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離得很遠,卻聽的真切。目光對視的剎那,談城立刻偏頭,眨了下眼,沒理解自己這個下意識的舉動。重新向舞臺中間望過去,宛忱已低下眼簾,專心感受弓弦間輕柔的律動。
莫斯的這首曲子很小衆,僅僅在ins上以一小段錄音截頻為承載,一張手寫曲譜作背景,從未在任何大型演出中演奏過。
他與舒伯特同為奧地利作曲家,不同的是,舒伯特的音樂能夠包攬容納世間所有的“美”,哪怕在他身陷囹圄,患病及身時,也依然秉性高潔,所著作品風格獨樹,從史詩贊歌的壯烈華麗,到小家小戶的貧苦壓抑,無不囊括,無不訴述。
相比之下,《to my love》只是訴說了一件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愛情故事,它的描述平淡無奇,毫無波瀾,沒有熱切到能夠撼動人心,也沒有細膩到能夠安撫靈魂,甚至及不上莫斯三十歲前創作的,四十多首曲子的一般水準。
宛忱沒有挑選那些從他筆下琴下流傳出去聞名世界、耳熟能詳的經典作品,獨獨選擇了這首并不廣為人知的曲子。
音樂廳內的頂燈銜着舞臺上暗下的光線亮起,掌聲稀稀寥寥,人流順着樓梯湧向出口。
坐在第一排的人誰也沒有動,後臺圍攏過來交響樂團的成員們不明所以,紛紛朝舞臺前方看去。
莫斯的目光不帶一絲溫意,卻始終緊盯那一人一琴。
耳邊的喧嚣散去,敞闊的大門再次輕掩,握琴的手濕出小片汗漬,長久對視,宛忱終于難為情的偏過頭,不自覺的望向三號大門。
談城已經離開了。
“為什麽選擇這首曲子?”
除了游岚,沒幾個人聽懂這句話,一是語速極快,二是,莫斯說的是英語。
“老大。”秦安側過身子,手背擋嘴,用氣音輕聲說:“翻譯啊翻譯。”
“因為演奏起來比較容易。”
旁人驚訝于宛忱那一口流利的英文,游岚驚訝于他回答的過于直白。
氣氛一時冷卻,場面有些尴尬,時間又過去幾分,莫斯突然笑了。
他說:“我這一趟,沒白來。”
莫斯站起身,将西服扣子系好,禮貌的伸出纏着繃帶的右手。宛忱一愣,急忙抱着琴跳下舞臺,大方的遞過自己的手與他握緊。
莫斯依然笑着,從公文包中取出一本書和一套譜子,饋贈給他,并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音量,悄聲道:“明年的畢業音樂會,我會是你的一個選擇。”
将書攬進懷裏,宛忱閉了閉眼,心中坦然。莫斯沒有久留,也謝絕了陸明啓和游岚盛情款待的美意,只身步上臺階離開。
那個背影孤傲又堅強,無名指上兩枚疊帶的戒圈被燈光撫的熠熠發亮。
休息室裏正在上演老鷹捉小雞。
宛忱抓着秦安的衣服,用其躲避游岚沒大沒小的騷擾。游岚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情緒,非要親兩口自己的得意門生才肯罷休。
“創作中的時間流速最快,你知道對于一位成天跟時間賽跑的演奏家、作曲家來說,每分每秒都有可能産生靈感,沒有哪位名家願意為這種小打小鬧的音樂會浪費自己的精力。能讓莫斯說出‘沒白來’這句話,已經是對你最大的肯定了。”
游岚說完,懶得再跟小孩子們周旋,一掌掄開秦安,将他身後那人拉扯過來,問道:“他跟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宛忱擡手擋住不斷湊近的臉,仰頭皺眉回道:“他說畢業音樂會我可以選擇他。”
屋裏安靜了兩秒,爆發出一陣狂叫。游岚和秦安撲過來把宛忱勒的喘不過氣,後背差點被捶出一口老血。
“慶祝!必須慶祝!走走走吃飯去!”
險些窒息的宛忱立刻蹲下身,扒着那兩人的腿往前搓步,湊到放置琴盒的桌前才起身站好:“我有點事,你們吃吧。”
“不是吧?一到飯點最積極的人明明是你啊?啥事對你來說比吃飯還重要?”秦安問,游岚附和點頭。
“吃飯啊。”
說完,抱起兩把琴沖出門外,留給屋裏兩個面面相觑的人滿肚子疑問。
從後門離開的時候,遇到了陸明啓。宛忱知道自己逃不過老人家的唠叨,索性與他并肩,一同往校外走。
安靜的只剩寂寥風聲的校園,仿佛剛才的鼓樂喧天只是昙花一現的錯覺。
“表現的不錯。”
宛忱點了點頭。
“我把視頻發給你媽媽了。”
頓了頓,繼續點頭。
“我沒想到你會用你父親的琴。”陸明啓雙手背後,一點不心疼祖國的花朵手上墜着兩個巨大的琴盒,就這麽眼睜睜看着,鼻下小胡子往兩側一撇,嘿嘿笑道:“剛才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你父親在臺上獨奏,我在臺下給你母親做現場直播,夫妻倆那個恩愛喲,真是羨煞旁人哪。”
宛忱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沒說話。
陸指揮看了他一眼,長嘆一口氣:“人總要往前看,前面的路還會出現很多陪伴守護你的人,還有更多值得去經歷和感受的事,別沉着臉,來,看一看前方嘛。”
沒完沒了的。
宛忱耐着性子擡起頭,朝不遠處的校門口投去目光,半晌,愣了愣,然後笑了出來。
“這就對了嘛。”陸明啓滿意的拍着他的肩膀:“路上小心點,有事記得給我發信息,雖然你從來也沒發過吧。”
談城靠着門口的圍牆曲起一條腿,漫不經心的叼着根燃了半截的煙,在看到離近的身影時,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接過宛忱手中的琴盒,往小摩的上結實一捆。
“買新車了?”
