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影燈懸在半空,刺眼的白光曳在張哥的臉上。他局部麻醉了雙腿,頭腦卻還算清醒,只是瞳孔逐漸放大,空洞的眼睛對着閻墨。

閻墨看了眼他,目光回到了季澤的身上。

這場手術,季澤主刀,手術進展的不算順利。切開左小腿後,他半舉着雙手,眉頭深深地鎖着。

小腿末梢的血液已經不循環,至少左腿算是廢了。焦黑的腿上,已然發出了一股腐爛的惡臭味。

半響,季澤放下手術刀,對着閻墨:“縫合。”

閻墨走近了兩步,捏着持針器。擡眼,瞥見一串淚從張哥的眼角滑落。他有意識,也能感受到手術的進程。未做手術卻又縫合上小腿。他該是預料到了自己的左小腿已經保不住。

他是一個軍人,失去一條腿,意味着前途盡毀,意味着所有關于軍人夢想盡失。他的未來,一眼看到底:輪椅、撫恤金、偶爾的朋友的關懷、一輩子的孤單。

他還不到30歲。那串眼淚裏,只剩了絕望。

人絕望的時候,常如在湖中溺水,即便周圍只有一根希望的稻草,也要拼命地抓住不放。

張哥只記得,三院醫生的那句:“保守治療,或許還有保住的希望。”

季澤亦然看到張哥的那串眼淚,他的心髒劇烈地收縮了一下,只是開口的語調,依舊淡淡的:“快。”

他再去回望閻墨,她的半張臉被口罩遮住,所能看見的情緒,全然寫在了眼神裏。

亦如昨天,冷漠。

“閻墨?”季澤喚了一聲她。

她頓了一頓,開始縫合。

一臺毫無意義的手術做完,季澤洗完手直接解了手術服,也未和閻墨打聲招呼便出了手術室。

手術室門口等着的,是那個拿着DVD錄像的記者。見到季澤,他小跑上去,開始不斷地詢問張哥的情況。

季澤一路走,他一路跟。到了電梯口,記者終于追上了季澤:“季醫生,張哥他不能截肢的。三院的醫生說,可以保守治療。”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着張哥的感人事跡:軍人,因為救人燒傷。也因為軍人的身份,他需要那雙可以立着的腿。

他說了好幾遍希望醫生可以理解,季澤始終沒多說一個字。

直到,閻墨晃到了電梯口。看見記者也在,她用文件擋着半顆腦袋,轉頭就走。不料那個記者眼尖:“閻醫生,閻醫生這裏。”他連喊了兩聲,臉上堆滿笑。

閻墨不得已,只好佯裝偶遇地和記者揮了揮手。

“張哥的情況是不是一定要截肢?”季澤不松口,閻墨就成了記者重點盤問對象。

他跟這則新聞幾天了,和張哥或多或少也産生了一些感情。張哥一個人看病,沒有家人。也只有他能跟着關心關心。

“記者你累不累呀,要不然我請你吃個飯?”閻墨不想惹上事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向來是她行走人間的準則。病人既然是季澤的,自然和她無關。

記者怔了一會,他還沒見過這麽不正經的醫生。連帶着季澤,也偏頭望了她一眼。

“不···了吧。”記者的耳根紅了一截。

電梯門滴地一聲打開,季澤直直地走了進去,閻墨跟着:“記者,一起走吧。”

她的态度很是熱情。

記者尴尬地笑了一聲:“我···去看張哥。”

“那記”閻墨還未說完,電梯門又滴地迅速合上。季澤的手指哐地重重敲了兩下一樓的按鈕,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季醫生”電梯迅速地下降,閻墨揚着眉,拽上季澤的衣袖:“生氣了?”

“想多了。”季澤說。

“····”接着,是一陣沉默。閻墨吐了吐舌,靠着欄杆思考着中午的夥食。

終于,電梯停在了一樓。曹院和醫院的領導們在電梯外聊着天。

見到閻墨和季澤,曹院客氣地打了聲招呼。

按下上樓鍵,曹院的腳步突然滞住,轉身,她叫住了季澤:“季醫生,你的新病人,燒傷的那個,暫時不要截肢。”

“他已經耽誤了快一周。”季澤說。

“他才上了新聞。”曹院臉上挂着和藹的笑:“聽護士說,他有自殺的念頭?”

“季醫生,你要評職稱了。醫院也正在評優。”她不緊不慢地說着:“你該明白,輿論的可怕。我們醫院才評上三甲,我不希望某日的頭版,挂着有關我院出了醫療事故的新聞。”

“我的病人,我會負責。”季澤平靜地說。

“我相信你。”曹院說:“是他自己選擇的保守治療。”她莫測地笑了笑,繼續和領導聊着醫院建設。

曹院的話,說給季澤聽,也是說給領導聽。醫生尊重病人的選擇,出了事也不會算作醫療事故。若是醫生執意修改診療方案,那麽出了事,全部的責任,只有他一人承擔。

季澤正接受副主任醫生的考核,曹院也算友情提醒。拿自己的前途去和病人“賭氣”,實在不值得。

季澤的眸子深沉着,半響,才闊步離開醫院大廳。

“季醫生,順路一起走。”閻墨快步跟上。

醫院食堂的菜太鹹,價格也不友好,因此很少有醫生願意待在食堂吃飯。

所幸,醫院門口是個商業圈。閻墨早就盤算好了中午吃什麽,一出門便直接往便利店走去。

季澤躊躇了幾秒,也跟着一同進了便利店。

午飯時間,便利店人很多。閻墨擠着拿了一盒泡面、幾袋辣條薯片。她穿着白大褂,滿手抱着垃圾食物。排隊的人難免以異樣地眼神看着她。

季澤拿了一袋面包,擡眼便看見閻墨紮眼地立在人群中。他又默默地走到了排隊人群的末尾,和閻醫生保持了一長段的距離。

“一共30元。”

