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所以,什麽時候,你才是真正的你?”李雨芯看着車窗外陌生卻舒适許多的城鎮,開始慌亂起來。她害怕,害怕自己根本沒有認識過他,從名字開始,她都不知道。

她才想起雲臺中學的小鎮上,所有對他有印象的人,都不叫他鄧仲憲。熟悉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疑惑他不應該叫這樣的一個名字。他說他改了名字,不喜歡曾經的自己,那聽起來有種忘掉一切的味道。可李雨芯知道他沒有忘,忘不掉也不想忘。他應該說的直接一點,如她想的通順的那樣說“我曾經說給春妮的諾言都沒能實現,所以希望再回來的時候,若有機會給她任何諾言都必将實現。”

“我不喜歡對自己有僞裝,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所以我只有一個樣子。”他淡淡回答,回答得很認真。讓李雨芯心中才升起的慌亂眨眼間沒了蹤跡。李雨芯不禁為自己嘆息,不知道上輩子到底欠了他什麽,要讓他看起來時刻在僞裝自己,其實只是太沉重的,沉重到哭笑都讓人分不清楚的時候才遇到自己。

他是個值得一個人愛,卻不值得許多人愛的人。可自己明明是許多人中的一個,偏偏愛上了他,那又能怎麽辦呢?連□□他都能失敗,還能怎麽辦呢?或許真的要給他下藥吧!

李雨芯偷偷想着,終是無路可逃的時候,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今日的行程上。讓自己準備好用盡所有的辦法,先拿下他的父母。

車子往回走了一段,在街口的岔路口筆直前進,前去的方向在這農村的大山裏看起來坦途一片,總算沒有雲臺中學那種被大山緊緊夾住的感覺。這裏的陽光充斥着幾分簡單的氣息。他指了指山坡上中學圍牆外的一處樹林蔥翠處,告訴李雨芯,那裏就是他最愛光着腳走路的地方。李雨芯吧唧着嘴,她試過了光腳踩在黃泥上的感覺,那分明會将人的腳凍傷。

出了街口大約五分鐘的路程,中途依舊很少看到人家,但車子繞過小山坡遮掩的時候,突然的熱鬧起來,看起來有幾分街市的感覺。但并不是,他說他的家就在眼前的村寨裏。李雨芯心中緊張起來,走了許久,她終于要到他的家裏去看看,見見他的父母了。

他在低矮的房子包圍的空地裏,把車子停在路邊不會擋住他人行車的位置。下了車,提起了車裏的東西。四周的房子裏的人都走出家門,看着他的車子,全是驚奇羨慕。他微笑着對車子擋住的人家出來的人說“勞煩幫我看着一會兒。”那男人看起來有些萎靡,顯然對于他的請求提不起半點興趣。接過他遞來的百元大鈔和一支香煙,陡然精神微笑起來,拍着胸脯保證“你這車高檔啊!壞了恐怕縣城都修理不了。不過你放心,車子放在我家門前,萬無一失。”

他點點頭,對李雨芯說“山路不好走,累了趕緊告訴我。可以休息的。”

李雨芯感受到他的溫柔,還是他真正的家鄉人看着的時候。心中滿意極了,甜甜的回答“我知道了啦!又不是嬌生慣養的人。”

“以防萬一!”他回答。

李雨芯不願再與他讨論這個話題,突然的她想起了他總是護着自己走下廉租房前的斜坡,如今她看到了許多東西,才想起那樣的動作或許早就成了他的本能。因為那沒人認識他的學校裏,有一個生長在農村去不會走夜路的女人。

他們在雲臺中學做了許久最耀眼的人,當學校裏的人都不再驚奇他們的美好的時候,他突然回來了真正的家鄉,于是又做了一次最耀眼的人。大人小孩都看着西裝皮鞋從豪車裏走下來的他,都看着一身白色長裙無比美麗的她。

