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卿卿
金陵本就是地域偏南,較之北方更顯濕熱,眼見着四月只剩尾巴,五月在望,周遭空氣也似乎是得到了某種暗示,齊刷刷的躁動起來。
青漓最怕熱,更不喜出去之後一身汗,連帶着內衫黏在身上的觸感——怪不爽利的。
因着這個關系,每每到了夏天,她便不怎麽出門,只管一門心思悶在家裏頭吃冰,如此一來,倒是有一樁好處——曬不到太陽,周身肌膚雪一般白淨,嬌嫩嫩的透着粉,瞧着就招人喜歡。
一白遮百醜,何況她本就生的極美,十分的美貌,硬生生透着十二分的光彩。
董氏原本想叫她多出去走一走的——小姑娘嘛,就要有活潑可愛的樣子,老是在家裏頭悶着像什麽樣子。
等到後來,眼見着青漓将肌膚養的珍珠般白透水靈,她反倒是不忍心叫她出去曬了。
——好容易養白了,萬一曬黑了,瞧着多可惜。
董氏肯松口,青漓也樂得自在,便只管窩在家裏不出門,潇潇灑灑的過她的小日子。
她是自在了,魏國公卻不得閑,這幾日更是忙得人影不見。
皇帝有意整改金陵十六衛,分化它的權柄,便借着整頓軍務的名義,令魏國公與英國公一道主理此事,事後上書,提一個章程出來。
這可不是什麽小事,辦法也不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裏頭就能得出來的,魏國公與英國公一道在外巡查,接連幾日忙的腳不沾地,連歸家的時間都沒有,累了便在軍營找個地方倒下,如此硬生生熬了半個月,等到兩人都黑瘦了幾分之後,才算是有了一點門道。
等到兩人互相一核對,都覺得沒什麽問題,一道遞了奏疏後,才與對方告辭,各回各家去了。
雖說二人皆是國公,身份尊崇,卻也別指望着在軍營過什麽好日子過——基礎條件就是那樣,便是再好,又能好到哪裏去。
這一日清早,魏國公歸家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沐浴擦身,随即連飯都沒用,倒頭就睡下了。
董氏見丈夫如此,暗自也是心疼,一面叫廚房溫着飯,免得等魏國公醒了還要再備,一面卻叫人自邊上守着,自己親去廚房熬蓮藕排骨湯,為丈夫補身。
魏國公一覺睡得長,下午才轉醒,朦朦胧胧睜眼之際,便見董氏在自己床邊做刺繡,一側的爐子上還溫着湯,心就不由得一軟,聲音含糊的問了一句:“——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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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過申時,”董氏起身為丈夫遞了擦臉的帕子,又轉頭去為他盛湯潤喉:“一日不曾用東西,且先吃一點吧。”
魏國公起身到桌前坐下,幾口喝幹淨了,董氏又盛了一碗遞過去,他這才慢了下來,等到吃完,又道:“一會兒還得進宮,還不定什麽時候回來,晚上你早些睡,不必等着了。”
董氏輕輕應一聲,轉身替丈夫取官服,一面侍奉着他穿上,一面道:“辛苦了這般久,竟還不曾結束?”
“差不多了吧,”魏國公道:“端看陛下如何決斷。”
這是前朝政事,董氏也不好多問,見丈夫穿戴整齊了,便親自送他出門去。
魏國公與英國公協同處理此事,入宮述職自然也是一道,尋常人入未央宮,少不得要給內侍幾分好處,這二位卻是省了此節,直入宣室殿前。
——前者是未來皇後的父親,後者是有從龍之功的天子心腹,這般硬的關系,自是無人敢為難。
陳慶正立在殿前欄杆處,天氣漸熱,內侍在天子近前侍奉,自是不敢衣着不恭,內侍總管的三層衣衫被玄色腰帶束的嚴嚴實實,腦門上都見着汗了。
見二人過來,陳慶迎了出來,施禮後低聲解釋道:“西涼前線的軍報剛至,陛下此刻怕是不得閑。”
他将兩份奏疏分別遞過去,謙恭道:“奏疏陛下已批閱,倒累二位白走了一遭。”
陳慶這話說的客氣,卻無人敢當真,二位國公遙遙向宣室殿施禮,再同陳慶寒暄幾句,便轉身離去。
肅着臉邁下宣室殿前的漢白玉階時,英國公無意間掃到了魏國公手裏頭那份奏疏,只一打眼,他便瞧出來不同了——明顯比自己這份鼓出來不少。
都是老牌勳貴出身,二人也算是世交,這些日子的辛苦下來,很有些難兄難弟的味道,英國公便随口問了一句:“明明寫的東西一般無二,怎的你這份奏疏便格外厚些?”
魏國公方才在想事情,倒是沒察覺到,此刻被英國公一提,才注意到此節。
此次奏疏內容無非是金陵十六衛的整改,本就是二人一道主持,皇帝更不會刻意在二人之間搞什麽權衡,倒也無需避諱英國公。
魏國公不覺有他,随手打開了奏疏的封處,往裏頭瞧了一眼。
哦,奏疏邊上還放着一封信。
英國公心裏頭好奇,簡直恨不得将腦袋整個伸到信封裏頭去,面色嚴肅,眼底卻全是八卦的光芒:“——什麽東西?”
