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憎惡

與憎惡之間的戰鬥?這是高進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他聆聽着墓園內響起的一整片叩劍之聲,仰望着應是某個叱咤風雲的人物才能與之匹敵的巨型縫合怪物。

它強壯肥碩、肚大如鼓、絲線靈巧地鑽進每一片潰爛的血肉之中,就組成了這麽一個兇煞的東西。

對方邁出象柱般的雙腿,一步一個腳印地按進他的視線內。

等拉比.威廉姆斯乖僻嚣張地踩着将軍步走來時,拉比想到了他第一次面對這種魔怪是在什麽時候?

那時他還是一名在夜色鎮內活動的低階冒險者,為去烏鴉嶺墓地解決人影問題,糾集一小隊同伴。

隊伍還沒開拔,鎮裏的銅鑼卻先敲響了。

比三個成年人摞在一起還要大的怪物,無視夜色哨兵們的冷箭與獵铳,腳踏毫無智慧的節奏,頗為勇往直前地從北面小徑,往鎮子裏橫沖直撞。

它手裏的板斧坑坑窪窪,沾滿了鈍器擊殺生物後殘留下的血,與肉渣。

它掄一下就能砍扁一名哨兵,高進當時還是第一次見那麽恐怖的東西。

他隊裏的人開始逃竄,留下他一個人面對憎惡。在游戲中死亡可能不算什麽大問題,但高進并不肯輕易服輸,當他的斬擊只打出一個輕飄飄的“Miss”後,魔怪的板斧劈了下來。

高進仍記得他所操作的人物,站在魔怪腹部以下時,是如何被那東西腐臭與死亡的氣息駭到發怔的。

從那天開始,高進就徹底變換了一個人,他不再順從主流,而是變得喜歡鑽研,喜歡摸清某個游戲中,莫名其妙的彩蛋到底是怎麽埋下去的?如癡如醉。

其實,每一個登上峰頂的人,都會在身後留下一只憎惡。

憎惡會順着山峰往下走,追砍任何跟在你屁股後面的人—當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爬上那危險的高峰時,又會在俯瞰山底的身影中,誕出一只憎惡。

這個循環的有趣程度,現在想來,令高進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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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是誰創造了那只夜色鎮裏的憎惡,讓玩家通過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明白如此深刻的道理。想要複制他人之路,本身就是一件充滿了危險的事,你完全可以選擇規避它,去找一條沒憎惡出現的新道路。

“喂!你在發什麽呆?!小鬼?!”讨厭的噴氣聲。

高進回過神,對方兩顆豎起的獠牙正朝他耀武揚威,制皮師不知從什麽動物的身上,找到了那兩顆倒鈎狀的牙齒。高進覺得有可能是猛犸身上的,或是野豬人公主身上的。

它那張臉的可憎程度真配得上它的名字,兩道交叉狀的潰爛痕跡裏,蠕動着蛆蟲。

而它陰毒嗜血的眼睛,就深陷在枯爛的血肉孔隙之間,高進覺得那可能用到了熔岩巨人身上的,否則不會這麽經久抗腐。

“是你的臭味讓我難以忍受,離我遠一點,怪胎。”高進執符文長劍捅了捅憎惡拉比的腹部,他發覺後者腹部內的填充物比他想象得多,“怎麽樣?我看你的板斧生鏽了,要不要換一把?”

簡單的挑唆,其實非常适合對付憎惡這種狂亂的魔怪。

兩人都不是适合對話的物種,拉比的下一個動作直接将高進扯回了多年以前夜色鎮裏的那場戰鬥:當他打出一個“Miss”之後,手中的[摩拉迪姆的忏悔]隐隐發抖,戰士高進立刻使用TAB鍵點選最近的黑暗座狼“攔截”出去,躲過了魔怪的一板斧。

忽然之間,游戲裏非常抽象的戰鬥畫面,整個變得立體起來,像是一條成熟的戰鬥經驗,完美地融入到高進的脊骨之中。

[被動天賦:戰鬥意識。

天賦解析:只是戰鬥,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在不同的世界,面對憎惡時,激發出了這潛能。勝利越多,經驗越多。]

“又是被動天賦!”高進盯着由半空猛烈斜劈而來的斧影,腿骨仿佛灌鉛般難以移動,這并不是因為他害怕了。他的另外一項被動天賦克服恐懼早就達到了血戰老兵的程度,他之所以活動困難,是因為憎惡斧子下的[屍臭混亂]造成的。

這是一種疫病,活人可能會受到嚴重的健康影響,但對高進來說,它只會造成遲鈍的負面效果。

“戰鬥意識!戰鬥意識!我要開始想象……”試着想象,在受敵圍殺之時、在遇重要之人需要保護之時、當野蠻人想要搶在骷髅兵之前挽救他摯友的時候,他們多想擁有一種直奔主題的能力—“攔截!攔截!攔截!我需要從這兒!到那兒!”

