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中場休息時,游岚迅速跑回候場室,打算劈頭蓋臉先忍着心疼把宛忱痛罵一頓,再将巴掌換成糖,說盡好話安慰。

這樣想着,連門臉還沒看清,就被半路殺出來的秦安抄起一胳膊,拖向一處陰暗,勁兒大的居然讓他有些掙脫不開。

“老大,你的‘華音’備選名單裏真有謝晚舟?”

怒氣橫秋的殺過來,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現在的孩子可真是沉不住氣。游岚道:“确切的說不是備選,是我有心想捧他。”

秦安嘶了一聲,異常煩躁的抓了抓頭發:“你讓我上‘華音’,是因為我彈的好,還是‘友情贊助’?”

雖然嚴格來講,游岚畢業于音樂附中,在國內頂尖音樂學府讀完博士後,留學前回母校幫陸明啓招攬新生時看中了宛忱和秦安,名義上只能算是他們的伯樂和學長,可畢竟學成歸來後的身份有所不同。

既為人師,對待自己的學生還是不會将犀利的言辭說盡,于是腦袋裏正飛速思考對他說實話與說謊話的利弊。

末了,淡淡道:“一個人能否出名,有兩個關鍵因素,實力,人際。光有實力,就像光澤度極佳的珍珠,無人捕撈,無人開蚌,就只能被關在貝殼中孤芳自賞。光有人際,你也不過是千萬顆珠子中的一粒,既不獨特也不耀眼,最後招惹的無非是一身罵名。”

游岚頓了頓,繼續說:“人際,我給你,你要什麽我給什麽,但同樣的,我也必須在你身上看到可挖掘開采的部分。我要你全力以赴,所以謝晚舟必須存在,有壓力你才肯前進。”

感動歸感動,可往往安慰一個人才需要一大長串的廢話。秦安撇了撇嘴道:“你說實話,我扛得住。”

“友情贊助。”

“……”

游岚揉了揉秦安的短發,剛想再撫慰幾句,餘光裏漆黑的舞臺重新亮起,下半場開始,他這才回過神。

被秦安一打岔,連宛忱的面都沒見着,本想大刀闊斧的批評指點,結果憋了滿腹的話連個單字偏旁也沒劈出去,郁悶的沉下臉,結實的往秦安腦殼上砍了一記手刀。

“當務之急不在你,在宛忱,你跟這兒添什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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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老頭去看他了。”秦安吃痛的抱着腦袋一通揉:“不過剛看了一眼,就打保票說他下半場肯定沒問題。”

沒等游岚琢磨,主持人已經走過來,催促他這個大人物趕緊回座。

談城從休息室沿着圍牆走了一圈,外面裝潢的一絲不茍,內裏連個指示标牌都沒有,彎彎繞繞好半天才找到音樂廳的三號大門。

剛拉開條門縫,頗有層次的高中低和聲傳了出來,愣了愣,遠遠望見舞臺上站了三排白衣,還以為走錯了場,拿出節目單瞅了眼,應該是第七首也是唯一的一首合唱。

面前一片烏央的黑影,一眼掃過去,各個穿的衣冠得體,側耳言談儒雅斯文,本想在最後排角落裏找個位子坐下來聽,腳步一頓,又縮回門口,默默站直身子,單肩輕倚門框,抱臂望向遠處大片光亮。

剛才光顧着送琴,沒來得及細致打量一番宛忱的穿着,這會兒銜着第七首曲子結束,宛忱步上舞臺正中央,身後還跟着兩人。

仔細眯眼一瞧,嚯,豎中指那小子,居然會彈鋼琴,不怕把指頭戳琴鍵裏嗎?

跟心裏嘀咕完,兩只眼睛說什麽再也不肯離開舞臺。宛忱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端正的挺直腰背,左腿前伸,右腳前掌撐住身體重心,擡起右臂的同時,緩慢往胸腔裏提了口氣。

談城的呼吸近乎與他同步,樂聲奏響時,氣息一窒,不由得眯了下眼,迫切的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聽了一耳,看了一眼,就覺得舞臺上的宛忱實在太過耀眼。

弗朗茨·彼得·舒伯特本人對自己這首曲子的描述是:“它不是獻給某個人的饋贈,而是所有能從曲中發現美的人,都可以作為它的主人。”

小提琴将樂曲多變的旋律輕穩的用弓弦糅合,盛着鋼琴演奏者娴熟的演繹技巧,用流淌的音符譜寫着世間紛美,在觀衆心中撩起一撥不小的起伏。

唯一不足的是,大提琴有些急切的用低沉的調子和着,時趕時緩,始終沒能精準的卡上拍子。游岚一方面滿意宛忱心态上的恢複,一方面對肖博瀚的音樂水平實在有些失望。

這也難怪,當初他的決定對大提琴手來說本就是把雙刃劍,明知能力有限,卻還要扛下整曲硬着頭皮流暢演完,已經算是不小的進步,至于瑕疵,別人聽不出,但在莫斯、游岚等人的耳朵裏,近乎于一種精神侵染。

談城在掌聲響起時才想起來還沒看這首曲子的名字,在看到什麽降E,什麽第二鋼琴時,皺了皺眉,這還分什麽一二三四五號鋼琴嗎?名取得真夠随性的,作曲人是佛,沸,拂,哎,明明眼熟這個字怎麽去掉偏旁就不會念了,朗後面這個字……哦!比爾蓋茨的茨,認得認得。

心裏越來越慌,最後直接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在笑人取名怪異難懂,還是在笑自己愚笨無知,只覺得與宛忱的差距簡直是隔山望海,天上地下。