李雨芯還沒能見到他的父母,卻已經收獲了自己能想象的一切滿足。這些本該讓李雨芯看不上的農村人,因為他家鄉人的身份,變得重要起來。所以他們因為他們倆人而驚豔的時候,那就是李雨芯想要得到的肯定。

李雨芯相信,他們的愛情會在他鄉裏人共同的贊美下,從她一個人的執着變成大勢所趨,于是他就再也掙紮不得。然後就能倆個人深愛着躲進省城裏去,畢竟他們相處了許久,若不計較他心裏的傷,一切都完美無缺。

他安靜的走着,手裏把玩着煙盒子,卻忍住沒有點一支煙。任由李雨芯拉住他的手臂,不掙紮也不躲避。

“喂!我才想起來問你,你看起來太眼熟了,是不是村裏人啊?”他的車子擋住了那個男人,只能聽到那個男人疑惑的聲音。

“有一天晚上,我偷過你家房頂上的草莓!”他沒有回頭,遠遠的高聲說,就好像終于找到了他想要的溫暖,記憶裏除了邵春妮以外還剩餘的美好。他就壓不住心中的大歡喜,像在高調的宣布“我回來了,榮歸故裏。”

但很快,李雨芯發現自己想錯了一些事,跟着他走,很快就走出了房屋堆積的地方,不算太遠就站在大山腳下,那裏有一條很狹窄,雜草叢生的小路,像是一條扭曲的蛇,其中幾處看不到小路的身影。他揚着頭,李雨芯知道他要一直走到山頂上去。

山腰高處,接着山頂的地方,有一個前後通透的巨大山洞,大白天的看去,也像是夜晚美麗的月亮,或者像是吃人的嘴!

他站着看了一會兒,一只手提着沉重的東西,一只手拉着李雨芯問“準備好了嗎?”

李雨芯不知道他在問什麽,傻傻的點了點頭,他突然暢快的笑起來,拉着李雨芯就跑,一路跑,一路往上跑,沿着那扭曲得像腸子一樣躲在雜草裏看不清楚的小路,一直跑,不停地跑。李雨芯覺得自己的腿快要斷了,肺裏像是燒着如這大山一般旺盛的火。

停下來的時候,他滿頭大汗,不顧一身幹淨的衣服,随意的倒在路邊的草叢裏,癱開腳,手撐在身後,滿足的笑。李雨芯雙手撐在膝蓋上,看他們牽手跑過的山路,就好像站在樹枝上看地面,這山路太陡峭,李雨芯不确定,若是自己一個人走,能不能有勇氣走上來。她擡頭看了看上方,只能喪氣的嘆息一聲,在他身旁的野草裏坐下。一路跑來,累了半死還多,才站在大山三分之一的山腰處。

“你坐下來幹嘛?”他驚奇的問。

“休息啊!”李雨芯疑惑着,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怎麽能問!所以她看他就像看白癡。

“第一,你的白裙子坐下來之後,再起身可能會變成黃裙子,或者黑黃條紋的裙子。第二,野地裏到處是蜈蚣蜘蛛,通常來說它們都很喜歡爬到人的身體上,特別是你這樣細皮嫩肉的人。第三,這草看起來很深,很柔軟,但其實質感很硬會刺痛人的皮膚,就算不刺痛按照科學的說法來說,上面全是不知道什麽樣子的毒素,會讓你的皮膚受到傷害,當然野草遮住的地面,還有滿地尖銳的石子。”他一本正經的解說着原因。

李雨芯聽得一愣一愣的,早已經站了起來,腳真的很酸,她卻無能為力。

“那你怎麽能做下去?”李雨芯不滿這種差別待遇,恨恨的吼道。

“因為我是農村人啊!這草一切的不對我早就免疫了,蜈蚣蜘蛛什麽的,我一身善意它們早就不會咬我了,至于髒嘛!我能在稀泥裏與人打架,還會在乎嗎?”他洋洋得意,歪着嘴笑,笑得好可惡,不過李雨芯雖覺得他可惡卻不厭惡,真想将他撲倒在草叢裏,親他的額頭。可是他手背上趴着個拇指大小的烏黑蜘蛛,沒有咬他,卻足夠吓壞她。

