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帝崩
喬薇當然沒有出言阻止。且不說趙明珠對她而言本就可有可無, 就拿現在, 吳氏這位王府側妃的話只怕比她一個太子妃還管用。吳氏當然是不會留下趙明珠, 一顆沒有用的棄子,她代替安郡王處置了亦是順理成章之事,再者, 趙明珠太過美貌,對吳氏而言到底是個隐患——她到底是否陸景的親妹, 還是壓根只是個冒名頂替的婢女, 誰都說不清。
未免今後再起風波, 吳氏當然得提前打壓掉敵人,即便安郡王這樣信任她, 即便她真心相信他對她的愛。
安郡王此刻想必是大權獨攬、無人能與之抗衡了,奇怪的是宮裏反而是吳氏做主,他那位正經王妃倒不知去向——難怪總說新人不如舊,謝思茹即便是聖旨賜下, 也抵不過陸景與吳氏多年相伴的情誼,而吳氏也算得含悲忍辱。
撇開其他不談,這種感情其實頗值得敬佩。喬薇心中喟嘆,一面卻忍不住搖頭:都什麽時候了, 還有功夫關心別人家的兒女情長, 看來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甚長進了。
趙明珠已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嬷嬷拉下去,很快便沒了聲息, 喬薇懶得理會,只目不斜視看着前方, 身後吳氏亦步亦趨跟着。
回到東宮,眼前一切如舊,連桌椅盆景的擺放都是老樣子,仿佛這一溜屋子的主人從未離開過。
喬薇不免啧啧稱奇。
吳氏笑道:“太子遠行,這幾間宮室都空了下來,王爺卻是從來都不敢怠慢的,日日命人擦拭,務必要令二哥與嫂嫂覺得賓至如歸。”
喬薇但笑不語。誰是主?誰是客?看來至少內務府已盡數由安郡王在打理了,這一年裏,他究竟做了多少事?
吳氏待她這樣客氣,喬薇總得予以回應,遂客客氣氣的抿唇道:“能者多勞,安郡王果真辛苦。”
吳氏假裝沒聽出她話裏的譏刺之意,命人将幾株新鮮盆花放在床邊後,便屈身施禮告退。
喬薇則坐到床邊,胡亂從桌上倒了一盞涼茶飲下,并不細看——在茶水裏下毒,安郡王還沒這般愚蠢。
“主子,您說吳側妃到底是個什麽意思?”白蘭眼中含着深深憂慮。她不傻,當然也聽得出吳氏那些話的言外之意,就算她聽不懂,只瞧吳氏一介側妃在宮中如履平地,滿宮的下人都聽她差遣,便知安郡王此刻地位如何了。
只怕連皇帝的話語權都沒他大。
喬薇疲倦扶額,“我不知道,我只想殿下平平安安的,其他什麽都不想管。”
或許他們本不該回來的,誰知道這看似平靜的宮廷暗藏着多少事,但其實她也說不上害怕,安郡王縱使有謝家支持,陸慎手中也不乏軍伍,真打起來未必沒有勝算,只是這麽一來,起碼得亂上數年,想過點清清靜靜的日子是不能了。
兩人正默默間,忽見青竹慌慌張張跑了來,道:“不、不好了!”
喬薇霍地從貴妃椅上出了事,“可是殿下出了事?”
