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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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門口有一趟直達橙紅公園的班車,會停在公園中央廣場的西側。宛忱上車後支着腦袋靠在座椅背上眯起眼,一副将睡不睡的樣子。

手裏拿着一個黑色絨布盒,是在健身房老板娘那裏訂做的禮物。老板是個肌肉凹/凸有致的猛男,老板娘卻是個溫柔賢惠的嬌妻,住的地方臨近幾個首飾加工廠,平日接點定制私活,多一份養家糊口的生計。

談城起初還以為會跟着宛忱去商場一類的場所拿禮物,仔細想來,宛忱的生活軌跡過于單一,平時不與生人交際,除了家和學校,來的最多的就是健身房,至于其他地方,都是自己陪着去的。

衣領立着,服帖在脖頸,拉鏈拉到胸口,繃直的鎖骨露在外面,皮膚被路燈染成了暗黃。視線看過去時,宛忱已經睡着了,光斑不時掃過他的眉眼,臉上挂着溫和的笑。

一定是個美夢,談城想。

離終點站還有幾公裏,車開的有些急,宛忱的頭随車身慣性向右一歪,撞在了談城手心。手背貼着玻璃也并不覺得涼,只感覺那人的頭發很軟,散着比掌心還要溫暖的熱度。

崇明初夏早晚溫差較大,橙紅公園西門又是個風口。下了車,宛忱不禁哆嗦,談城把身上的校服外套罩在他肩頭,随手叼起根煙,一整天沒抽,憋得實在難受。

宛忱蹲在路邊等了他一會,來往車輛迅疾的閃着尾燈,瞳孔裏跳着紅點,胳膊枕上膝蓋,側過頭看向談城:“你以前生日都怎麽過的?”

談城偏頭吐煙,低眼對上宛忱的目光:“忘了,不怎麽記得,想的起來的就只有我媽會給我包頓茴香陷兒餃子。”

一根煙的時間不長不短,宛忱攏緊身上的衣服,踏入夜色濃稠的橙紅公園。中央廣場人煙稀少,周圍空曠安靜,路燈拉長兩個并肩同行的人影,耳邊只剩寥寥風聲。

談城記得這裏的路面鋪着紅磚,此時蓋着黑暗有些看不清楚顏色,快走到廣場中心的位置時,鞋底的聲響變得清脆,低頭一瞧,腳下踩着的不再是石磚,而是塊玻璃板。

“站着別動。”宛忱輕聲說道,談城見他又往前走了十幾步才轉過身,沖自己揮了揮手。

不明對方意圖,卻覺得有趣,于是擡手也朝宛忱揮了揮。

兩人相距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在對方眼中只能依稀看得清彼此的身形輪廓,談城眯了下眼,看見宛忱正沖自己做着手勢,聲音順風傳來:“三、二、一。”

地上的玻璃板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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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光路從談城腳下延伸至宛忱身前,大致數了數,總共有二十塊。放眼望去,廣場上還有不少同時亮起來的光板,周遭環境像是過了遍水般,視線一下變得清晰明亮。

還沒怎麽回味眼前這番帶着幾分浪漫的景象,踩在原地的這塊光板突然滅了,談城一愣,擡頭看了眼宛忱,不見他有任何反應,也沒解釋為什麽會暗下去一塊,看了看別處,同樣都只剩下十九塊玻璃還在亮着。

談城正猶豫,又有一塊光板熄滅,心裏不知怎麽一慌,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逐漸縮短的光路一端,忽然有些明白了宛忱的用意,于是不好意思的用指背挑了下鼻尖,鼓足勇氣把目光牢牢釘在那人身上。

十七,談城向前踩了一格。

在這樣一種靜谧又安逸的氛圍裏,總讓人忍不住回想往事。宛忱的身影漸漸開始變得模糊,腦海深處的過往雲煙晃到了眼前,那些以為早就被枯燥生活抹平的記憶棱角,突兀的鋒利起來。

十六,十五,十四,談城走了三步。

白靈的笑,爺爺身上的味道,學生時代貧苦卻知足的日子,泛着苦,也夾着甜,混雜一氣攪在舌尖,逼着他将過去的五味雜陳從頭到尾重新嘗了個遍。

十三,十二,十一,腳下的光板還剩十塊。談城握了握拳,腦中思緒作亂,不由得感懷,即便一個人呆在店裏時,也鮮少像這樣細致的回憶已經無法改變的經歷,他其實有些不願承認,來路走到這裏,竟然什麽也沒能留下。

十,九,八,七,談城的心跳漸漸變得卓卓有力。這二十年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像一幅長卷鋪展開來,上面只零星畫着斑駁幾筆,沒有犀利的筆鋒,沒有斑斓的色彩,輕描淡寫潦草帶過,時間被消磨的毫無質感。

六,五,四,熟悉的失落感重重襲來。曾經麻痹思考埋在同類人中晃晃度日,以為這就是最匹配自己心性的活法,看似灑脫,不過是裹了層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保護色,不願承認其實是不敢面對失去期待,一片灰白的單薄未來。

