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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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樂團成員們在喝彩,在吶喊,有幾個人甚至吹起了口哨。掌聲與贊許聲過後,音樂廳內回歸沉靜,游岚沒有說話,兩位老師也同樣保持沉默。

宛忱站了起來,下到前排,拿過秦然手上的譜子,表情有些難看。謝晚舟的演奏是有很多漏洞的,他只不過勝在了速度和氣勢。

秦安不是彈不出來這樣的琴速,只因他太過輕敵,沒有全力以赴。謝晚舟看似謙讓,選擇後彈,實則先發制人,他做到的,秦安就算證明自己也能做到,也不可能蓋過對方先入為主在觀衆心裏埋下的深刻印象。

謝晚舟沒有贏在琴藝,贏在了心計。他很會察言觀色,通過“華音盛典”上秦安的種種表現,知道他的心理素質其實并不強硬,想要擊垮這樣一個從小到大浸在蜜罐裏沒有遇到過任何坎坷,脆弱到不堪一搏的人,簡直輕而易舉。

“游岚,我對你很失望。”靜默片刻,謝晚舟開口道:“我的實力你很清楚,你卻要捧一個當衆出錯不下四五次的廢物,騙騙普通聽衆也就算了,彈出來的東西也能過你的耳?”

“晚舟,注意态度。”薛漢陽雖這樣發話,語氣卻是溫和的。

當聽到“廢物”兩個字的時候,秦安的肩膀猛地一顫,一團怒火在心底迅勢中燒。宛忱太清楚謝晚舟是在牽着秦安的鼻子走,在激他,羞辱他,為的只是想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徹底将他摧垮。

“再來一次。”秦安右手虛捂着發燙的臉,聲音沉悶,惡狠狠的咬牙切齒道:“彈《兵臨永夜》。”

“不能再比了。”宛忱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試圖壓制他心裏那份暴躁不安的情緒:“謝晚舟是有目的的。”

“我從來沒怕過。”秦安裝作若無其事的拍了拍宛忱的手背,手心的溫度分明是冷的。

謝晚舟讓出位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得逞的表情顯露無遺。

秦安的呼吸已經亂了,五指僵硬的彎曲着,伸向黑白鍵的手腕細微的發着抖。他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先前發生的一切,別去在意臺下那些人不再肯定和敬佩的眼光。

旋律已經揚起,他沒有退路了。

謝晚舟真的只給了他一分鐘享受的時間。

謝晚舟的《螢火》演奏得要比他精彩的多。

謝晚舟居然說自己是廢物。

謝晚舟竟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讓他無地自容。

擡起來的手倏地頓住,章節斷了。

全場嘩然,宛忱低下頭,閉了閉眼。

前半段演奏,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節奏的把控力度不穩,段落沒有明顯的層次感。秦安坐在鋼琴前任由身心無限墜落,四肢的熱度全部褪去,聲音如同細線般拉出耳畔,留下的只有氣壓壓迫而來炸開在腦海中的巨大轟鳴。

失敗的感覺總有一刻叫人生不如死。

“哼,也不過如此嘛。”說話的人是肖博瀚。游岚皺了皺眉,沒來得及阻止,又聽他道:“期末音樂會你在後臺說我的表演是往你們身上潑屎,讓我至今都陷在難堪和自卑裏,每每拿起大提琴我都會想到你說的話,膽怯,退縮,沒有一點進步,可至少所有曲子我都能順暢的演下來,哪怕演的磕磕絆絆,不盡人意。”

“肖博瀚,請你閉嘴。”游岚忍火道,要不是陸明啓和薛漢陽在場,他很可能會不顧教師身份對一個學生大打出手,并且無所謂後果的嚴重性。

可他不能,他也攔不住。

“現在終于有人替我出了口惡氣,憑什麽要我閉嘴?直到今天我才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才能繼續在音樂的道路上進步,才能……”

“肖博瀚,喝點水,冷靜冷靜。”陸明啓低沉的嗓音滑進每個人的耳朵裏,氣氛頓時僵冷下來,大提琴手及時住了口,用力做了兩次深呼吸,表情是明媚自信的,看向秦安的眼神是鄙夷厭棄的。

