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類人

我應該恨他的,我只能恨他。那個讓我第一次生出對家期待的男人,卻狠狠地把我推向深淵。可是我從來都一無所有,只是貪戀了。我心底積蓄的恨意,不過是想找個借口,靠近他,還有她。

——姜敏秀

“爸爸,好久不見。”

那個男人偏過頭,在葉廷站到他跟前時,他輕柔低沉的一句話,如輕盈的羽毛搖曳在空中,一拂即逝。就像真的只是單純的晚輩對一個長輩溫和的問候,嘴角微微揚起的笑意,漆黑如流星閃爍的眸子顯得單純無害。

一貫鎮定自若的葉廷竟也吃驚有餘,一股不安油然而生,連手裏的袋子也落在了地上,掉出一個個圓潤飽滿的茶青色猕猴桃。

記憶裏的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了男人,比他還高出小半個頭,記憶中還略帶嬰兒肥的稚嫩小臉此刻變成刀雕般消瘦的下巴。濃厚稠密的劍眉下,長而卷的濃密睫毛,細長的丹鳳眼裏,是深不見底又涼薄的墨瞳。就如這個人,深不可測。

葉廷即使和他相處過三年,也從來不懂這個男孩,這個男孩有着比同齡人甚至他們這一輩更缜密無法揣測的內心,更是不同于同齡人的冷靜沉重,就連他這個經驗豐富的刑警面對這個男孩也自愧不如。

原本想着把他培養成一名出色的刑警,可是慢慢發現男孩心裏的扭曲讓他害怕,讓他不由自主想到了男孩的父親,那個死刑犯。

年僅十歲的小男孩說了一句讓他終身難忘的話。

“如果我是他,絕對不會被抓到。我能完成一場完美的犯罪。”

小敏秀的眼神柔和,明明該是童叟無欺,稚嫩單純,卻讓葉廷覺得詭異,讓人不自覺的害怕。那時候他在心裏安慰自己,童叟無欺,無心之舉,小敏還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而如今早就長大的男人,波瀾不驚的神色下,也不知道是怎樣驚心動魄的心思,葉廷不知道,也不敢想。

姜敏秀颀長挺拔的身姿站在葉廷跟前,一身璀璨奪目的鑲着金色亮片的運動服,背對着陽光而立,襯得他光彩奪目。他彎腰把葉廷散落在地的猕猴桃撿入袋子,遞給還在怔怔發呆,一動不動的男人。

葉廷半天才回過神接過他的袋子,詫異之餘帶着三分警惕的打量,這是他習慣性的職業病。姜敏秀遞給他後就把雙手插在運動褲口袋裏,嘴角噙着不明深意的溫和笑意。見葉廷拿鑰匙開門,姜敏秀輕笑一聲,低沉輕盈又溫柔的話裏,卻聽不出絲毫的感情:“我找爸爸找了三年,難道爸爸不請我喝杯茶嗎?”

葉廷摸門把的手半天沒動,姜敏秀也不急,那雙漆黑幽深的雙眸就這麽若有所思般看着葉廷的後腦勺,似乎在靜靜等候主人邀請他進屋。

葉廷偏頭看着姜敏秀,大概有所虧欠,倒沒有下驅逐令。推門進去時,朝身後的男人平淡說:“進來吧。”

這種場景就像很久以前,葉廷第一次把姜敏秀領回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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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姜敏秀孤苦伶仃,滿是灰塵的臉上,那雙墨瞳清澈幹淨,固執倔強地看着他。明明才十歲不到的天真年紀,身上卻滿是大大小小的傷。

當葉廷蹲下去輕柔地擦拭他臉上的灰塵,心疼裏夾雜着憐愛輕聲說:“我帶你回家。”

九歲的敏秀用他那漆黑烏溜溜又倔強的雙眸緊緊盯着葉廷,毫不畏懼,帶着稚氣的聲音不卑不亢。

他說:“我沒有家。”