“那我怎麽辦?這不公平。”李雨芯臉色微紅,趕緊假裝心裏沒有過那樣的邪惡想法。

“繼續走啊!你可以先走,就沿着這雜草裏的路走,放心,蟲子不會咬你的。”

“我不!”李雨芯反對着,他已經用手指輕推下手背上的蜘蛛站了起來,拉起李雨芯不再奔跑,慢慢的往山上走。

指着仰頭還能看到的山洞,又指着山洞上的石壁,石壁上低矮的小樹,藤蔓,似是無比憧憬的對李雨芯說“小時候家裏很窮,地又不多,長輩們只好在荒山頂上開墾。那時候我應該還不能記事,聽大人們說的,我老媽,那個剽悍堅強的女人,曾不小心從那山頂摔下來,裹着一身的雜草藤蔓,像蕩秋千一樣,摔下來,他們估摸着,從這山洞的底部算起,一直到山頂的高度,應該有城市裏的三十層樓那麽高。”

“然後呢?”李雨芯心裏咯噔一聲,她想如果他從小失去了母親的話,總是喜歡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就說得過去了。

“然後?然後就沒了啊,摔下來了就去縣城的醫院裏把摔斷的右腿上了鋼板,不就完了?所以我弟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雖然他中考沒考上市一中,但高考壓過了我一萬倍。他是這個村子裏,第一個以大學生身份去到省外的人。”他理所當然的說,提起他那不知道是誰的弟弟,滿臉的自豪。

“就沒了?你這理所當然的态度是怎麽回事?你老媽從山頂掉下來了,你就這樣一點不驚奇?”李雨芯癡傻了,這麽嚴肅的事,在他嘴中說來,突然變成了奇幻漂流那樣的神秘經歷。

“我态度怎麽了?不是先說過了那嘛!我老媽那樣剽悍堅強的女人,這是常識沒什麽好驚訝的,重點是在我弟弟好吧!七個月的胎兒在我老媽的肚子裏,就像一個雞蛋裝在籃子裏一樣,從山頂扔了下來,他居然沒破……然後在七月十四的那天晚上出生了。我以為他們是編故事騙我的,可事實是,我老媽的大腿裏的确有鋼板,我弟弟的生日也的确是七月十四,山頂上的确有一塊地我小時候來種過。我問我老媽,她害怕不敢和我提起,就點頭肯定。”他說着,看着李雨芯看怪物一樣的眼神,或許想起來自己的描述比喻有點太生動,忍不住大笑起來。

“所以你這一副很憧憬的表情是為什麽?”李雨芯根本忍不下這個好奇。他先前對母親弟弟的描述太神奇了。

“嗯!之所以憧憬,是因為我也想試試!”他肯定的點頭回答。

“試試什麽?”李雨芯不懂,瞪大雙眼疑惑問。

“試試從山頂飄下來是什麽感覺啊!”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就像從那橋上跳進橋下的水潭裏?”

“有那麽點感覺。”

李雨芯麻木了,今天的他有些陌生,冷幽默還在,就是有種她沒見過的張揚感覺。難道是終于回到了家鄉的興奮?可這回鄉的路一點也不艱難,會不會興奮得有點過頭了?