閻墨走的匆忙,到了收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錢包手機都放在了辦公室。

排隊的人中,發出了一陣催促結賬的抱怨聲。

閻墨讓在一邊,到了季澤結賬的時候,她跨步抱住了季澤的胳膊。将手中的垃圾食物和季澤的面包并在一起:“我們一起的。”

“我不認識她。”季澤抽出胳膊,冷冷地說。

收銀員看了看季澤,又轉看了眼閻墨。臉上不悅的神情,已經藏不住。

閻墨見收銀員的已經看到了她的胸卡,她捏着嗓子,對着季澤喊了一聲:“老公~”

季澤的唇角,肉眼可見地顫動着。

“結賬。”季澤撥開了閻墨的垃圾食品。

“老公~別生氣了。”閻墨本身骨子裏就透着蠱人的風情,這麽一叫,更是酥媚動人。

“你自重。”

“你不就喜歡,我不自重的樣子麽?”閻墨從櫃臺上拿了一盒套套,堆在了食物的旁邊。眼波含媚,望着季澤。

收銀員憋着笑,信了閻墨的話。畢竟看上去,他們着實像小夫妻在冷戰:“先生,一共88元。”

“喂,你們有完沒完。”排隊的人群中已有人小聲的抱怨着。

季澤無言,直接從錢包裏抽出100,拍在了閻墨的那盒泡面上。

錢剛付完,閻墨就擄走了泡面。找了空座,開始調制她的午餐。季澤本身想回辦公室吃,但還未踏出門就聽到背後的情侶開始小聲議論:

“你可不許這麽對我,還轉身就走,太過分了。”

“好像是市醫院的醫生吧···”

季澤強忍着情緒,回頭坐到了閻墨的對面。

她正将幾袋辣條瘋狂地往泡面裏擠,扳開一次性筷子,順時針攪動着。不一會,面湯的顏色就變成了灰紅色。

季澤看了一眼,便沒了食欲,放下手中的面包,漠然地對着閻墨。

“季醫生,吃一口?”閻墨有意夾了幾根面遞到季澤面前。

季澤嫌棄地稍稍偏頭:“這是人吃的東西?”

閻墨吞了一口面:“我不是在吃麽。”

“你不算。”季澤幽幽地說。

閻墨笑了笑:“哎呦,不就是100塊麽,回去我就還給你,放心。”說着,她的爪子拍了拍季澤的手背,下一秒,季澤條件反射地抽開手。

“以後,不要在公共場合。”季澤還是未忍住。

閻墨拖着腦袋,戳着面湯:“怎麽?”她眼尾上挑,凝視着季澤。

“沒事。”季澤生生将後半句給吞了下去。

她咽了口面湯,暗察了會季澤的神情。他那張長期癱瘓的臉上,終于帶了幾分欲言又止。

閻墨越來越覺得,這個人類實在有趣。

“季醫生”她吃完了面:“你還是聽院長的話吧,保守治療。”

她說完這句話,便有些後悔。她不該插手這些事。

季澤目光落在她的嘴角,起身抽了兩張紙,往外走去。

“季醫生。”

在門口,季澤停了會。閻墨追的太急,下巴磕在了季澤的背上。一股刺痛,霎時鑽進她的神經纖維。

她捂着下巴,揉了揉。

季澤頓了一會,見閻墨還在揉,近了幾步,兩指驀地捏上閻墨的下巴。

冰涼的觸感,卷走了閻墨神經末梢的痛意。季澤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捏了捏。閻墨的臉頰本身都是膠原蛋白,被他這麽一捏,兩頰鼓起了兩團肉。

閻墨突然思緒飄走,滿眼都剩了季澤那張不斷在她眼前放大的臉。

他俯下身,瞧着閻墨的下巴。精致小巧,白皙勾人。很快,兩股溫熱的氣息交叉,灑在他們的脖頸。

“沒脫臼。”季澤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季醫生,我的臉摸起來怎麽樣呀。”閻墨回過神,揚着笑,故意逗他。

季澤松開她的臉:“肉太多。”

“這是膠原蛋白。”閻墨反駁。

季澤未回,徑直朝前走着。

“季醫生,你真的要做張哥的截肢手術?”閻墨不知為何,多嘴道:“你知道,保守治療也是可以···”

“治愈率0.5%和治愈率100%”季澤說:“你選哪一種治療方法?”

閻墨不再提,她不能再多幹涉人類的選擇。

“我會對他的生命負責。”到醫院門口,季澤說。

“行行行,季醫生你牛。”閻墨笑的谄媚。

季澤斜睨了她一眼:“明天你門診,就別參加手術了。”

他是知道,貿然手術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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