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他的父母走了,走的時候應該還很年輕,姐姐雲平也才三十。叔伯都在外打工,留下老朽的奶奶在家裏,看着一群孩子。
雲容是個大方開朗的女人,一直在外打工,前些年很少回家。雲生是個名牌大學生,一個人在外面拼命工作。他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聯系了。
雲生說“按照他以前的習慣推測,我以為他早餓死了。”
雲容說“我上一次試着聯系他是在三年前,他沒有理我。”
他們恨他是有原因的,他将自己鎖在一個人的世界裏,誰也不理。讓家人擔憂,害怕。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消息,無論他滿世界的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卻無人想到他就一直躲在一個沒有移動過的角落裏,活得像個乞丐。
所以,他今天回來還是晚了,雲容厭惡他的堕落,雲生憎恨他的無情。三年前悲傷中的雲容聯系他,他絕情的沒有搭理,讓本就悲痛的人還要替他擔憂。這是件很沉重的事,會在心裏留下疤痕。雲容厭惡他,厭惡他為了一個女人活的不像一個人,不像一個人的時候連母親的葬禮都沒有回來參加。
李雨芯被吓壞了,想象不到他的絕情冰冷會到這麽深遠的程度。連母親的葬禮都不回家看一眼。他說他恨他們,可是真的有這樣的恨意,能讓人恨到母親的最後一面都不見嗎?
他真是個可怕的人。
雲容握着李雨芯的手,就在門前的木凳上,讓疲倦的李雨芯靠在她肩頭,倆個人一起吹着溫婉的夜風,當李雨芯是個可憐的需要愛護的孩子。李雨芯滿足的閉上眼,在他家人的溫暖裏,不再去想他的無情。
雲生将陳舊低矮的房子裏一家人許多的雜事做完,拉過一個凳子坐在她們面前,任由雲容摸着他短發的頭頂,默默地看着那處一盞燭火的山頂。
雲容說“我們都知道,我媽葬禮那天他回來了,只是不肯回家就遠遠的躲着看,天黑的時候才一個人上了山頂,在雨裏呆了倆天。其實我們又怎麽會怪他呢!他只是自己害怕,害怕自己,害怕他心目中想象的我們。卻忘了我們是一家人。我想,他在山頂累了的話,又會悄悄的離開吧。這處老舊的房子裏,從來沒有一個叫鄧仲憲的人。”
雲生坐在李雨芯正前方,低着頭說“雨芯姑娘,若是他要走,請你讓他回來看看,看看奶奶,至少一家人吃一頓飯也好。”
李雨芯點頭,來不及思考自己為什麽能如此簡單的答應,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只能算一個外人,他的家人卻求她,讓她将他帶回來,吃一頓飯也好。
他的奶奶太老了,牙齒都掉光了,耳朵很不好,說話要像是打雷,才能聽得見。但老人家很和善,只是也很膽小,坐在門外,看着他們三人許久,雲生走開,雲容走開和幾個孩子玩樂的時候,老人才偷偷摸摸的在李雨芯身旁坐下。
枯瘦皺褶的臉上,眼睛都快要看不見。她看着李雨芯,李雨芯羞澀的低下了頭,老人就嘿嘿笑起來,笑得好得意,李雨芯只好在心裏替自己打氣,并承認他愛笑,他的家人更愛笑,除了雲生,見過的人都特別容易笑。
李雨芯受不了老人打量的目光,想起身走開,老人擡手拉住她的手臂,吧唧着沒牙齒的嘴說“一個人回來的?”
“不是的!他在山上,明天就回來了。”李雨芯回答,挺驚喜的,這老人的第一個問題很簡單。
“什麽?”老人側着頭。
“他在山上陪爺爺的墓碑,明天就回來了。”李雨芯又回答。
“什麽?”
