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功課
“世間病症皆由外感或內傷而發，妙筆尋花乃心病所由，陛下此症未消，數次發作，還需醫以心藥，不可強施壓力。”太醫向言婍說完今日的複診結果，欠身退下。
淩玥在屏風後躊躇了一會兒，探了幾回腦袋，見太傅背對她，紋絲不動端坐于殿內，沒有要走的意思，只能硬着頭皮走出來。
絨毯踩上去沒有聲音，言婍卻有如背後長了眼睛，轉過身，站起來俯身行禮。
“太傅免禮。”
淩玥哪裏敢讓這位拜她，要不是怕被嫌沒帝王風骨，她恨不得和對方對拜，再親自把對方攙扶起來。
言婍今日來得倉促，未着官袍，青白色常服襯得那張面容姣好的臉愈發白淨端正，身姿修長挺秀，直起身後，高過淩玥一個腦袋。
淩玥平視，看到她脖頸白皙秀颀，優雅光滑，又看到她下颌弧線柔美，小巧挺翹。意猶未盡，擡眼朝上看去，猝不及防地撞上太傅的目光。
原來太傅也在打量她。
淩玥又很沒出息地生出一種上課走神被班主任抓包的驚惶感，悻悻地挪眼望向別處。
言婍眉心微攏，問道：“又不記得了？”
淩玥點頭。
言婍又問：“長公主可曾來看過了？”
淩玥搖頭。頓了頓，補充道：“說是去玉泉寺祈福了。”
場面有一瞬間的沉寂。
淩玥低聲清了下嗓子，很警覺地在心裏反思了一下自己剛剛那句話是不是哪個字眼顯得很沒有水平，導致太傅失望或生氣。
“當真一分一毫都不記得了？”言婍不死心，繼續問，“那麽微臣這些時日教給陛下的東西，也都忘了？”
淩玥又輕輕搖頭，下意識地立正站好，腦袋耷拉下去。
餘光瞥見太傅腳步移動，朝她走過來，她連忙後退，急聲道：“太傅您別生氣，忘了的，我再學一遍，一定好好學！”只要別拿那把劍出來吓唬她，什麽都好商量！
後面這句話她不敢講，只敢睜着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偷瞄對方反應，可憐兮兮的。
言婍在心裏嘆氣，還有點想要哽咽出聲。小皇帝現在的模樣我見猶憐，惹人疼是惹人疼，終究抵不過她滿肚子的悲傷。
昨日裏這人還沖她撒嬌喊好姐姐，為了少寫些功課恨不得鑽她懷裏去，又約她去城南郊外游賞秋日美景，月下對飲，并肩看星海……今日裏便一口一個“太傅”一個“您”，避她如蛇蠍。
何等的人生如夢。
“已是第三次了。”太傅幽幽地開口。不知是在提醒淩玥，還是提醒自己。
大概是受過佛經洗禮的靈魂會閃閃發光，她是在小皇帝從玉泉寺念完經回宮以後忽然被吸引的，慢慢發現對方的好，只是那時候已經晚了，劍都朝小皇帝拔.出來了，不論她看小皇帝有多好，小皇帝看她都是不好的。
自食惡果的言婍開始在小皇帝面前“痛改前非”，“一心向善”。
小皇帝漸漸被她的溫柔和關懷感化，像一只終于被養熟了的小貓崽子，在她面前伸出小爪子躍躍欲試，發出一起玩耍的邀請。
就在這個時候，第一聲噩耗傳來——小皇帝失憶了！
其後，這樣的情況又循環一次！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淩玥擡頭，見太傅目光幽深，捉摸不透，更是将心提到嗓子眼，悄咪咪整理了一下裹在腿上的裙擺，嚴陣以待，打算一有異樣拔腿就跑！太傅眼下手裏是沒拿劍，但不妨礙她回府去拿，言府的大宅子是先帝賜的，毗鄰宮城，來回不過一個時辰。
她換上一副恭順笑臉，指了指桌旁圓凳：“太傅，您坐。”坐下來，她好多些跑開的時間。
言婍眉頭輕擰，緩緩搖頭，邁步走向窗邊書案，問道：“昨日授課，讓陛下抄寫《論語·雍也》，眼下無事，不若讓微臣檢查一番。”
她在書案邊停下，目光一一掃過案上的筆墨紙硯，臉上的表情很嚴肅。
淩玥看看自己整潔無比、一看就沒動過筆的書案，又擡頭看看負手而立的太傅，咽了口唾沫。
“不知陛下将抄寫完的功課放在何處？”言婍微微垂首，瞥向她的臉。
春日裏的陽光幹燥又溫暖，從窗口籠罩在太傅身上，淩玥甚至能看到對方臉上那層近乎透明的細軟絨毛，能輕易地從一室濃郁的花香裏分辨出來自太傅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淺淡而清新的氣息，有着不同于太傅此刻神情的柔軟與溫和。
淩玥在這樣美妙的嗅覺與視覺體驗中感到一絲眩暈。
“嘩啦”一聲輕響，言婍已經将壓在硯臺下的那張紙抽出。
原先被硯臺壓着，沒發覺這就是淩玥的功課，抽出來後，右上方一排蚊蠅小字在晌午的陽光中看得清清楚楚，歪七扭八地寫着：“子曰：‘雍也，可使南”……到“南”字戛然而止。
淩玥頓感不妙，緊緊絞着手指。這個沒完成功課的鍋，該是她的還是她的，不因失憶而轉移。
言婍面色平靜，暫且看不出怒意，在陽光下眯了眯眼睛。
“太傅終日操勞，站着累，您坐。”淩玥急忙狗腿地端來椅子，請太傅坐下來，又親自去關窗扇，
言婍坐下來後仍舊不發一言，将那頁紙放在案上，手指輕輕壓在上面，緩慢地敲擊着。
淩玥瞧見那圓潤光滑的指尖上有一小塊不同于膚色的嫣紅色，像是不小心沾了脂粉，尋到機會又試圖轉移話題，殷切笑道：“太傅喜歡用什麽樣的胭脂？秋慧說尚衣監又制了一種極好的胭脂，只用手指蘸一點便能染開好大一片，不僅顏色鮮豔，還甜香撲鼻，太傅容貌妍麗，用起來定是十分好看！朕這就讓人送去太傅府裏可好？”
言婍将那只碾碎過花瓣的手從書案邊拿下，藏于衣袖，垂放在膝蓋上，“陛下還是先說說，只抄寫了開篇七個字的功課是怎麽回事吧。”
淩玥既沒成功轉移話題，也沒成功讨好太傅，垂下眼簾，咬着粉嘟嘟的下嘴唇，顯出幾分為難。
想來也是，太傅不似尋常女子塗脂抹粉，傳說中的顏好任性，能力高有底氣，一張素顏走天下，照樣震懾全場。青州又是富庶之地，太傅出身的言氏乃青州望族，富甲一方，最不缺的就是錢。
她竟然妄圖用一點小恩小惠籠絡太傅的心，膚淺，愚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