頂着正午的烈日,一路繼續向上。回身可以看到四面相連的大山上,到處揚起的青煙,青煙裏噼裏啪啦的鞭炮聲。李雨芯搖着頭,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與他在房子裏呆的太久了,所以此刻才會覺得這大山裏有幾分春節的熱鬧氣氛。

穿過高大的山洞,站在小路上,已經是大山的背面,遠遠的看到另一處村子,他沒有多看那山腳下遠處的村子一眼,繼續往上走。越加陡峭的小路,沒有叢生的雜草,路邊全是還沒有生長着莊家的沙土地。李雨芯隔着山洞看來時的村子,已經很遠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拉起李雨芯。

這裏也是山頂,也不全是山頂。他停下來,将手中的袋子放下,坐在雜草裏點燃了倆根煙。李雨芯站在松軟的土地裏,看山下安靜的村寨,正好在她腳下的大山與那個陌生的學校正中的低矮處,幾個黃土丘下。他們就站在山頂,山頂不遠處還是山頂,不遠處山頂上的不遠處也是山頂。

他站在李雨芯身旁,指着山腳下村寨正中心,幾些梧桐樹枝遮掩的一處房子,一層的很低矮,遠遠的看起來很陳舊,房子前是一塊籃球場一半大小的空曠水泥地面。他說“哪裏就是我家。房子外奔跑的那幾個小孩就是我的小兄弟們!好幾年沒見了,長大了不少,這歡笑聲高,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能讓地動山搖。”李雨芯驚喜的沿着他指的方向看,看那幾個小孩,在這很遠的山頂上,竟真的能聽到那幾個小孩的尖叫聲。

他說完,轉身走上了雜草生長的臺子,一支煙咬在嘴上,一支煙差在地上,李雨芯回頭才看見那是一處快要看不出形狀的墳墓,不過墓碑看起來還不算太古老。

他插好煙,恭敬的跪在地上磕頭,動作很标準,臉上很虔誠,一邊說着“爺爺!你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呆着,估計日子過得也很無聊,不過我這做孫兒的也沒有辦法。誰讓你老人家看到了都不肯幫我的忙!要是你幫了我,我就一直呆在家裏,每年都能來看你,你就不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了。我也不用這樣活不好,又死不掉。說起來啊,還是得全怪你,這脾性一脈相傳,所以我雖然記不得你,也能估算着,你老人家也是個做作的主,所以我老爹就學着你做作,我就學着我老爹做作,才落得如今俺們爺孫倆,都是一般孤獨可憐的樣子。”

李雨芯一邊聽着,只想放開了,可畢竟那墳墓裏的老人,輩分古老,聽說老一輩的人最重規矩,她想着,就不敢笑了,憋在心裏憋得好痛苦。

他嗑完了頭,就靠着墓碑傻坐着,不理四處查看的李雨芯。坐了很久,他自己都快要忍不住睡着了,微微閉着眼。李雨芯急着随他回家去見他的父母,将他拍醒,才看到他眼裏滿滿的全是淚水。他沒有說一句話,起身從袋子裏拿出了紙錢長香,在墓碑前點亮,燒過,拉起長長的炮竹,圍着墳墓擺了一圈,點燃之後噼裏啪啦的炸響。他又恭敬的跪下再磕了三個頭。

起身的時候,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臉上流滿了淚水也不擦,也不讓李雨芯替他擦。

搖搖晃晃的走着。李雨芯擔憂的看着他悲痛的樣子,真擔心他會像他憧憬的那樣,從這山頭如他剽悍堅強的母親一樣飄下去,飄過高高的山洞,裹着雜草藤蔓,仙女一般落地。

李雨芯沒有問他為何哭泣,她不敢問,他看起來是陽光下的行屍走肉。也許他與爺爺的感情太好,所以那墳墓看起來有很久的歷史氣息,他依舊還能為它流淚。

李雨芯默默跟在他身後,他的氣場太強大,這氣場裏只能允許他一個人的存在。也許真有人能擠進去的話,那也能有,李雨芯不禁想起那個霸道的女人。那個想要打他一個耳光的時候都會忍不住要發笑的女人。