……
李雨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她還是要垂頭喪氣的,老人家的前三個問題還是将她難住了。
“哥哥在山上,明天就回來了。”李雨芯吓了一跳,回頭看着那大聲說話的孩子在對自己做鬼臉,她回了一個簡單的笑容,孩子就跑進了屋子不願出來。
“哦明天回來啊!都好久沒回來了,在外面吃不飽飯不知道瘦了沒有。春妮啊!上次回來的時候看你好,這次回來瘦得太多了,是不是外面吃不飽飯啊?”老人家起身與李雨芯坐在一條凳子上,耳朵看着李雨芯的肩。
“不用理的。老人就這樣,太老了,意識不清楚,話還多。”雲容拉着李雨芯的手,想要拉她進屋子裏去。李雨芯拒絕了,她覺得老人很可愛。很少有機會同別人說話刻意肆無忌憚的像是一直在咆哮。
“奶奶,我吃得很飽,他将我像小豬一樣喂養。”李雨芯歪頭附在老人的耳邊大聲喊。喊完了就覺得好暢快,盡管老人其實認錯了人,但這問題她可以很好的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雲平是個好孩子,小時候就懂得孝敬父母,學習成績又好,可給家裏長面子了,後來上了大學,說是工作忙,都沒有時間回來看看。我想着啊,那樣的日子累,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我不心疼他,因為他讓人恨,怎麽可以自己的爹死了都不回來披麻戴孝呢?那太忙了,一次也就算了,連媽死了也不回來。這還是人嗎?”老人說着,濕了眼,用粗糙的手胡亂的擦着臉。
雲容不忍聽老人說起過去的事,遠遠的避開了,帶着一群小孩子。李雨芯聽完老人的話,再難繼續當他是個可憐的孩子。
老人擦了許久,臉上看不出什麽悲傷的情緒,就是淚眼幹不了,漸漸夜色裏安靜下來,李雨芯以為老人睡着了,歪着頭看,又看到老人模糊的雙眼,像是想了許久,記起了一些事,不停擦着臉說“春妮啊!是我老鄧家對不起你,這麽多年了,雲平也沒有給你一個名分,奶奶知道你心裏的苦。有些時候我想起來啊,這老鄧家的人就是做作,他爺爺年輕的時候愛胡來,中年大病一場,倒下去就再沒起來過,他爹吧!也不是個好人,也不怪死的時候雲平都不願意回來看他一眼,那些年裏就整天醉在酒裏,根本沒醒來過,一個家裏總是吵吵鬧鬧的,雲容跟我說啊,他們姐弟三人害怕。害怕什麽呢?害怕自己的爸媽!哪能有這樣的事啊,兒女害怕爸媽,那不就成冤家了嘛!”說着老人又擦了許久的臉,像是睡着了,李雨芯偷看的時候,還是看到了老人睜開的雙眼。
就像點讀機,李雨芯點一下老人就會說一點,李雨芯想讓老人休息了,自己心中又好奇他的曾經,正為難,老人又說“家裏窮啊!他老爸沒本事,連給你們倆準備一間有面子的婚房都做不到。雲平媽是個要強的女人,看自己男人沒本事,那也是心灰意冷,可這兒子大了要結婚,別人家都是父母張羅着,這家裏卻張羅不起來。你不知道雲平那孩子平時很溫和,其實脾氣大,這事他提過一次,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就沒再提了。我就琢磨着吧,這事不對,他心裏有了怨氣,久了就成了恨。恨他老爸喝酒誤事,恨他老媽外出打工這些年存了一些錢卻不肯幫他一把。我聽說那時候你和他鬧別扭了,你不要怪他,他是個要強的孩子,那些年別人沒少誇他,這樣過來的人啊,我懂!心裏傲得厲害,但就怕自己想做的事做不到。還好,還好春妮你是個好姑娘,任勞任怨的跟着他,就算他爸媽去了,也是安心的。”
那是他的故事,故事裏沒有李雨芯。李雨芯還是悄悄流了淚,分不清老人是恨他還是可憐他,但李雨芯知道,原來他們曾站在婚姻的門口,差點就能永遠在一起,只是這一點的距離走了好幾年,反而越走越遠了。
老人不停地說着,說到後來真的突然的睡着了。雲生和雲容走來,三人艱難無比的把老人抱回了屋子裏睡下。
雲容一臉歉意的說“早點休息吧!老人家的故事都是聽別人說的,往心裏放就容易誤會。她太老了,勞累了一輩子,沒人敢告訴她所有的事。”雲容拍拍李雨芯走進了屋子裏,立刻又走了出來說“家裏沒管事的人,髒亂得緊,你要是害怕就和我一起睡吧!不然他以前的床,許多年沒人睡過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是什麽樣子。”