葉廷那時候很心疼本該無憂無慮年紀的敏秀,摸了摸他額間的碎發,輕聲說:“以後你有家了,我會是你的家人。”

葉廷把他領進門口時,小敏秀躊躇半天也沒有進去。

葉廷耐心對他說,“小敏,進來。”

那時候的小敏秀,在葉廷眼神的鼓勵下,堅強裏帶着三分怯懦來到了新的環境,一個叫家的地方。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接受葉廷一家,把他們真的當成了自己最親的人。才一年,在他對這個家有所期待時又把他狠狠推入噩夢……

時隔十二年,重影般的場景再次發生,姜敏秀的心早已麻木。他想過再也不相見的,他掙紮過,可是卻無法逃避自己的內心。即使是恨,想着報複,他也需要有一個借口,來到他們的身邊。

那個他第一次想要依賴的男人,那個和他說,以後你有家了的男人,最後把一切全部化為灰燼。

姜敏秀躊躇半天才慢吞吞走進去,葉廷正在燒水煮茶,他也就靜靜坐在餐桌椅上。其實,姜敏秀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他出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曾經的家,果不其然,他們搬家了。是為了躲他嗎?

他查了很多地方,終于查到了葉廷的新家,可是敏秀害怕了,不敢去找。他害怕他又會失望。來過很多次,卻從來不敢敲門,不過片刻便離開了。

從A市來到B市,2個小時的路途,偏偏在他心裏鬧騰不安。他害怕,其實他不知道害怕什麽,他一無所有,有什麽可怕的?即使他如死水一般平靜,也逃不掉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他不知道是恨意多一點,還是想念多一點,這兩股情愫在他心底一直勢均力敵。

不到片刻,一杯略顯粗糙的茶便遞到敏秀跟前。

葉廷坐在他對面,和他說:“平時不怎麽喝,你就将就将就吧。”

姜敏秀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盯着茶杯。

一室靜默,敏秀把玩着茶杯壁,盯着杯子裏懸浮又沉落的片片飽滿的茶葉。他突然開口:“殘破的葉都會被棄置,爸爸,你知道為什麽嗎?”

葉廷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微微蹙眉,有些詫異。

又聽得他緩緩說:“因為它們是無用的。”

低沉渾厚的聲音平淡如水。

葉廷:“……”

他握了握杯子,聽不懂姜敏秀的話,就那麽怔怔望着他,等他繼續道出。

姜敏秀握着杯子的手晃了晃,熱度從杯壁蔓延在他手心,把他的手燙得熾熱。

他小抿了一口茶,又低緩開口:“沒有試過,便覺得它是無用的,您不覺得可笑嗎?”

葉廷:“……”

葉廷只是怔怔聽着他話裏的話,茶變得微熱。一層層霧蒙蒙的熱氣飄散,襯得姜敏秀越發朦胧,深不可測,又顯……落寞。

姜敏秀看着茶杯裏那一片破碎的葉,神色淡漠而平靜。

他就那麽摩挲杯壁良久,又低緩出聲:“要麽就把它丢棄地徹底些,不小心讓它落出來,可不就麻煩了?”

“小敏。”

葉廷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心裏輕輕一顫,忍不住叫喚他。畢竟的确是他的過失,更是過錯。可他最大的過錯是,即使時間重來,他還是會重蹈複撤,做出同樣的選擇,他的确是自私的。

“爸爸相信過我嗎?”

姜敏秀突然正色盯着他,認真問。還是第一眼望去的那雙清澈沉靜的眸子,似嘲諷,似探究,就這麽緊盯葉廷那張臉。

葉廷錯愕看着他,那張俊逸可愛的臉早就褪去了往日的稚嫩。細長的眼裏,深邃如潭的眸間漣着若有似無的笑,此刻正擡眉看他。

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質疑:“你說過相信我,可是你心裏從沒有相信過我對嗎?”