宛忱走到秦安身邊,單手往他腰間一環,力道極大的将他整個人從凳子上拔了起來,徑直拖向後臺。

聽不見聲音,看不見光亮,躲進陰暗裏的秦安緩慢擡頭,滿眼通紅。

“宛忱,我輸了。”哭聲漸大,聽的人心裏一緊,宛忱輕柔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道:“你可是被‘華峰娛樂’看中的潛力股,你還年輕,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這點挫折算什麽?我和老大都會陪着你,還有秦然,還有……葉依依。”

“依依肯定覺得他的男人弱爆了。”

“誰說的,這個舞臺才多大,你可是見過大世面的,別被這種小人小事絆住了腳。”

換謝晚舟彈的時候,宛忱回到了談城身邊。

“你朋友沒事吧?”談城側身問道。

“讓你看了出笑話。”宛忱往他肩上靠了靠。

“怎麽感覺你挺淡定的?”

“不然呢?我這雙手這麽金貴,限制我撒火打架。”宛忱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要不你去幫我打?”

“說吧。”談城坐直身子撸起袖子,朝四周一指:“全場随便點,傷殘程度你定。”

宛忱立刻偏頭笑個不停。

旋律揚到高處時,他突然對談城解釋道:“謝晚舟的實力和秦安實際不相上下,他之所以先選擇《螢火》這首曲子,就是想讓秦安放松警惕,趁機碾壓他的情緒,挫滅他的銳氣。秦安的心理素質并不是很好。”

“嗯。”談城耐心聽着,盡管他聽的雲裏霧裏,可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宛忱身上。

“演奏中的情緒和旋律是相得益彰、相輔相成的,情緒上的波動會直接影響身體上的變化,從而影響整首曲子的演繹。”

“舉個例子,人在緊張的時候,手比較容易發冷,會變得幹澀僵硬,對我們來說這是最致命的,會牽扯到演奏水平的正常發揮。”宛忱說完,突然一把抓住談城的左手,仔細一瞧,還是以十指緊扣的方式。

談城聽的很認真,冷不丁接了這麽個舉動,沒成想是被宛忱結結實實占了個大便宜,只覺得手心裏像是砸了塊冰,下意識握緊:“你手怎麽這麽冷?”

“因為待會兒該我上場了,我要贏回這局。”

“你很緊張?”

“很緊張。”

一臉擔憂的問:“那有什麽辦法可以緩解?”

一本正經的答:“你給我捂捂就好。”

談城聽罷,立刻伸過另一只手,将宛忱的右手牢牢裹在掌心,小心謹慎的捂一下,揉搓一下,來回交替着動作。此時他才發現,宛忱的手跟自己的手大小其實差不多,卻更白皙,更纖瘦,帶着令人心疼的骨感。

看談城認真給自己捂手的專注神情,像有人拿着軟毛刷往心尖上輕柔的刷了兩下,宛忱嘟起嘴,繼而嘆了口氣。

可真夠要命的。

拿起小提琴往臺階下面走的時候,心裏的悸動都沒能停下來。

謝晚舟彈完,觀衆席上的掌聲真切熱烈,他站起來面向衆人微微欠身,笑的溫雅腼腆,實則內心正狂妄而又自負的叫着嚣。

秦安縮在後臺一直沒有出現。

坐在第一排的秦然終究是忍無可忍,立即起身上前一步,卻被一把弓攔住了去路。

“暫時不用你出面。”宛忱溫柔的笑道:“這人是沖着我們來的。”

“還以為你不打算抛頭露面了呢。”謝晚舟邊揉捏手腕邊笑着說道:“聽聞莫斯很中意你,不如我們來做個賭注。”

宛忱沒有接話,自顧自低眉整理衣袖,吝啬的始終不肯往那人身上投去目光。

沉默有時更會放大一個人的嚣張,更容易刺激另一個人的情緒。

謝晚舟站在舞臺正中間,處在所有人目光焦點的中心,此刻宛忱的目中無人,讓他着實有些難看,語氣明顯比剛才要急促一些:“你要是輸了,畢業後進我們的室內樂團。”