李雨芯點頭答應,這房子真的太破舊了,看起來有随時倒塌的可能,他那麽有錢,卻對家人不理不睬,讓這個家變得沒有一點家的味道。再也找不到這樣壞到骨子裏的人了。
躺在床上,雲容很快睡去了,李雨芯睡不着,滿心裏全是老人家的故事,故事讓李雨芯判斷他是個壞人,只是好像也值得人同情。
老人斷斷續續的故事裏,李雨芯整理着。大概的樣子是,他們還在大學的時候,家裏給爺爺立碑,他的爸媽就告知了倆人這件事,沒有征求倆人的意見,就把他們的名字霸道的刻在了碑上。一切本還是幸福完美的,可大學畢業之後,野心勃勃的他不願意回農村,邵春妮卻遵從了父親的意志,參加了教師崗位的考試,沒想一次就考上了。倆個人各自工作了,結婚也就被提上了日程。只是他家裏太窮了,連婚房都沒有。那時候農村的禮錢動不動就是好幾萬,邵春妮的老爸畢竟是個老師,倒也足夠豁達金口一開,禮錢不要了,嫁妝也不要了,只要一間可以看得下的婚房就行。但他也做不到,邵春妮等不了,加上那時候的他一無是處,還沉迷網絡游戲,讓人看不到希望,邵春妮負氣而走。一切的故事老套的沒有絲毫曲折,理所當然的成了他心中的痛。
他再沒有回來過,他嗜酒如命的父親很快病倒,倒下去就沒起來過。他母親沒了他的消息,日夜擔憂,也在倆年後郁郁寡歡的去了。
這應該是罪。李雨芯看着低矮的房頂,窗外黑乎乎的,蝈蝈嘶鳴着。他聽到他的故事,不想将他放在一個罪人的架子上,可他真的是罪人,罪大惡極,所以雲容厭惡他,雲生痛打他。
可李雨芯一時分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他,別人眼中對親人如此決絕,自己眼中對愛情如此固執。李雨芯想知道,希望自己能夠想清楚,他是惡魔還是天使。
床很硬,有淡淡發黴的氣味。李雨芯迷惑着,但睡得很香甜,就像與他在一起時倆個人的屋子。醒來的時候,李雨芯告訴自己,他的确是惡魔,因為他的家人是天使,而他背離了家人。對于李雨芯來說滿滿期待的旅途,卻在中點變成了噩夢,她開始相信,自己與他的終點,或許将如他與邵春妮一般,永遠沒有一個完美的句號結尾。
如他所說“不死不休的人,往往是先離開的人。”李雨芯覺得自己是個輕浮的女人,不顧他的感受說了愛他,也不顧他感受的在心裏悄悄做好了離開,離開以後成為陌路人的準備。
他原來早料到了這一切,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對的人,所以勸自己不要在黎明看到晨光柔和的時候就胡亂的往裏跳,他是個能預知未來的聖人。更是個固執膽小的小男人,李雨芯恨恨想着,或許不久之後,回到省城,自己再想起與他的一切,會覺得自己被一個路過的人用冷漠的目光看光了身體。
真是件愚蠢而放浪,毫無自尊的惡事!
起床的時候,雲容做好了早飯,不夠寬敞的屋子裏,幾個孩子塞滿,看起來太擁擠,老人喝罵着,将李雨芯拉到了最舒适的位置坐下,才端起飯碗,碗裏已經裝滿了他想要買來解饞的臘肉,看起來顏色不太新鮮,李雨芯不敢吃。
猶猶豫豫着,沒來得及狠下心,門外沖來了許多中年人,目光很熱切,其中的女人看着李雨芯,全是讓她羞澀的眼神。那些女人的目光全是羨慕與驚豔。
“老嬸!你老鄧家,可了不起了,雲平回來啦!”
“回來了就好啊!能有啥了不起的,還能看我一眼就心滿意足了。”
“開車回來的,聽說那車不便宜,賺了大錢啦!”
“賺錢啦!春妮啊!你的苦心沒白費啊!雲平這回總算能正大光明的娶你過門了。他爸媽就算只能在那山頂看着,也能安心了。”老人說着,老淚縱橫。雲容和雲生低着頭,大口的吃飯,李雨芯看到倆人臉上滿是痛苦。
自己也很沉重,原來曾經的時候,如自己所想,那個叫邵春妮,隔壁鄉鎮的女人,真的是與他的家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所以談到結婚,曾參與過他們故事的家人都還不能淡淡放下。
幾個孩子放下了手中碗筷,掙紮着沖出了被堵住的門口,李雨芯再吃不下去。到此,她收獲了自己來這個地方想要的一切的善意,可聽過了他的故事之後,這善意已經不能讓自己欣喜。
“哥!”“哥真的回來啦!”