“不、不是,”青竹勉強擺了擺手,扶着桌角有些走不動路。
因見她喘得實在厲害,喬薇忙喂她灌了口水,青竹這才覺得喉嚨滋潤些,汗水淋淋地擡頭道:“奴婢是想說,打聽到了恒親王的消息。”
原來陸離自被封為親王出宮建府後,與韓貴妃見面的機會減少許多,沒了那位強勢的母親壓制,陸離漸漸原形畢露,時時縱情恣意,一味婪取財貨而不知收斂,結果就在數月前被安郡王逮住機會狀告一筆,訴他貪污受賄,搜刮民脂民膏,其中隐隐還夾雜人命案件。嘉禾帝聽後自然勃然大怒,當庭就給了陸離一記窩心腳,陸離回去之後就倒下了,聽說如今已病得奄奄一息。韓貴妃既覺顏面受損,又心疼獨子,竟也跟着躺倒,加之京中近來紛傳,當初劉賢妃害得趙美人早産、四皇子早夭,其實皆因當時的貴妃娘娘暗中挑撥所致,韓貴妃不知是畏懼人言還是沒力氣分辯,竟只做不知,裝作在宮內養病,一來二去,流言反倒愈演愈烈,韓貴妃的病也就更重了。
喬薇扭頭向白蘭道:“看來貴妃娘娘是被禁足。”她可不信韓氏能被區區流言所擊敗,能坐上貴妃之位都非心智尋常之人,至于嘉禾帝為何下旨将愛妃禁足,其中就很值得深思了:韓貴妃是否被冤枉,是不是真的有罪,誰知道呢?
既然這對母子已失去角逐皇位的資本,喬薇便抛開不管,只顧問青竹,“那殿下呢,可知殿下去向如何?”
青竹無奈撓了撓頭,“奴婢也不清楚,只聽人說安郡王領太子去為陛下侍疾,究竟不曾親見。”
喬薇于是默然,看來這宮中也許還有密道,陸景不願衆目睽睽引人注意,但既然放出消息,皇帝的病總該是真的,也許在臨死前,父子三人總得見上一面,至于之後的去路如何,就不是她所能決定的了。
她只要陸慎長久安好,這樣她、還有她的孩子便無憂無懼。
陸慎到了太和殿外,只聽裏頭靜悄悄的,幾乎落針可聞,他不禁蹙起眉頭,“父皇就在裏頭?”
語氣十分懷疑,顯然不怎麽信任眼前的郡王弟弟。
陸景輕輕笑道:“自然,臣弟什麽時候對皇兄說過假話?”
陸慎沉默的看他一眼,眼前的男子再也不是那個風流倜傥的醉鬼,卻顯得沉穩而睿智,大約這才是三弟本來的面目,從前只不過是表象而已。
天家兄弟,雖有手足之情,有時候卻比野獸還殘酷。就連陸慎也無法保證裏頭沒有埋伏,可事已至此,他唯有昂首直入。好在他也不是毫無防備,一旦遇到突發情況,宮外的衛隊會立刻沖進來,到時就真正不死不休了。
他輕輕邁開步子,停頓了一下,擡手掀開簾幔。
出乎意料的是,嘉禾帝寝殿內并沒有披堅執銳的甲士,亦無腰懸佩劍的刺客,有的只是一個躺在卧榻上的老人,他看起來十分衰弱,胸膛微微起伏,喉間隐有咕咽之聲。
這是……他的父親?
可陸慎都快認不出他了。他怎麽也想不到才短短一年內,嘉禾帝就老得這樣厲害,他的須發都白完了,而按足歲算,他其實才剛過知天命之年呢!
陸慎站在原地不動,那人卻已發現了他,吃力的想要從床上坐起,奈何身子剛直起半截,便哧溜滑下去,錦被也脫落了一半。
一雙眼睛仍牢牢盯着明黃床帳外的次子。
陸慎遲疑着上前,為他将被褥掖好,到底還是喚了聲“父皇”。
嘉禾帝氣色好轉了些,嘴角牽動,似乎想擠出一個笑,最終卻只是輕聲問道:“回來了?”
