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末班車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只有兩個人。司機不疾不徐的開着,邊賞流燈邊看煙火。

有人說,最美的風景只在沿途,只有開車的人才能看的到。一年未歇,來來回回将車開的煩悶枯燥又乏陳可味,可臨到末尾時的這一趟,又帶着幾分留戀與不舍。

伴着紅火的跨年盛景,這才如夢方醒,這一年是真的要過去了。

盤山道前有一站地,叫杏石巷。站牌倚着坡體,鏽的連字都看不清。下了車,左右無人。

往右,沿路筆直向前,能看到一條僻靜的幽巷。古樸建築,磚瓦平房,石板路,一家一戶一店鋪,自給自足。評的悅耳這裏便是舊址遺跡,說的通俗無非又是一處等待拆遷改建的城中村落。

往左,靜安寺。

大門已經關了,沒辦法從正門進入,于是順着一條逼仄的山道上行,掃開擋在眼前的枝杈,徒手徒腳往另一側隐蔽的後門爬去。山體是斜的,主幹道護欄外的山路長年不修,一直嚴禁行人攀爬,這會兒無人看管,就被兩個不守規矩的大男孩鑽了空子。

“你跟在我後面。”談城轉身用手扒開幾根雜枝:“很容易劃破手,注意點。”

宛忱極細微的點了點頭,沒接話,不是不想接,而是沒力氣接。身子發虛,步伐不穩,剛開始以為是餓的,坐上公交車後才覺出應該是感冒。

四下靜谧,唯有枯葉摩挲時的細碎聲響,土坡路面坑坑窪窪,摻着未化淨的雪。爬坡很容易抻的人精疲力盡,加上身體本就不适,走的十分吃力。

好在已經能在視野裏看清灰色圍牆模糊的概廓,最後一步伸手扯了下談城的衣角,才勉強穩當的邁上山頂。

深呼吸,滿是沁入肺腑的新鮮塵氣,來時的艱辛瞬間變得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牆體中嵌有一扇破敗的鐵門,鎖着一間小院。談城摸出鐵絲,随意搗鼓兩下,扯鏈推開,是上回吃齋飯的地方。

平房裏竈臺下的膛爐燃着柴火,有位小僧正守着一鍋豆芽湯,回頭看見一位面熟的施主帶着客,便把板凳挪開,讓出掌廚的位置。

“煮好了嗎?”談城問。

“好了,如果要吃嫩一點的,就再等個三五分鐘。”小僧行了禮數,又轉回頭繼續盯着。

舀了半碗遞給宛忱,示意他冷了就在屋裏圍着火,嫌髒就在外面高臺上坐會,喝湯暖身,也不至于凍着。

宛忱點頭,爽口的清湯下肚,暖意順着四肢漫延,手心漸漸有了熱度。

邁出門,還是半米青石高臺,還是被框出的那一方天地,擡首仰望,繁星宛如碎銀般灑落在淨空,夜深成墨,唯圓月一盞明燈。

白瓷碗裏熱氣彌散,眉眼攀上困意,宛忱安靜的看着被門框圈出來的談城的背影,指尖有意無意的在腿上點着拍子。

莫斯的曲子毫無征兆的在耳畔響起,隔着的玻璃漸漸弱化成紗,輕柔的籠着他。

沒等多久,巴掌大的碗被談城用自己的圍巾托着,隔着熱,換到宛忱手上。光聞香就已經饞的不行,挑起一筷子,腮幫子立刻癟了下去,呼出口白氣,舒服的眯了下眼睛。

談城叼着煙,沒點火,這裏畢竟還在靜安寺內,他只本分的饞饞味。

“你不吃?”熱氣打在對方臉上。

“怕你不夠,我回去吃。”

喝盡湯,放下碗,聽見了悠長古沉的鐘聲。不遠處一方天際,跳着煙火。

此時并肩的他們,正處在看得見塵世的喧嚣之外,談城偏過頭去,望着那雙本就明亮,此刻越發澄澈的眼睛,心裏一暖,笑着說:“新年快樂。”

宛忱彎了下眼角,突然覺得很多原來看不清、辯不明甚至不會分神遙想的事,漸漸都有了清晰明朗的輪廓。

“新年快樂。”

跨年夜鮮少還有出租車上路,打車頁面轉了五分鐘也無人接應。摁滅屏幕,回身把自己的外套也披在宛忱肩上,裹緊,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我聽見了。”氣息弱的很。

“聽見什麽?”語氣差點帶着責備。

“你嘆氣。”

“……”

沿着馬路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兩步一回頭,越尋不見出租,越是心躁。點着第四根煙的時候,裹的只剩兩顆眼球的宛忱偏頭假裝輕咳一聲,談城郁悶的看着指間的煙卷,心疼的揉滅,扔進垃圾桶裏。

一輛黑車閃着紅燈開了過來。

搖下車窗,是個老頭,廢話一句沒有:“到哪兒都三十。”

談城剛想罵街,一張紅票伸到眼前:“麻煩開快點。”

實在有些撐不住,身子軟成一攤,坐不直,只能用頭抵着前椅座背,眼皮沉的像挂了塊鐵,骨縫裏蹿着疼,四肢酸脹,恨不得就地跳腳抻抻筋。

“難受吧?”