孩子們的歡呼生中,李雨芯透過門口的人縫看到了一臉憔悴的他,徑直走來,在老人面前重重跪下去。老人很難彎腰,只能拉住他的手說“孩子,回來了就好啊!你爸媽可以放心了。快,先吃飯,看你瘦得像餓鬼一樣。”
“我以為你會悄悄的離開!”雲生淡淡的說。
他和善的笑着,将門口堵住的人推了出去,鎖了門,一家人就擠在狹窄的屋子裏,他霸道的将凳子上坐着的孩子提起,放在身後,大大咧咧的坐下。接過身後孩子遞來的碗,吃了幾塊臘肉,放下筷子點了煙。
“我很快就走,我沒有資格再回來了,以後家裏就交給你了。”他拍着雲生的肩背。
“我知道該怎麽做,不用你教我。”雲生倔強的說。
“老姐,這輩子欠你的最多,只是我真的不懂得體諒人,所以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他夾了肉,放在雲容碗中。
“何必呢?”雲容低着頭。
他只微笑着,不再說話,大口的吃着碗裏的肉,看起來真的是老人說的餓鬼樣子,李雨芯知道,他吃得一如她偶爾見過的那般孤獨落寞,卻總讓人看到他令人舒心的笑容。真正回到家裏的時候,做的卻是無情冰冷的事,說的話像是此生訣別的遺言。
午飯過後,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凳子上,默默地抽煙。身後的凳子裏一排乖巧的坐着他的兄弟姐妹們。雲生在,雲容也在。遠遠的在房子外,還有聽聞消息來看他榮光的親戚。他的長輩,長輩的長輩,男人女人,都笑着對他滿意的指摘。坐了許久,他起身去來了車門,拿出了倆條煙,給房子外駐足的人都發了一包。一句話沒說就回來了,站在雲生面前,将一張嶄新的卡片放在他手中,又拿出另一張卡片放在雲容懷中,李雨芯驚奇着疑惑着,不知道何時他悄悄辦了新的卡片。随後把孩子全叫進了屋子裏,往每個人的的褲兜裏塞了許多鈔票,大笑着說“各自都好好學習,以後就要像我一樣,可以把錢胡亂的扔。”
說完将歡喜的孩子們趕出屋子,才把懷中的毛巾包裹放在老人手中,握住老人的手說“奶奶,我做不了別的事,也沒臉再回來見你,您就不要再記得有我這個孫兒。”
老人嗚嗚的哭起來,李雨芯知道老人根本聽不清他小聲的說話。
他坐回了屋外的凳子上。
雲生給他點了煙,他深吸一口,看着昨夜一個人的山頂,惆悵着說“卡裏的錢應該夠支持一陣子,密碼都是你們一直用的,你抽個時間,把家裏的房子修一修吧!內裏換掉好的家具。過一輩子寒酸的生活,總是要被人嘲笑的。”
雲生點點頭說“你把那麽多錢放在他們的手裏,他們都還太小了不合适。”
“農村孩子沒見過錢,所以對賺錢不會有太多不可壓制的情緒,我能做的就只是一次,讓他們肆無忌憚的像個城裏人一樣,對錢有足夠的野心。”他的理論,總是如此的□□裸,讓人看不到絲毫的美好。
“真的還是過不去嗎?”雲容撫摸着手裏的卡片,默默流着眼淚。
“老爸是因為我的是折磨自己死的,老媽是因為我的是生了心病死的。我知道他們能放過我,可我又拿什麽來面對他們!”他很鎮定,看起來是松了一口氣,心中不再被巨石壓着。
“不是的,我們都知道他嗜酒如命……”
“若不是我,他再怎麽醉,也能多活幾年的!”他感嘆着。
李雨芯看着各自低頭的三個人,心中就像在陰雲厚重的天空裏又多出了一層陰雲密布的天空。他說他不喝酒,也不喜歡喝酒,老人說他們三個孩子,害怕自己的父母。這是多麽可怕的事。
李雨芯沒料到,他竟然還能沒心沒肺的笑起來,緊緊的擁抱着雲容,雲淡風輕的說“老姐,這些年為了我你辛苦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要再自命清高了,趕緊找個人嫁了吧!婚姻也許并不像你想的那麽可怕,只是你很不幸的看到了咱爸媽而已。他們都走了,這陰影也可以放下了。聽我的,以後做個驕傲幸福的公主。”
“雲生,以後這個家就是你的了,再沒有我這個人。讓這個家看起來耀眼一點,畢竟你一直是最讓人驕傲的人。記得照顧好老姐,她被欺負的,你一定要欺負回去。哪怕後果很嚴重,讓你承受不起,你也要欺負回去,他是家裏唯一的公主,你應該寵她一輩子的。”
“忘了我!”