右轉穿過了幾處樹枝的阻攔,在這山頭上的小山腳下,他爺爺的墳墓在南方,這裏是東方。就隔着一分鐘的路程,卻能分出南北。

他很安靜的流着淚,流得滿臉,淚水沾着雜草的葉子在他臉上凝固,他沒有理會,低着頭,彎着腰,将袋子裏剩餘的鞭炮全部倒了出,一一拉來,鋪滿了地面,然後将紙錢一堆倒了出來,還有所有的長香。先前他爺爺的墳墓,他點了三支長香,燒點少許紙錢,不多的鞭炮。

李雨芯以為他買的太多了,看到他此刻的動作,才知道他早有準備。這是一塊莊稼地,就貼着山石。山石下是有倆座看起來不新不舊的墳墓,連墓碑都沒有。他點燃了所有的長香,插在倆座墳墓正中,點燃紙錢,鞭炮。他就在紙錢的火堆前,圍滿炸響的鞭炮裏跪下。

李雨芯從沒有敬佩過一個人的勇敢,此刻卻敬佩他,他就能那樣在堆滿的鞭炮裏鎮定的跪下,跪下去,才像是累了,頭都埋進了地面。

他的哭泣很輕,但卻再沒有更深的苦痛。身前燃燒的紙錢燒糊了他無比在意的頭發也不在意。只顧嗚嗚的哼哼着,想要将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當成眼淚流幹。

“爸!媽!我回來了。我不是你們那個一無是處的兒子鄧雲平,是你們的兒子鄧仲憲。你們所期望看到的一切,在我身上都已經實現了。”他悲傷的說着,在身上胡亂的摸索着,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便暴躁的捶打着地面。李雨芯被他話裏的稱呼吓倒了,但更在乎他的痛不欲生,她還理智着,知道他在找一盒煙。李雨芯将他的煙盒子放在他身旁,他順手抓過,依舊低着頭,抽出倆支點燃,分出一支放在左邊的墳墓前。

自己匆忙之中抽完半只煙,淚流依舊。

“我恨你們,所以一直不願回來看看。但畢竟還是來了,我想我是沒有資格恨你們了,因為你們終于安靜的睡下了。我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再打擾你們。我只能恨我自己……所有的……都是……因為我。誰都沒有錯……除了我……這個唯一的罪人。”他的悲傷裏,一個人說着,說不清楚。到最後只能趴在墳墓前,一動不動,抽搐着身體。李雨芯在他身旁蹲下,看到他手指抓住泥土,隔着泥土,手指還是掐進了手心。

山頂的陽光,從熾熱逐漸變得輕柔,倆座安靜的墳墓在山風裏看起來異常的和諧。可是安睡下去的人真的安然了,他這活着的人卻在後悔愧疚裏死了千萬遍,遍體鱗傷的時候也死不透,不能安然的躺進黃土裏。

李雨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同他一起安靜的流淚,像倆個白癡,像倆個傻瓜,像倆個精神病院裏逃出來的晚期重症病人。

群山之中,清明節裏熱鬧的鞭炮聲,李雨芯本以為那是在為他們慶祝,喜結良緣。原來,只不過是一曲哀歌,歌唱他曾經做錯的一切,嘲諷嬉笑他青春裏她不知道的肆意妄為。在他心裏用鮮血畫下一個鮮紅刺眼的叉,然後把他關進禁閉室裏,任由他哭喊求饒,那歌聲裏的嘲諷依舊熱鬧非常。

那倆個人默默地站在墳墓前,在歪倒了再起不來的他身後。李雨芯看着倆人憤怒的雙眼,看着女人厭惡的眼神,男人握緊的拳頭,不想起身放開他,卻不能不起身,走到一旁傻傻的看着,做一個一無所知的局外人。