姜敏秀平淡的話透着一股自嘲,每一個字都似利刃刺在葉廷的心尖,又似道出他們那些糾纏不清的不堪過去。

“小敏。”

葉廷自責又愧疚地叫喚他,立了立身子,認真朝他說:“爸爸也相信過你。”

“是嗎?”

姜敏秀的臉依舊溫和,墨瞳裏沒有一絲起伏,剛剛眸間流轉的一絲落寞轉瞬即逝,又變的清冷薄涼。

他就這麽看着他曾經的父親,平靜地說:“因為我是殺人犯的兒子,所以就會殺人對嗎?”

“小敏。”

葉廷心裏泛起愧疚與酸楚,又輕聲叫喚他。可是除了叫喚敏秀,葉廷可悲地發現,他什麽也做不了,甚至解釋不了。

因為過去,他也那麽以為過,甚至沒想過彌補那個過錯。可是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選擇了沉默,終于……一切已成定局。

同樣的對話,只是相比九年前的歇斯底裏,姜敏秀此刻顯得很鎮靜,猶如訴說着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尋常事,而葉廷卻坐立難安。

那是他一輩子犯下的唯一的過錯,可是最後用盡全力似乎也無法彌補那個錯。

葉廷最終除了叫喚他以外,什麽也沒有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麽,看在姜敏秀眼裏,卻是默認。

敏秀就那麽緊盯着葉廷,他的詫異,惶恐,甚至愧色,對于姜敏秀而言都是諷刺。

他彎了彎眼角,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諷的淺笑,突然不動聲色地低聲說:“小笙該回來了吧。”

從他嘴裏聽到小笙的名字,葉廷心生疑慮不安。

姜敏秀似乎是等待着面前這個曾經他信賴的人臉上的失措,如願之後,只見他薄唇輕啓:“小笙還真是令人羨慕。可是怎麽辦呢,爸爸,不管你怎麽保護小笙,她和我是同類人。”

他慢條斯理說完,葉廷錯愕地望向他,迎上他那一探究竟又深不可測的墨瞳。葉廷從來猜不到他想些什麽,也許他從一開始就不該領養這個捉摸不定的男孩。但是姜敏秀後來的不幸,他也不可推脫。

葉笙曾經與敏秀的親密無間,到他刻意讓兩人不要走的太近,再到那件事,事後的沉默,都是他的私心。

就這麽沉默剎那,門便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穿着校服的紮着馬尾的女高中生,正是葉笙。

“說曹操曹操到。”

姜敏秀笑意滿滿地站起身,看在葉廷眼裏卻不寒而栗。

葉笙疑惑地掃了眼裏頭颀長挺拔身姿的男人,視線不禁停落在他身上。

“小笙,回屋去。”

葉廷當時有些急躁,語氣裏帶着命令。

“不用,我走了。”

姜敏秀幽幽說完便往外走,在與葉笙擦肩而過時,停住了腳步,他那雙攝人心魄的眸子打量她片刻。

葉笙也毫不介意,迎上他那深不可測的墨瞳。最後敏秀彎了彎唇,彎腰低頭輕聲附在她耳畔喃喃道:“好久不見了。”

葉笙疑惑裏夾着好奇打量他,幽黑的眸間帶着詫異疑惑,更加不解男人低吟的話。

“他是誰?”

“他和你說什麽了?”

異口同聲響起的話,葉廷自然不想和葉笙主動提起那個男人,葉廷直接回她:“你不認識。”

葉笙沒有在意,狐疑看了眼神色難看,遮遮掩掩的父親,不發一言,回了房間。

葉廷不知道敏秀和葉笙說了什麽,也不懂那雙看到小笙時眼睛裏流露出的複雜感情,他讀不懂。但是葉廷知道,那個孩子,是帶着恨回來的。是啊,他是該恨自己的,就連他自己,想起過往,也會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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