。饒是如此,等所有的流程走完,天也早就黑了下來。

喬薇可算被人送入布置一新的洞房,接着就等人掀起她的紅蓋頭。可想而知,這樣一層厚厚的粉是驚豔不了世人的。難怪都說女人結婚的時候最美,一個個頂着鍋盔,哪還能瞧得清面目,自然只有閉上眼睛亂誇一氣。

喜娘将一杆長長的喜秤遞到陸慎懷裏,笑呵呵的道:“殿下,該您動手了。”

陸慎毫不遲疑的接過,右手輕挑,露出一張白漆僵屍臉,喬薇努力朝他擠出一個嬌美無限的笑——但願他還認得出她。

喜娘俱在一邊湊趣,不住的發問,“如何?太子殿下,您倒是給句話呀!”

陸慎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出自內心的道:“甚美。”

呵呵,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喬薇又想翻白眼了,不過她現在的模樣就夠恐怖了,不能再吓着人,她還是矜持些為好。

那喜娘頂會看眼色,因見情況特殊,太子殿下這脾氣恐怕也不喜人鬧洞房,因此簡單寒暄後,便呼啦啦領着衆人退下。

室中瞬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案上紅燭高燒,映得每一個角落都光明如同白晝,喬薇頓覺自己無從遁形。而陸慎也沒想到說點什麽緩解尴尬,就那麽靜靜地立在她身前,跟個石柱子似的。

唯獨一雙黑眸牢牢鎖定她不放。

氣氛突然變得焦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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