“廢話太多了。”宛忱說的不緊不慢,依然看着自己手裏的琴和弓,看似悠閑的活動着手腕:“趕緊比完我還要去給家人過生日,你已經浪費了我不少時間。”

談城內心一顫,不自覺往周圍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家人”兩個字被宛忱咬的過于清晰,聽的他臉上着火似的燒得慌。

莫名其妙的,被這個稱謂攪的心裏有些慌亂,卻也蘊着一種舒服和心安。

謝晚舟氣的腮幫子鼓出一塊:“你……”

“你剛才用速度贏了秦安。”宛忱擡手打斷他:“那我們就比速度。”

謝晚舟握了下拳,忍着怒意回到鋼琴前,待宛忱踏上舞臺側面最後一節臺階,琴音一揚,《螢火》的旋律已經帶着敵意鋪開。

宛忱慢悠悠将琴架好,這是他第二次聽到謝晚舟彈奏的《螢火》,閉上眼,腦海裏清晰浮現兩張曲譜,一張是鋼琴版聯合譜表,一張是小提琴版單譜表,他記得鋼琴譜第三十八小節處,謝晚舟的呼吸與擡手同步,為了防止自己激昂的情緒将曲子彈的太滿,他做了一次細微的停頓處理。

不多時,宛忱将弓拉開,完美切入。

游岚捏了把汗,在聽到宛忱的琴音時肩膀終于松弛下來。小提琴對音準的掌控非常難,鋼琴重在左右手的協調配合,于小提琴而言,手指稍有松動,音準就會産生明顯偏差。

陸明啓偷偷瞄了老對手一眼,發現薛漢陽面色如土,表情一改之前的泰然。盡管宛忱剛才那副傲慢的姿态沖的是謝晚舟,但也明确拒絕了室內樂團的邀請,着實不給薛指揮留下半分情面。

陸明啓繼續享受着舞臺上兩名學生的較量,心中暗爽。

不愧是宛勳的兒子。

謝晚舟額角挂着冷汗,體力達到了極限值,五指是僵硬的,後背是繃緊的,已然拼盡了全力,可那刺耳的小提琴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貼着他的琴音,怎麽甩都甩不掉。演奏中的兩個人全程沒有任何交流,樂器間沒有任何對話,音符單一且獨立,沒有一絲融合。

同是一點不愛惜樂器的炫技,近乎于崩潰的一味追求速度,呼吸是亂的,節奏是亂的,心緒更是錯亂不堪,但宛忱卻在謝晚舟營造出的混亂中,壓着每一段落迅跳的尾音,亂中有序的跟着,步步緊逼。

游岚曾經評價過宛忱,他的演奏具備視覺與聽覺上的雙重享受,謝晚舟此刻是失态的,早就沒了之前的從容不迫,宛忱擊垮了他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

鋼琴小提琴同時收音,快的讓人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走到了結尾。

全場靜谧的只剩兩個人的呼吸聲。宛忱撩了下額前劉海,往第三排座椅上看過去,談城正注視着他,無聲的沖他鼓了鼓掌。

謝晚舟失色的笑着,低着頭沒有作聲。半晌,他才擡頭看向宛忱,那人正滿臉熱汗的盯着臺下一角,目光溫和,神色安然,嘴角帶起一絲惬意。順着他的目光一并望過去,發現有個人也正以同樣的神情盯着他。謝晚舟甚至覺得,對方所有的自信與底氣,都是這一抹對視所給予的。

宛忱說:“承讓。”

謝晚舟回過神,強迫自己緩了緩情緒,十指交叉向下一壓,立刻調整好心态,動作優雅的一揚手:“該你了。”

最差也是勢均力敵,輸不了的,謝晚舟心道,他很清楚,宛忱同他一樣疲憊,就算這一遍是小提琴音先行,他也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跟不上。

差不多該結束了。

宛忱長送一口氣,還剩最後一搏。只是他有些猶豫,不知自己是否具備這樣的水平,這樣的能力,畢竟是一次大膽嘗試,是在場除了兩位老師和游岚,唯一一個敢在這個舞臺上,勇敢跨出第一步的人。