他拉着李雨芯急急的發動了車子,李雨芯來的風風火火,去的匆匆忙忙。他的家鄉只來得及看一眼,他的家人還來不及說再見。他為何這麽固執,固執的要家人忘了他。他要雲生不顧一切的疼愛雲容,為何不自己去做。他真是冷血絕情的惡魔。
在李雨芯見過的他的世界中,只有邵春妮,與邵春妮有關的一切才能讓他看起來像個天使。
可是愛情真的如此重要嗎?重要到為一份錯過了不能再挽回的愛情而抛棄掉全世界嗎?他的心到底是什麽形狀的,竟能做到如此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的車野馬一樣奔馳着,好幾次差點沖進路邊的莊稼地裏。他一路認真的開着,目不轉睛,開出了這個鄉鎮的範圍。車就停在路中央,他趴在方向盤上,哇哇大哭起來,對前後的車鳴不聞不問。那個被他擋了去路的車主,罵罵咧咧的來敲門,臉上橫肉堆積,他打開車門,下車,擡腳,上車,關門,行雲流水,那兇惡的男人倒在莊稼地裏□□。
他瘋了!
他的車在曾讓他小心翼翼不敢開過的馬路上狂奔而過,像發狂的野牛,風馳電掣,來時一個小時的路,他回去只用了半個小時,車子停下的時候,李雨芯打開車門,蹲在地上嘔吐起來。他眼裏淚水未幹,通紅着,寫滿了吃人的野性意志。
不顧李雨芯的不适,他将她抱起,大步往廉租房走,一口氣沖上了斜坡,用腳踢開了門。将李雨芯重重的扔在大卧室的床上,他撲了上去,像頭野獸,發情的公牛,動作野蠻而粗暴。李雨芯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是她想要的,卻不是這樣的。但他瘋了,李雨芯無力反抗,身上胸口昨日被他的血染紅的白色長裙撕破,他大口的喘息着,吼叫着把李雨芯剝了個精光。
李雨芯閉上了雙眼,他曾是天使,卻要用惡魔的方式霸占自己。她想要霸占他的時候,他冰冷的拒絕着走開了,她開始在他的故事裏害怕着猶豫要不要離開的時候,他野蠻的将她壓住,讓她想要逃成了奢望。
愛情,從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美好的牽手走過小橋流水,恬靜的依靠着看日出日落,微笑的擁抱着對着鏡子親吻,從容的頭頂着頭吹滅燭光晚餐的蠟燭蓋上被子。那只是天使賦予你某處調皮神經的海市蜃樓。
愛情早在暗地裏,悄悄放在地獄的火焰裏灼燒過,燒的黑黑的,醜醜的,讓你放不掉也笑不了。
李雨芯不再動彈,他想自己愛得太快,也放得太快這或許便是自己玩弄愛情應該接受的懲罰。她以為自己懂得愛情,原來終究是沒懂,如他這樣沉浸在愛情中無法自拔的人,也沒懂,他一個人躲在角落裏躺着,想了很久,頭發都長長到腰間,還是不懂,所以才回來尋找答案。
李雨芯确定了他不懂,才冷冷的嘲笑自己的狂妄。只是這結局裏,她需要眼淚,算是為她即将遠遠的離開做最後的凄美。
她許久沒有化妝的臉上,那眼淚像是珍珠花落,他的一只手撐在床上,一只手糾纏着脫不掉的襯衣外套,狠狠地裂着嘴,他想像撕碎李雨芯的長裙一樣,撕碎他的襯衫外套。
他的本質是惡魔,外表是野獸,他真可怕。
他瘋狂的拉扯着身上的衣服,低頭,李雨芯能夠感覺到他粗重的鼻息。然後,鼻息突然變成了冰箱裏的熱氣,瞬間涼去。他的嘴靠近,卻不是吻在李雨芯的唇,吻住了她臉上滑落的淚。