當然是廢話,人都站到眼前了。其實還有更多話可問,譬如他在蜀地過得好不好,那些官吏肯不肯服他的管束,又或者,至少該問一問小皇孫的情況。
然而如今人站到面前,嘉禾帝似乎便已心滿意足,見到陸慎這樣高大康健,他心中的顧慮便放下了。
陸慎看着這位行将就木的皇帝心情也頗複雜,因為孝成皇後的緣故,他與嘉禾帝始終不怎麽親近,有時候陸慎還會想,嘉禾帝是不是憎恨他這個兒子,就像憎恨他母親一樣?否則怎的立了他,卻又百般忽視冷落他?他寧可舍棄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之位,來換取些微天倫之樂,他真的願意。
然而如今父子倆促膝長談,他卻覺得什麽話也說不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難道叫他這時候去指責一個垂垂老矣的病者麽?他還沒那麽忍心。
嘉禾帝卻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神情認真而專注,最終輕輕嘆道:“你瘦了點,倒更像你母親。”
陸慎緊抿着唇,一言不發。他不願同眼前的老人談起孝成皇後的舊事,這個話題注定是不會愉快的。
嘉禾帝卻仿佛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他勉強翻了個身,眼睛望着明黃的帳頂,“你很像她,你母親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怎麽愛說話,非得要朕費盡苦心去猜。可朕是皇帝,怎能時時遷就一個女子,久而久之,她對朕倒愈發疏遠了。”
陸慎與生母相處的時候,約略曉得她的脾氣,冷淡說道:“母後的性子向來是有些傲岸的,您不必介懷。”
“朕當然不介懷,她是朕的發妻,誰也越不過她的地位去。”嘉禾帝輕輕咳了兩聲,苦笑道:“可是她這樣清冷孤僻的性子,怎麽能替朕管理後宮,恐怕連她自己都難保住。劉氏出身好,甫一入宮便在妃位,才半年就生了老三,後來的趙氏更是太後親眷,哪怕看在太後的面子,朕也得予她多多照拂。瞧瞧,光是這幾個人她都應付不來,往後宮裏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覺得她這個皇後之位如何坐得穩當?”
陸慎甚少聽父親談論往事,如今嘉禾帝輕描淡寫幾句話,他卻覺得脊背森寒,一個大膽的猜測浮現在他心頭,“當時莫不是您……”
嘉禾帝淡淡掃他一眼,“朕再狠毒也不忍殺子,不過當時韓氏既起了歹心,孤才借她一把力罷了。”
因此外頭的流言也不算冤枉韓貴妃,只是在她蛇蠍心腸的背後,也少不了嘉禾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如今韓氏亦被禁足,真正的兔死狗烹,再無回轉之機。
陸慎已從方才的戰栗中平靜下來,默然片刻,道:“其實您早就想除掉劉家。”
他并不信嘉禾帝那套愛妻情深的鬼話,光為了孝成皇後的地位可不至于做到這樣絕,而劉氏歷經三朝,根基何等穩固,只怕嘉禾帝早就心生忌憚。舍去一個不健康的皇子,換來權柄盡握掌中,這交易想來十分劃算。
嘉禾帝贊許的看着這個兒子,他不似他生母那般孤介,反而繼承了他洞徹人心的睿智——到底是他的子孫,骨子裏流淌着陸氏的血液。
皇帝輕輕嘆道:“自然是有別的緣故,可朕自認對你們母子從來不薄。即便韓氏再得盛寵,朕也從不許她淩駕于你母親之上,至于她的孩子——”嘉禾帝哧聲笑道,“陸離是個什麽資質,你比朕看得清楚,你以為朕當真愛重他?如今老三略施小計他便已不是對手,可知當不得大用。”
他緊緊盯着陸慎,“唯有你,才是朕最重視的兒子。老大多病,老五早就廢了,老三性子狡黠,徒有手段卻無心胸,你比這些人都要強,除了你,還有誰能穩坐儲君之位?”