心裏到底不太平靜,以至于端起的弓極細微的抖了兩下。剛要落弦,眼皮不由自主擡了半分,突然愣住了。

談城從座位裏站了起來,慢慢移向音樂廳最左側的過道,原本隐在暗處的身影逐漸變得明亮清晰。他停在舞臺燈光鋪過去最遠處的那抹光亮裏,站在明暗交界處,右手握拳往心口上敲了敲。

別怕,心跳都給你。

宛忱笑了一下,将琴身微微傾斜,閉上眼睛調勻呼吸,拉開一個長音。

謝晚舟搖了搖頭。

他的雙手始終觸着鋼琴的黑白鍵,無數次壓下指尖想要切進旋律,總覺得拆強人意。不是他找不到可以融合的切入點,更不是他怕會跟的太過吃力,而是那人明明拉的是《螢火》,卻又不是《螢火》。

宛忱改編了游岚的曲子,在已經既定的音律裏,加入了即興創作,變成了一首陌生而又熟悉的新作品。

創作這件事本身,要比任何演繹都更具魅力。

宛忱遵循《螢火》的和聲發展,将自己對作品的理解融入進去,使整曲擁有更高的和諧度,更加完整的構築。

游岚上前一步,雙手撐住舞臺邊緣,指甲叩緊木板,身體力行的迎接這份令他百感交集的驚喜。

秦安和謝晚舟的表演無論有多完美到不可挑剔,那都是在彈奏游岚所寫的作品,而宛忱卻是在嘗試創新。

尾音落下,整場結束。

一滴汗滑落眼角,睜開,視線右移,談城還在。宛忱突然有些恍惚,時光倒退回期末音樂會時最後的那首獨奏。他離自己很遠,站在視線盡頭,只是小小的一團黑影。一曲後,再望過去時,談城已經離開了。然而此刻,他同大家一起鼓掌,同交響樂團的成員們一起吶喊,吹響口哨為自己歡呼,光線明與暗的交界在他身後,他與自己不過幾步近的距離。

宛忱定了定神,沖前排的秦然使了個眼色,從他手中接過兩份帶有圈畫标記的曲譜。

“自恃清高,自命不凡,總覺得高人一等,可以。”宛忱走向謝晚舟,把譜子遞了過去:“真正的強者永遠是帶着善意的,就讓我這個小你四歲的師弟免費給你上一課。”

謝晚舟不以為然的擡起頭,剛要說話,宛忱又哦了一聲,補了句:“他是秦安的弟弟。”

見對方還想開口,宛忱擺了擺手,最後說了三個字:“別客氣。”

跳下舞臺拎着琴,宛忱沒有一刻猶豫的走向談城,一腦袋撞上他的肩膀,使勁蹭了兩下。

所有人的目光同時看過來,一下讓這兩個人變成了萬衆矚目的焦點。談城被盯的有些發慌,小聲問道:“幹嗎呢?”

“都是汗,沒拿紙,湊合擦一下。”宛忱說完仰了下頭,劉海打绺支楞在額前:“我的衣服是有人用手洗的,舍不得拿來抹汗,你的髒了反正也是扔洗衣機裏,沒所謂。”

談城挺佩服他的,面對這種場合居然還能條理清晰的琢磨“該用誰的衣服擦汗”這種事。不過被別人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的實在有些不舒服,于是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擡手輕輕抹了抹宛忱仍帶着些許熱汗的額角。

陸明啓喊宛忱名字的時候,衆人見他迅速将小提琴收進琴盒,拽着身旁的人逃命似的離開了音樂廳。

傍晚的校園帶着夕陽餘晖的溫熱,風中透着陣陣暖意,連着南北校區的林蔭道上綠意濃濃,路邊的玉蘭花開的正旺,香氣被兩個奔跑的男孩身影沖散。

“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宛忱半彎身子緩了口氣,在長椅上靜坐一會後,才繼續往校門口晃晃悠悠的挪着步子。

談城一手拎琴,一手虛扶在宛忱腰後,疑惑問道:“為什麽要跑這麽快?”

“去拿生日禮物,然後去橙紅公園,晚了就來不及了。”

鼻尖一癢:“來不及什麽?”

笑着回答:“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要出差,有可能會斷更。

這兩章寫的太不好,終于熬過去,過渡章。

該讓他倆談談戀愛了,快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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