“滾!你滾!”他許久安靜下來磕頭不停地時候,那女人走到他身後,抓着他的頭發,想要将他拖開。他不回頭,也不回答,固執的拉動着女人的手,繼續磕頭。

磕了許久,磕不動了,才擡手推開女人的人,站起來。

那男人便一腳踹在他腰後,将他踹倒。他擡手拍拍,站起來,那男人又踹他一腳,他又固執的站起來,又被踹了一腳,他還能站起來。回頭看着一男一女,淺淺的笑,額頭破了在流血,血流進他淺笑的嘴裏。

沒燒完的紙錢被風吹走,落在雜草叢生的山林裏,燒光了一大片。他還在淺笑着,在男人固執的拳頭下。他像個不會動的木樁。

李雨芯不知道這倆個人是誰,不知道他為何不躲也不還手,只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看着。他眼神裏的光,展現着萬念俱灰死了更好的意志。那男人憤怒的雙眼裏的光,展現的是就這樣一拳一拳的打,直到将他打死才能停的意志。

“夠了!你們這樣會殺了他的。”李雨芯哭喊着,攔在他身前,又将他擁入懷中,他趴在李雨芯的胸口,咳嗽着,嘴裏的鮮血染紅了李雨芯白色長裙的胸口。李雨芯不懂,這樣子,他為何還能沒心沒肺的輕笑着。難道遍體鱗傷的人,才會在想起的時候把人生所有的快樂都像是大河決堤一般一次性暢快的笑完?

“他不值得你維護,不管你是誰,讓開。反正他以為自己的心死了,人活着也沒什麽意義。這些年一直躲着我,今天被我逮到了,我就讓他痛快點。不用活得這麽難受。”男人憤怒的說。女人厭惡的看着她,也沒有放棄将他痛打的打算。

“你們是誰!我會報警的。”李雨芯驚慌的大叫着,他像是風中的野草,自己也只是愛他的野草而已,怎麽能保護得了他。

“我是誰?他沒有告訴你嗎?我親愛的哥哥啊!爸媽都不在了,我這弟弟與姐姐也的确沒有存在的必要。讓我撕開你的胸口,看看你的心髒到底是什麽樣子的。”男人說着,又忍不住憤怒,揚起拳頭,李雨芯只能哭着,那是他的弟弟,卻要殺了他,那自己什麽都不是,又該怎麽辦。

“雨芯!你讓開。這是我欠我的,欠我弟弟與姐姐的,欠我爸媽的,還不完的。”他掙紮着想要推開李雨芯,卻軟軟的力氣不夠。

“你不是心已經死了嗎?随着那個女人的離開再沒有任何能讓你珍重的東西了嗎?愛情不是你的全部嗎?那她算什麽?你還有什麽資格,說着為愛情不顧一切的時候,卻能帶着一個女人來看他們?”那男子咆哮着。

李雨芯怕了,害怕這個他才自豪過的弟弟,她別無選擇,只能跪下祈求。

“求求你,求求你們,放過他,他已經生不如死了,讓我帶他走,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真的,我保證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姑娘!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這不關你的事。”女人不能保持厭惡的臉色,眼中也流下了淚水,蹲在李雨芯身邊想要将她拉起。

“不是他要來的,他不敢來的。是我逼他帶我來見父母的,他有資格,他沒有變過,不管他做錯了什麽,他真的沒有變過。”李雨芯不敢起身,不停哀求着。

“姑娘!你快起來,他不值得的。沒事了,求求你,你起來吧。今天是來看我爸媽的,不要再胡鬧了。就算再怎麽恨他,厭惡他,他畢竟也是我的弟弟。爸媽也不會希望我們姐弟三人這樣的,這只是他應該接受的懲罰。”

倆個男人沉默了去,在山崖邊上站着。女人拉着李雨芯在草墳墓前的草地裏坐下。

他們有相似的名字,他叫雲平,弟弟叫雲生,姐姐叫雲容。兄弟倆默默地抽着煙,沒有說話,也沒有争鬥,雲淡風輕的看着遠方,有一對同樣模糊的雙眼。姐姐讓李雨芯靠在懷中,細心整理她亂了的長發,哭花了的臉。