魏國公也有些摸不着頭腦:“一封信?”
“這還用你說,”英國公沒好氣的道:“我又不瞎。”
四處無人,魏國公輕輕将信封抽出,那上頭只寫了四個字,筆力渾厚,字跡挺竣,顯然是皇帝禦筆。
卿卿親啓。
只看這幾個字,兩位國公莫名便覺一陣牙酸。
——什麽卿卿不卿卿的,人家還沒嫁給你呢,好嗎?
這樣膩膩歪歪的,明顯不符合你性格啊陛下。
英國公四下裏看了看,并無什麽紮眼的人物,便開始撺掇魏國公:“要不,咱們打開看看?”
魏國公顯然還有節操在,心裏便有些猶豫,一來這是皇帝禦筆,二來自己作為父親,不好拆女兒的信,他遲疑道:“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英國公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撺掇的同時又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道:“我是沒關系的,左右娶的又不是我女兒,倒是你,啧啧~”
他這句話說的老紮心了,魏國公想起皇帝莫名其妙的下旨立後,娶的還是自己小女兒,心情就有點灰暗。
他手指動了動,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放棄了:“信是寫給妙妙的,我去拆開,總歸是不太好。”
“你這個人還真是,”英國公急的開始搓手,目光直勾勾的落在那信封上,眼神更是火熱的厲害,幾乎要将那信封燒掉一般:“——迂腐!”
魏國公看他一眼,嫌棄道:“便是拆開,為什麽要拆給你看?”
英國公無賴道:“你要是不給我看,我就去陛下面前告狀,說你偷偷拆開看了。”
魏國公:“……”
他正有些無奈的關口,卻聽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二人下意識的回頭去看—— 原是陳慶。
陳慶笑吟吟走到二人面前去,道:“陛下請英國公過去,”他向英國公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少不得請您再走一趟了。”
皇命難違,英國公到最後還是依依不舍的離去了,強烈且沒有得到纾解的八卦之心使然,他幾乎是一步一回頭的盯着魏國公看。
陳慶狀似無意的站到了魏國公面前去,擋住了英國公灼熱的目光,他含笑低聲道:“陛下說英國公心事最重,少不得要跟在您身邊磨上一陣,索性叫他在宣室殿喝一個時辰的涼茶靜靜心,以免吵的您耳朵疼。”
——原來八卦的下場這麽慘。
有了前車之鑒的魏國公默默保持微笑:“陛下目光如炬。”
到了晚間,董氏過去時,青漓已經洗漱完,躺在床上準備睡了,見阿娘過來,倒是有些吃驚,坐起身來,道:“阿娘怎麽過來了?”
董氏神情有些複雜,其中還摻着些許欣慰,目光溫柔的瞧瞧青漓,便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她面前去。
青漓初時還有些不明所以,待見到信封上的“卿卿親啓”四字,便猛地明白過來,幾乎是不受控制的,她面頰紅了起來。
卿卿,不都是夫妻間相稱之語嗎?
他倒好,大喇喇的寫到信封上去了,也不怕別人瞧見笑話。
青漓嘴上假意抱怨幾句,唇邊的笑意與眼底的淺淺羞澀,卻是無論如何瞞不了人的。
董氏怕自己在此惹她拘束,也不曾停留,叮囑女兒早睡之後,便起身離去了。
阿娘走了,青漓坐在床上,手裏頭捏着那只信封,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自那日與他相見,其後的每一日,她都似活在夢中,腳下踩着雲一般,沒個真切。
——自己那日經的一切,可都是真的嗎?
——他對自己說喜歡,會否皆是自己一場美夢?
——他說此生只自己一人,果真不是自己幻覺?
她呆呆的在床上做了一會兒,終于擡手撕開信封,将裏頭信紙抽了出來。
皇帝寫的并不多,只一張紙罷了。
他人生的英俊挺拔,字跡也是雄健挺竣,堪稱字如其人。
大概是在禦案上寫的,信紙的背面沾染上幾星朱砂,暈染上幾抹暗色,像是新婚的紅色。
燭火熄了,室裏歸于黑暗,青漓躺床上,卻如何也合不上眼睛。
她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揚,大概要許久許久,才能勉強睡下了。
皇帝信上寫的不多,膩膩歪歪的話便占了大半。
不知怎的,她竟也不覺得煩。
只覺得……心都要化成溫柔的一汪水了。
青漓卿卿如晤:
朕近來諸事甚繁,不得片暇,自旬前相見,竟不曾再得一會。
說也可笑,此前朕亦曾笑人癡,醉卧溫柔鄉,妄入英雄冢,至得見卿卿,方知其中謬誤。
英雄氣短,皆因兒女情長,非是虛言。
……
夜間啓窗四顧,忽憶青蓮居士舊語,情景之間,竟極相得。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情長紙短,意重言輕,只言片語間,竟不知如何出言。
……
卿卿之意朕實鑒之,朕亦甚想你。
……
朕于你此心昭昭、可鑒日月,卿卿是知,還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