“林裴的。”
一人空手,一人推車,背着冬日暖陽,地上斜着兩個重疊的黑影。橫穿馬路後,談城有意讓宛忱走在前面。
想來可能又是顧忌蠍子,于是他随便擰了個奇葩的理由:“我腿有疾,跑不快,萬一他們手上沒分寸,傷着我,你都趕不及過來。”
談城看了眼宛忱的腿,看不出什麽毛病,畢竟是隐疾,不好多問,于是信以為真,就這樣并肩走着。
“中午想吃什麽?”
“炒餅。”
……真會點菜,上哪兒給您老弄餅去。
在破的只剩一蓋漏風的頂棚裏塞好摩的,談城把兩個琴盒遞到宛忱手上:“放二樓,吃完飯再拿。”
“下午什麽時候回學校?”又問,掏出鑰匙打開店門。
“不想去了。”
這麽任性的嗎?
談城看了他一眼:“那我跟你回趟家,量一下窗戶的尺寸,按個鐵窗。”
宛忱一愣:“按鐵窗幹嗎?”
“這麽大個人了,能不能有點防範意識?我能輕易從你家順把琴出來,別人也能。”
“我就不能,我試過,窗臺太高跳不上去。”
“……”
和藝術家聊天真是門學問。
談城擡手捏了下鼻子:“上樓坐會兒,我去前面的小吃店買兩張餅。”
宛忱應聲點頭,拎着琴盒繞過櫃臺,步上通往二樓的臺階。
一扇掉漆的木門将過道與卧室隔開,房間裏漫着股洗衣劑的味道。四周一水兒白牆,邊角挂着幾塊牆皮,将掉不掉。家具不新,卻整潔幹淨,床鋪單一色調,床單連條轍痕都沒有,該講究的地方一絲不茍,未翻新的舊貌也不傷大雅。
琴盒并排輕放在桌面,目光被電視櫃上的音箱吸引,宛忱看見了送給談城的卡通手辦,還有一張壓在透明塑料盒下面的光碟。
現在基本上已經沒人在聽CD,他拿起來看了眼封面,印的字不是字,圖不像圖,倒是背面的曲目表印跡還算清晰。
在看到《雲層之巅》這首曲子時,宛忱盯了好一會兒,才木讷的放下,坐在床沿邊搓了搓手,繼而又盯着發紅的手背。
不知坐了多久,屋外響起腳步聲,談城端着兩個盤子上了樓,瞧見宛忱的反應,清了清嗓子。
将思緒拽回,宛忱轉頭沖他笑了笑,揉着肚子接過一盤,抄起筷子。
“聽音樂嗎?”
“好吃。”
異口同聲。
“多吃點。”
“不聽。”
還是異口同聲。
兩個人都悶頭忍俊不禁。談城吃了兩口,就把盤子放在電視機櫃上,點起根煙看着牆面,雙手撐在身後,心裏琢磨了一番,才道:“你今天,很厲害。”
“就今天厲害嗎?”
“……”
怎麽聊什麽都這麽別扭。
“我看做你們這行的,都……怎麽說,會上電視,每天都有通告,滿世界飛,吃穿用都特別精細,身邊好幾個助理。”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談城仰頭笑着,用腳尖點着地:“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會遇到像你這樣的人。”
“這是在誇我還是損我?”
“……”
盡力聊了,真的。
啧了一聲,道:“當然是誇……”
宛忱用筷子淩空點了下櫃面上的盤子:“你還吃嗎?”
談城半張着嘴,搖了搖頭,就見宛忱換下空盤,繼續往嘴裏扒拉炒餅。
步回小區,放下東西,宛忱拿着筆紙把綠植往旁邊移了移,雙肘撐在窗臺上,聽窗外的人立着鐵尺報數。
談城大致比了比相鄰的兩扇窗戶,同等尺寸,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把測量精準的數據又報給對方。
一裏一外站着,屋裏的人向後撤腳,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臺面上,用手托起下巴低垂着眼。屋外的人靠窗而立,抽一口煙就用手夾到身側,窗臺卡在他肩膀的位置。
宛忱離的很近,調皮的沖談城的耳朵很輕的吹了口氣,就見他耳尖細微的動了動,過了會兒,擡手撓了撓。
談城細軟的頭發因長度太短直挺挺的立着,圍巾懶散的繞在頸間,襯得側臉輪廓更為清晰,線條被傍晚餘晖補了道光,高挺的鼻梁把五官托的深邃又立體。
宛忱看了很久,心道:嗯,帥的。
白色的小面包停在了樓門口,兩個師傅帶着大小工具忙活半天,利落的按好了和窗棱同色的鐵窗。
推出去三十公分的空間,談城示意他把綠植放到窗外,看着一排排軟塌塌的枯黃葉身,實在有些鬧心,這樣自己沒事時還能幫他澆澆水,養一養。
夕陽落紅,談城是逆光,宛忱眯起眼睛,想了想:“明晚有空嗎?”
明天是個周五,談城不假思索道:“有。”
“那行,請你吃個飯。”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ps:關于舒伯特樂曲的評價,實屬個人愚笨見解,說的不對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