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雲容善意的微笑着問李雨芯他們是怎麽認識的,然後安靜的聽李雨芯講起他們相識的一切。雲容就一直在嘆氣,看他孤獨的背影,不再厭惡他,李雨芯看到了她眼中姐姐才有的關懷和擔憂。

雲容說“他是入了魔了,我以為那只是他年少輕狂的叛逆,沒想到他真的一點都沒變,看起來也不會再變了。這一輩子,他的餘生,又該如何安度?雨芯求求你,無論用什麽辦法,都不要讓他離開你,與他好好的生活。我再也找不到你這樣傻的姑娘了。我爸媽臨走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他雖沒回來看一眼,我也怪他怨他,卻也不能看着他一直這樣下去。”

李雨芯感受到了溫暖,他家人的溫暖,他的父母原來不在了,幸好還有他的姐姐,這個善良的女人。

他們兄弟倆,還是說了話,說了許久。一同沉默着走回來的時候,在墳前燒了紙錢。他将墳頭雲生帶來的酒瓶,厭惡的扔下山崖。

“他已經死了,算了吧!”雲容不忍的說。

“生前已經喝得太多了,希望他死了,能清醒一點!”他固執的回答。随後把姐弟二人帶來的東西全部點燃,姐弟倆磕完頭之後,他又無比鄭重的磕過一次頭。

夕陽大紅,他們都沉重的走,走回了他爺爺的墳前,他停了下來,讓姐弟二人帶着李雨芯先回家。雲生沒有再說一句話,自顧自走下了山頭,雲容拉着李雨芯要走,李雨芯卻想他一起走,不願讓他一個人留在這悲痛的山頂。

他慵懶的靠在老舊的墓碑上,對着李雨芯堅定的搖頭,不容拒絕。

那時,李雨芯看到雲容臉上惋惜又厭惡,厭惡又不忍的雙眼。穿過他的身旁,看到他擋住的夕陽陰影裏,那墓碑上的刻字。在右下角的角落裏,刻着長孫女,鄧雲容,長孫鄧雲平,次孫鄧雲生。

雲容與雲生的名字後都是空白,只有他的名字後還有挂墜。雲容固執的将李雨芯拉走,她還是在傾斜的角度裏,看清楚了他名字後的碑文裏刻着,長孫未婚邵春妮。

李雨芯心中像是被一柄重錘錘下,他不能與她溫暖的在一起歡笑,卻要躲在這荒山野外,與他們的曾經共度春宵,這是多麽諷刺的現實與理想的差別。

“就算是他的名字,都比我更重要嗎?”李雨芯失神的想。她不知道碑文上的刻字應該是怎樣的,但從未聽說過長孫未婚妻這種身份存在于墓碑上。或許如他所說的那樣他的父親遺傳了他爺爺的做作。但在此之外,李雨芯看到的是,他的家人,他的父親與母親對邵春妮的一喜愛與重視。

那似乎是,邵春妮與他的家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天黑了,他沒有回來,李雨芯坐在房前,還能看到那山頂燃燒的一道燭火。他的深,深得入迷,深得可怕,深得人心裏悄悄的痛。但好的是,他的姐姐如他一般溫暖,他的弟弟也如是,李雨芯呆在他陌生的家裏,被衆人溫暖的捧在手心裏。期待許久的醜媳婦見公婆這事,他毫不放在心上的時候,李雨卻相信自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關于自己的認可。即使他要一個人呆在山頂與那個名字代表着的曾經記憶厮守一夜能讓人折磨自己,但那不是不能接受的,就像是他們帶着不同的目的來,收獲各自想要得到的東西,簡單的像是一場冷靜的利益交易,走一條遠遠的路,得到各自心中的一些奢求,雖不夠完美,也足夠讓人半點苦痛,半點安慰,這樣也大概是殘缺的美,更美得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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