“沒事,長個兒呢。”

“……”

感覺像用衣料包着團燃的正旺的火,背後生出一層細汗,劉海打濕了幾绺,不成型的貼在額前。宛忱走進家門,悶頭砸在床上,天旋地轉的暈着,稀薄的意識立刻崩斷,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談城猶豫着是該進去幫忙還是該扭頭就走,思來想去,林裴生病的時候跟哄孩子似的喂過感冒沖劑,木木更不用說,一旦生了病,就一男版林黛玉,抱着自己的腰可勁兒哼唧難受,嘴裏念着經“命不久矣了,哎要死了要死了”。

眼下就這麽離開,一晚上別睡了,得擔心一宿。

瞅着光亮整潔的木地板,一塵不染,打開櫃門發現就兩雙拖鞋,一個尺寸,穿上大拇指頂出去半截。

床上這人躺的毫無章法,翻不動身,板不動腿,主要是不敢使力,藝術家都嬌氣,這要是換成那倆,手指往鼻孔裏一杵,一手一個拖起來吃藥也不在話下。

折騰不起,也不好伸手抱,拽過被子嚴實蓋好,湊近他耳邊問:“宛忱,家裏有藥嗎?”

沒反應。

這他媽跟扭頭就走有什麽區別,屁都做不了。

談城叼起根煙,打算去趟藥店,換好鞋後重新把拖鞋放進櫃子,借着卧室的光亮看了眼地板,輕聲掩好門。

“您朋友是發燒還是感冒?發燒吃布洛芬就行,感冒的話,感冒沖劑和清瘟顆粒一起吃好得快,不過他是過敏體質嗎?有些人的脾胃對藥物很敏感,不能亂吃。”

這是今天抽的第幾根煙來着?

“都、都來點兒吧。”說完忙補了句:“拿夠量。”

看宛忱能用什麽藥吧,不行剩下的就自己拿回去吃。

破藥花了好幾百,煙也沒了,又從煙酒店順了包黃果樹。趕回小區,鑽進門洞,聲控燈亮了又滅,盯着棕紅色木門幹瞪眼,擡起想要敲門的手又立刻垂回腿邊,煩的想約人打一架。

這年跨的,終生難忘。

把藥袋往門把手上一挂,轉身掏出手機。

捂了一身的汗,又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趴了整宿,被光晃開眼睛時,身上除了淺層的痛感,脖子僵疼的險些擺不正。

臺燈亮着,宛忱坐在床沿邊閉目緩神。圍巾外套都挂着,鞋也沒脫,嘴裏一陣幹澀。扯掉外衣,換了件高領線衣,趿着拖鞋蹭到廚房,摁開電水壺,撐住臺面,盯着亮燈的開關,感覺身體仍是虛的不行,胃裏直叫喚。

這次大概是真被餓的。

兌了涼白開,灌進去好幾杯水,拿出幾片常用藥,想着燒個粥随便湊合幾口,先把藥吃了。宛忱擡手去搬竈臺上的高壓鍋,沒挪動,看了眼米盒,算了,還是叫個餐吧。

劃開屏,微信裏躺着百八十條新信息,一水兒的複制黏貼。談城的頭像被拱到了最下面,一條條沒滋沒味的翻完,點開他的,指尖一頓,愣住了。

-買藥忘拿鑰匙,進不去門。

附了張圖片,銅制把手上挂着白色塑料袋,光線有些昏暗。

-不知道你能吃哪種,不吃就我吃。

宛忱撩了下劉海,笑了笑。

然後他就笑不出來了。

-怕你燒的難受,萬一不舒服,醒來給我打電話。

-我就在門口。

一瞬間,力氣全回身了。地板剛上的油,滑的很,一步跨出去兩米遠,也不怕劈着裆。宛忱的手止不住的打顫,不知道是虛的還是緊張的,心跳有些快,張嘴大概就能蹦出來。

他打開門,看見了坐在臺階上的人。

談城站起身拍拍褲子,叼煙走到眼前時,宛忱還有清醒的意識,後面問了什麽,說了什麽,一概沒聽清。人聲飄出去很遠,過了很久才傳回來,手上除了藥袋,還多了份早餐,一眼就知是小米粥和燒麥。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一個站在門裏,恍惚着,盯着那人眼白上的血絲和發紅的眼角,一個站在門外,滿身嗆鼻的煙味,撐着困意,又把發了一遍的話不厭其煩的重新複述給對方聽。

回過神時,談城已經走遠了。

書房被陽光撫的很暖,桌面攤着本畫的淩亂的五線譜,被風合上了頁。宛忱神色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腦海裏空着白,窗戶大敞着,也不覺得冷,一點不像是受了寒的病人。

過去一年多的時光,如同收藏已久翻了毛邊的舊照片,用一把琴支撐起來的日子突然逝去的不留任何懷念,孤獨也好,悵惘也好,最後就只剩下一捧沒什麽大不了的釋然。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ps:是宛忱先動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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