他的野性獸性,突然沒了力量支撐,隔絕在天使與惡魔之外,他又變回了那個僞裝起來的凡人。大卧室的房門被他鎖上,碰撞讓房子都可憐的抖落了許多脆弱的粉刷塊。
安靜,像是鬧鬼後的古老宅院,無聲無息。
李雨芯痛苦中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空蕩蕩的肚子裏扭曲的內髒像是昨日被他撕碎的長裙。李雨芯穿上睡袍,開了門,他沒有在小卧室裏,沒有窩在沙發裏抽煙,沒有在廚房裏準備午飯。呆呆的坐在洗手間的地板上,身上淩亂的衣服冒着淺薄得看不見的白霧,還沒有幹。
他像木偶,眼球都像是精美的雕刻,一動不動。李雨芯放下心中想要逃走的那一絲猶豫,終是不能看着他這樣的。到底他的故事聽來太絕情,可他的家人于她永遠也只是路人,本質裏她有足夠多的同情,但其實還不夠如此輕易的對他宣判死刑。他在親情裏是惡魔,在愛情裏還是天使。
“對不起!”道歉的人是李雨芯,蹲在他身旁,只是他癡呆了,聽不見。李雨芯拉起他的雙手,脫掉他身上半幹的襯衣外套,靠在他身上讓睡袍能将他們緊緊的裹在一起。只是他的獸性,狂性一去了無音訊。今天的角色扮演裏,他是楚楚可憐靈魂被束縛的木偶。
他懷中緊緊的抱着小熊,抱着那個黑色的雙肩背包,李雨芯伸手,伸進背包中,他依舊一動不動,任由李雨芯拿出背包裏的相框,古老的,一點不陳舊的,邵春妮十八歲時候的照片。李雨芯放下相框,又拿出了背包裏的相冊,如她所想的,相冊裏存滿的全是邵春妮的照片,從青澀的到漸漸成熟的美豔動人的。調皮笑着的,委屈哭着的,萌萌睡着的,沉默恬靜的,只有臉的,上半身的,全身的,夏天穿裙子的,冬天裹得像個粽子的。應有盡有,分明是邵春妮青春的成長史。李雨芯知道,他早就計劃好了所有的一切,他不願住進去的省城的房子裏,早就為這些照片準備好了藏身之地。
可是他回來了,炫耀過了自己,然後躲得遠遠的,就要離開了,他來時是什麽模樣,離去的時候就不會又任何的改變。依舊沒能想清楚他心中糾纏了不知道多久以後想不明白的問題。
他的身體漸漸冷去,額頭漸漸滾燙起來,李雨芯拉不動他,将他這具木偶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想讓自己哭,卻不得不認輸。
李雨芯在這個城鎮裏第一次用他的手機撥通了電話,她不想用自己的手機,她想他值得用自己的手機撥通那許久沒有撥通過的號碼。
“您好,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李雨芯驚叫一聲,将手機扔在沙發裏,她沒想到,他唯一的倆個有備注的聯系人,那個他在回憶的日記裏,寫過那個“胖”字來歷的號碼是空號。那就像是他的曾經被殘忍的一刀砍斷了。
猶豫中,李雨芯還是撿起了手機,她拯救不了他,再這樣下去,他會死,死于頭腦的高燒,身體零度冰凍裏的血液冷去。
那個備注看起來有些殘忍,“逝去”就是過去再也找不回來,不應該再被如此鄭重的保存。
“喂!怎麽突然想起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嗎?”
“他需要你!”