陸慎沉默以對,事已至此,他約略能猜到皇帝後面的話了。
果不其然,嘉禾帝顫抖着一枚黃銅鑰匙交到他手中,指着拔步床後的箱籠裏,“那裏有朕早年立下的遺诏,你去将其取來,有了它,老三便不能拿你怎樣。”
陸慎依言照辦,卻并未立刻拆開,只是安靜的捧在手上。
嘉禾帝有些失望,也許在他的想象中,陸慎該表現得更加歡喜,畢竟那一卷黃綢代表着至高無上的權利,誰人能不心動,不過——罷了,這位置本來就該她的孩子所得,多年以來,他的心意從未變過。
遺願既了,嘉禾帝仿佛渾身脫了力般,重新躺回床上去,嘴裏喃喃自語,“朕去之後,安郡王如有不遜,你盡管持兵誅殺,不必顧慮他的身份。至于韓氏,朕會下旨令其殉葬,以免她将來為難與你。喬相那老東西雖喜歡和稀泥,對咱們大周朝倒是難得忠心,且又是你岳家,有他輔佐,朝政必不會亂……”
嘉禾帝如是叮囑了許多,似乎要在臨走之前,将一切盡可能地交代清楚。有一點是不會錯的,他的确在陸慎身上傾注了最大的心力,無論是為他自身,還是早逝的孝成皇後。
陸慎悉數記下,見嘉禾帝已累得氣喘籲籲,遂倒了盞茶來,嘉禾帝近乎貪婪地飲盡,還不忘說句,“多謝。”
昏暗的燭光下,老人的面龐格外孤清凄涼,那些皺紋裏仿佛藏着幾輩子的心事,令人胸口揪得慌。陸慎終忍不住問道:“母後做了什麽,讓您這樣恨她?”
盡管在她死後,嘉禾帝剩下的仿佛只有懷念,不過生前的種種龃龉,卻是誰都難以忘懷的。
嘉禾帝慘然一笑,神情蕭索,“哪裏是朕和她過不去,明明是她恨我。”他轉頭望着牆壁,聲音如同幽冥一般渺然傳來,“當初孤明知她有青梅竹馬的意中人,卻還是執意将她求娶了來,想必她即使遵從父命嫁了朕,心底卻也是不甘不願罷。”
後來她的意中人負氣上了戰場,結果被流箭殺死,想必從那以後,她就深恨與他。盡管不曾訴諸言語,可是那種無形流露的冷淡與漠視,深深刺傷了年少時的嘉禾帝。
這段故事他本來從不願提起,可是人都要死了,似乎說出來也無妨,至少有人還願意聽一聽,不說就真的沒機會了。
陸慎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其實母親對您并非無情。”
嘉禾帝不由自主地望他一眼。
“您從沒細看過母親的遺物吧?其實那裏頭有幾樣是留給您的。”陸慎說道,見嘉禾帝眼中透出光彩,索性不再隐瞞,“您大約不知,母親臨終前,把所有的筆跡信箋歸結到一處,原打算一把火焚毀的,到底沒舍得,這才由張德忠保存了下來,兒臣親自看過,裏頭就有寫給您的。”
嘉禾帝不由緊張的繃直身子,他其實也知道信箋的事,不過從沒膽子翻看——生怕裏頭都是對另一個男人的懷念。不過如今聽陸慎這樣說,他心頭不禁一陣激蕩,灰白的臉上沁出紅暈來,“上面怎麽說?”
“您要是想看,兒臣現在就可以命人取來。”陸慎平靜說道。
嘉禾帝躊躇再三,卻長嘆了一口氣,“還是算了。”
知道又能如何?到了這個歲數,一切早就回不去了,難不成他還能将人從墳裏挖出來?很快他也會到地底去陪她。
說起來,還是相遇的時機不對呀!如果他能早幾年與她相識,沒有外物幹擾,或許兩人就不會是現在的收場了。
他這廂唏噓不已,那廂陸慎跪在地上,卻直直的擡起頭道:“其實母後臨終前有一句話,兒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望着嘉禾帝緊張面容,一字一頓道:“她說,她不後悔。”
仿佛從陰霾密布的雲層中窺得一線光亮,嘉禾帝神色陡然舒展,幾乎想放聲大笑,好容易克制住了。他費力的擡起手臂,似乎想抓住虛空中的一抹人影,最終卻只是軟軟的垂下胳膊。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陸慎起身查看,只見帳中人早沒了氣息,唯獨臉上卻是一片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