三,此時的距離近的已能看清宛忱的五官。眼前這人好看的笑顏,讓滅掉的那些光板承載的記憶逐漸煙消雲散。腦海中憶昔的畫面有了宛忱的身影,他們的命運開始交疊,談城這才發現,是這個人給了他勇氣脫離泥潭,給了他心力經營生活,給了他渴望沖破心底桎梏,給了他鮮活而又明亮的另一種人生。

二,認識不到一年,相處的時間卻迅逝的不給談城留有回想的餘地。去年秋天往前,每分每秒都被碌碌無為拉的冗長緩慢,如今也會舍不得時光流走,舍不得一覺醒來,眼前這人只是一場飄渺無實的虛妄。

兩個人各踩一塊光板站着,面對面誰都沒有先開口,這條光路已經走到了盡頭。盡頭裏站着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少年,站着談城看得見、摸得着,每天都會心心念念想一遍的那個人,一股不敢深究的情緒翻湧而出,他眼眶一酸,“家人”兩個字猝不及防的響在耳畔。

是你讓我重新生出想要認真過好每一天的願望,是你讓我有了想要保護一個人,守着一個人的深深念想。

一,宛忱。

光板只剩他們腳下這最後一塊,自下而上浮動的光線圍籠在周身,談城笑着,張開雙臂,用力将宛忱擁進懷裏。

宛忱抱着談城的腰,同他一起在原地晃了晃身子,揉了兩下他的後背,薄薄一層布料,透着細密嚴實的熱度,捂的雙手也跟着一并熱了起來。

“你已經走過來了,無論過去是什麽樣子,都不要再回頭。”宛忱說:“祝你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光板倏地熄滅,心卻依然亮着。

二十年人生,确确實實就這樣過去,不必帶着落寞感傷,因為從今往後的每一步都足以将那些遺憾鋪平填滿。

談城側過臉,嘴唇碰到了宛忱的耳廓,繼而做了個深呼吸,聞着他發間被風帶起的清淡香氣。

何德何能擁有你。

他們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張置在路燈下的棕木長椅。宛忱打開沾了滿手汗的黑色絨布盒,裏面放着兩條黑色手繩,上面分別挂着一個指甲大小的純銀音符。

音符背後分別刻着英文字母C。

宛忱把它拿出來,帶在談城左手手腕,尺寸剛好。除了前兩年生日收到林裴送的各種洗發水護發素,還都在他忘記補貨的時候又拿回去給客戶救急用了,談城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麽有心意的禮物。

他借着稀薄燈光認真看了一眼背後印刻的小小字母C:“談城的城?”

身旁人搖了搖頭,合上蓋子:“是宛忱的忱。”

心裏暖的不行,談城使勁眨了眨眼,問道:“你怎麽不帶?”

“我要演出,手上不能帶東西。”說完,剛想收起來,談城一把拉住他的手,固執道:“那就帶腳上。”

宛忱聽見這話忽然卡殼,坐在身邊的談城已經站起身,蹲在他面前,擡起他的左腿,讓腳底踩住長椅邊沿。

談城稍稍往上撸起宛忱的校服褲口,解開尾部繁瑣的繩扣,将黑繩牢牢拴在了他細長的腳腕。

宛忱的小腿又瘦又白,帶深色的飾品非常好看,銀質音符泛起一層金色亮邊,映着兩個人含着笑意的臉。夜變得更深,公園的氣溫有些低,談城沒舍得多看兩眼,伸手将校褲縷下來小心輕慢的蓋回鞋面。

回程車上換了談城靠窗坐着,宛忱習慣向右偏頭睡覺,果不其然,沒走幾站,左肩一沉,他便靠着談城安穩的睡了過去。閉路電視裏正放着“音樂之聲”電臺的流行歌曲,談城單手托起側臉,望着窗外不停倒退的崇明夜景,來城北居住了三年,還是第一次想要靜下心來細致欣賞街旁兩側的燈火通明。

公交車徐徐駛進站臺,宛忱不肯再讓談城只穿一件單衣,剛要從車上跳下,卻被談城攔住,見他弓起背身,頭向右一歪:“上來。”

宛忱見狀笑道:“我可不輕。”

“巴不得你沉的要死。”談城又歪了下頭:“快,我冷,給我披件衣服。”

宛忱立刻往他背上一撲,雙腿被他牢牢抓住。

回雜貨鋪的路走了無數次,閉着眼摸黑四五分鐘也能走到,兩個人卻花了半個小時。宛忱身上确實一點分量都沒有,走到半程談城感覺自己的呼吸都還是勻的。

這次他沒再讓自己忽略內心情感上的變化,由着對宛忱的心意狠狠生出一股子心疼。

“你以前就這麽瘦嗎?”

沒反應。

“你那麽能吃,肉都長哪兒去了?”

還是沒反應。

“以後我可得多給你做點好吃的。”

“木須肉蓋飯,湯面,炒餅,炒菜……”

談城笑道:“是不是餓了,晚上都沒怎麽吃東西,回去想吃什麽?”

“茴香餡兒餃子。”

眼眶一熱:“上哪兒給你和餡去?”

掏出手機:“給我們大壽星叫個生日餐。”

昏黃路燈一盞,依偎身影一雙,向家前行的步子踩的又實又穩。談城稍稍把頭偏向宛忱的臉,宛忱收緊摟住他脖頸的手,兩人皆笑的清朗又心安。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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