李雨芯站在門口,看着學校大門的方向,邵春妮慌張的奔跑着,她看起來微胖,跑起來的動作很不協調。但李雨芯看着她,就是希望。她狂奔而來,身為農村人的她在碎石的斜坡上攀爬看起來負擔很重,她擡起一只手壓在胸口,另一只手,在擦着流成河的淚水。
“他在哪?怎麽了?”門口,邵春妮抓住李雨芯的手,焦急的詢問,腳下不停往房子裏沖。李雨芯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想起那個雨夜偷聽到,他與田容的對話,田容說“我以為自己是個聖人,原來只是個惡人。”可恨的是,田容的惡只在他與她之間,自己的惡,卻在他與她與自己之間。
“憨!你怎麽了?不要吓我!對不起,沒事了,我在,沒事了,一切都好起來了。”這個可憎的人婦,她怎麽能這樣的将他緊緊的擁抱住。她怎麽能一點婦道都沒有。李雨芯很羨慕,很嫉妒,很可憐,可憐自己在他心中的一無是處。
他這具木偶,在她懷中,輕輕的依靠着。
“起來,我帶你回去,去睡覺。不會做噩夢的,我在,你可以放心的睡,我會在你睡着的時候給你把擡頭紋抹平的。今天你累了,不用管我磨牙或者說夢話,不用擔心我踢開被子,天氣很好,我的手腳也不會冰涼。你只要躲在被窩裏,安心的睡一覺就好。”她的動作好熟練,輕撫他的額頭,他的臉上就平靜起來,揪着他的耳朵,他這具木偶就一點點站起來,手輕輕壓在他的左臉上,他的右臉就乖巧的靠在她肩頭。他們配合的無比的默契,讓人羨慕,讓人想要成為其中的一個。
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間,卻僵硬的停了下來。也許是手臂已經僵硬了,或許是她胖了,腰圍已經讓他的雙手抱不下。他就扭曲着走,無比默契的往大卧室裏走。在昨日狂亂之前的歲月中,他從沒有踏進過大卧室一步,哪怕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也沒有。但她在身旁,他就本能的往大卧室裏走,她也本能的走。僵硬的倒在大床上,他僵硬麻木的手臂眷戀的鑽進被窩裏,不再動彈,邵春妮從容的替他脫掉長褲,轉身走進小卧室裏,拿起他的球褲,輕易的給他穿上。輕拍他的背,他乖巧的全滾進被窩裏去,一點都沒有弄亂平整的床鋪。
她甚至不用想起讓他吃藥,走進洗手間裏,打濕了毛巾疊成豆腐塊,拍拍被子,他就把頭鑽出來,閉着眼,讓邵春妮把冷水濕透的毛巾放在他的額頭。很快就睡了過去,睡得像一頭死豬,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有一個很不明顯的酒窩,吧唧嘴,勒住邵春妮放在他身旁的小熊。
原來錯過的愛情裏,他沒變,沒忘,她也沒忘。一切都像是最初歲月裏倆個人一起養成之後刻進骨子裏的本能。他睡着了緊緊的抓住邵春妮的手不放,邵春妮苦笑。看他臉色不安,皺起眉頭的時候,才擡手,背緊緊抓住的手抽了出來,按在他的額頭上撫平他的擡頭紋,又放在他身邊被他緊緊抓住。無奈,邵春妮擡手,指了指大廳茶幾上殘留的那個豬頭小玩具,李雨芯拿起放在邵春妮手中,邵春妮不滿的搬動他的手指,一點一點的将那豬頭塞在他手中,他才雙手緊握住豬頭,壓在臉下,繼續熟睡。
原來愛情的樣子,是在彼此身旁就能從容,缺了一個就連睡覺都是痛苦扭曲的,曾經的床鋪房間都不願走進去。
邵春妮放下了手中的毛巾,并阻止了李雨芯再去洗過替他壓在額頭的舉動。
“他很好照顧的,體質好,生病了,感冒發燒什麽的都不用吃藥。但我家裏還是堆滿了各種藥,我有一點點的不對,他就逼着我吃。到後來他這個從來不生病的人,都有了自己的配方,我吃了就會快速康複的配方。”李雨芯窩在沙發裏,如他一般頹廢的坐着。看着李雨芯深深的笑,笑得李雨芯心中的酸澀嫉妒通通逃走,頭皮發麻。
她依舊不停地笑着說“他是個孩子,依賴性很強。但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固定的認知,所以我很霸道,卻也像他依賴我一樣依賴他。”
“你不用失望的。他的愛情會讓人生病,那種離開了他以後就再也不能幸福的病。所以如果你決定愛他,那就不要猶豫。”
李雨芯驚奇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說的如此的肯定,如此的自豪,可她明明是對他說過不死不休之後離開的人。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你會離開?”李雨芯替他不值,憤怒的問。
“那時的他一無是處,沉迷網絡游戲,不思進取。我是個小心眼記事的女人,早前的他在我心中留下了許多裂痕,就算後來他通通都彌補好了,卻還是晚了。這個房子,當時只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