燈光熄滅,半只腳還沒踏進休息室,秦安毫不客氣的指着肖博瀚,哼笑一聲:“第五曲《塵埃》的時候,我和葉依依帶你就帶的極為費勁,剛才你索性連音都彈錯,你想當着莫斯的面往自己身上潑糞,別臭着我和宛忱。”

秦安鄙夷的上下打量一番肖博瀚,又補了句:“真不知道老大哪根筋搭錯了,怎麽會選你來演。”

肖博瀚把嘴繃成一道僵直的線條,強行克制住想要打人的沖動,肩頭抖似篩糠,惡狠狠的從唇齒中擠出幾個字:“游岚是故意的。”

聽罷,秦安怒不可恕的往他耳側揮了一拳:“給你機會的人,無論抱以何種目的,都應該心懷感恩。他想成全你,是你自己不努力,怪不得任何人。”

對上被吓得發紅的眼睛,秦安收拳的時候突然有些茫然。剛才這番話,與其說是帶着斥責的口吻教訓那人,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

游岚曾說,自己并不熱愛鋼琴。對某一事物抱有熱忱,一定會期望能夠竭盡全力做到最好,可每到瓶頸,秦安總是知難而退,後路留多了,走慣了,前路的方向就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久而久之也就無所謂是前進還是留守原地,固步自封在周圍人虛假的吹捧裏。

宛忱反手持弓,用尖部捅了一下秦安的腰線,就聽嗷的一嗓子,他整個身子全撲在了牆上。

“你幹嗎!”秦安捂着癢癢肉瞪着他。

“有功夫愣神,不如多看兩遍秦然圈畫的曲譜,省的你一會兒打臉。”

“哦對對對,還好你提醒我了,《兵臨永夜》我到現在都還彈不熟,是得看看,免得被別人說成大尾巴狼。”聲音立刻拐了個彎,秦安跳着腳嚷道:“然然!到哥這裏來!哥需要你!”

宛忱笑着,長松一口氣,臉色緩和不少,不過很快他就沒辦法繼續保持平靜。剛才冷不丁往莫斯所在方向擡了下眼,心裏一沉,他倒希望是自己眼花了。

可就在謝幕時他又一次清楚瞧見莫斯表情痛苦的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以及再次映入眼中,牢固纏繞在小臂上那抹礙眼的白色。

他受傷了。

第九曲,《兵臨永夜》,游岚基本上是捂着耳朵聽完的。唯一令他算得上欣慰的,是鋼琴部分超水平完成。陸明啓的指揮棒在空中一頓,曲畢,秦安離琴的雙手因後背透出的層層汗意而握緊,雞皮疙瘩起了滿身,激奮的想要吼兩嗓子。

至此,音樂會接近尾聲。舞臺上的座椅譜架被悉數撤下,只剩滿眼暖黃色的光亮。

談城還未從上一曲滿腔熱血的高昂情緒中緩回神,心髒仍像拍皮球似的巨顫,被音樂渲染後的身心有種洗禮般的透徹,震撼着,感動着,同時也生出一片不找邊際的迷茫。

二十年的人生,沒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與滿堂喝彩一起,置身于音樂的世界裏。

他有點躊躇,有些本不該和自己存有交集的人,身上是帶着勾人向往、引人貪婪的氣味的,若是離得太近,處久了,便不願再離他半分,妄想甚至妄圖那人能夠一直伸手拉着自己,不肯再次沉回到早已脫離的泥潭裏。

談城突然有些不敢去聽這最後一只曲子,因為它的演奏者,就是給予他做這個黃粱美夢的始作俑者,如同手裏節目單上的那兩個字,有關于宛忱的一切,全部都是未知。

他想走,卻邁不動步。

氣味已經聞到了,就算是飲鸩止渴,也想再多聽一聽。

聚光燈倏地攏做一束,周遭暗了下來。談城擡眼時,宛忱已經随着掌聲身處在舞臺正中間的位置,無人報幕,無人介紹,好像在這偌大華麗的音樂廳中,只剩下那一個人和一把琴。

陸明啓、游岚、秦安以及交響樂團所有成員全部摒足呼吸,拭目以盼。當陸指揮看見宛忱拿出那把刻有“勳”字的小提琴時,眼底立刻紅了起來。

被“未知”兩個字烘托出來的氣氛,已經在所有人周身萦繞出一種濃郁的神秘感。彩排時,游岚不停的旁敲側擊想要打聽宛忱最終确定演奏的曲子。

猜過《螢火》,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挑戰難度;猜過《融光之境》,曲風與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接近,完成度高,想要完美诠釋沒什麽懸念。

但宛忱總會帶給別人措手不及的驚喜,總是對得起旁人給予他的近乎于壓力的期待,盡管之前出了差錯,可眼下的狀态,讓人有種下一秒,就會被他的表演徹底湮滅所有情緒的忐忑。

而當宛忱的手指在琴頭輕按,音符柔軟親吻在弦間,衆人眼前毫無畫面感,有的只是詩人般如癡如夢的吟誦,亦或唯有一人能聽懂的,僅僅屬于作曲者的自白。

莫斯原本低頭看向手腕的哀切眼神,在聽到樂章響起的剎那,突然打起了晃。

他猛地擡起頭,不可置信的望着舞臺上的一人一琴,此刻傳入他耳畔的,是他塵封了十年,再也無人提及的欣喜若狂與哀婉決絕。

宛忱輕輕勾了下嘴角,往視線盡頭的那扇門看了過去。

《to my love》,《給愛人》。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10、曲目:《to my love》(《給愛人》)

作曲:莫斯(作于十年前)

演奏:宛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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