克服恐懼令高進心智堅冷,令他穩操符文長劍,不見一絲顫抖。魔怪的血腥板斧離他的顱骨只剩最後兩尺時,他仍在疏通脊骨中最新追加的被動天賦,關于[戰技-攔截]的信息仿若符文一般,寫入他早已幹涸的脊髓之中,那裏面現在重新變得有脈動。

經過短暫幾秒,腔管內的骨髓血如同開閘怒放的洪流,猛地沖入幹涸之地,高進的每一根骨骼都透發出冰冷的藍色。

一具骷髅兵的骨髓血,是冰藍色的。高進的這種變化,令整個大墓地的白骨同類們紛紛牙齒打顫,叩劍之聲響起一片。

蘇南科爾來到平臺邊緣,步履躊躇,眼中的冰藍色火燭同時受到誘引點燃,那是真正的同類,蘇醒時才會産生的靈魂響應。

艾絲美拉達女士眉頭蹙得更緊,她憂心忡忡地揪着一片手帕,又覺得這不夠緩解她的驚懼,而換她的大鑽戒捏個不停。

“我們的新英雄!”戰鼓聲,随着蘇南科爾的一聲大吼,在墓園的四周狂熱敲響,每一面鼓皮前,都有一只佝偻的白骨在奮力擊錘。鼓聲像是奧林匹斯山泰坦衆神狂躁的心跳,高進完全沉浸在鼓聲之中,他的思路變得越發清晰,演算出了一套反應動作。

他冷眼鎖定到觀擂的一名骷髅兵,那家夥正因高進的改變,而在眼洞裏催發出冰藍火燭。但它的進化之路被一道突如其來的沖擊身影驟然打斷了—骷髅兵全身粉碎,眼中點燃的精華能量,迅速被一具渾身冒出藍色水霧的同類吸取。

高進接住了那顆失去能量的骷髅頭,挺起比之前高大得多的身體,望向板斧怒砸于地上,一時無法抽離的縫合怪。

“你!”縫合怪繃緊兩條脂肪肥厚的手臂,想要将板斧從地板裏扯出,“不對!你這家夥!剛剛明明在這兒的!為什麽突然消失了?!”愛沖鋒的拉比,這次領略到什麽叫真正的沖鋒了,它無法控制恐懼,眼神從腳下的位置,漂移到二十米開外的高進處。

高進用手裏的骷髅頭,迅速回應了這個蠢問題。他那受到蘇南科爾或祝福或詛咒的大鳌臂膀,終于派上了用場。

骷髅頭托在手裏的感覺使他隆生出一種可将該物投擲去任何地方的強烈信心。

他擎起的臂骨與脊椎、肋骨形成了一個有力且專業的角度。

最偉大的标槍選手也沒有高進的技法精準、猛烈,骷髅頭劃出一記孤旋球,直接命中了大型憎惡的正臉。

艾絲美拉達女士清楚地看到她的忠仆整張臉癟了進去,一個朝外露出狡猾微笑的骷髅臉孔,拿自己的後腦勺與憎惡完成了負距離接觸。

幸好拉比.威廉姆斯腦袋裏的填充物不是血肉,要不然這一下讓他爆開腦漿都很有可能。

憎惡痛吼着去掐自己的臉,想要把嵌在他臉上的鬼東西取下來,但高進的力道太強,他不得不放任骷髅頭長在自己臉上,連板斧都不要了,向他感覺安全的地方逃遁。

“混賬!倒黴!高進,大魔鬼!你是有多卑鄙,才會這樣對付同僚的臉?!”拉比.威廉姆斯繞着滿場走,還不忘掰扯那顆骷髅頭朝高進抗議。可以想象他委屈求憐的口氣在這場景下是多麽滑稽,他在衆多放射着藍光的骷髅叢林裏蹒跚撞擊,卻猶碰鐵壁。

普通骷髅兵根本無法承受憎惡的撞擊,但現在不同了,它們因一個英雄的到來,而集體上升了一個階層—冷血衛士。

艾絲美拉達女士低着頭,陰沉地注視着墓園,她的忠仆顯然丢了她很大的人,順便還驗證了一個令她無比擔憂的事實。

她現在不用回頭,都知道蘇南科爾正用如何振奮的眼神凝視自己,“我沒有想到,他這麽不中用。”艾絲美拉達女士因此主動示弱,為了不讓這唯一通人性的憎惡出閃失,她只能這麽做。“蘇南科爾先生,您能讓那具骷髅兵停止攻擊嗎?”

她注意到名為大鳌.高進的骷髅兵,現已成長得比其他骷髅兵都高,而且随着他與黑暗精華的契合,墓園裏的其他骷髅兵全部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進化。他們一具具站姿精神抖擻,脊椎骨裏仿佛流淌着冰龍的血,袅袅煙霧從每條骨縫向外飄舞。

那幅畫面充滿了一種病态的唯美,冷血是與骨骼最搭配的物質。這樣一來,蘇南科爾與他同生共死的幾位大騎士,便不再是李奧瑞克地宮裏特別的存在了。因為,現在,放眼望去,幾乎每個骷髅兵眼洞裏都跳躍着藍色魔焰,導致地宮內的溫度低至零下。

艾絲美拉達女士沒聽到蘇南科爾的回應,當她扭轉身體想要進一步更坦誠地求情時,卻被那巨大骷髅騎士的表現驚呆了。

他沒怎麽得意,更是看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振奮”和“驕傲”的表現。蘇南科爾托起黑鐵手甲,捧着頭盔下的臉骨,低垂頭。

冰藍色的液體,順着大騎士的指骨滑落。艾絲美拉達在這瞬間,甚至感受到了聖光的存在,那種她渴望已久的溫暖的存在。

“吾皇……”蘇南科爾用一種猛士才有的粗犷凝噎,告訴她,他為許許多多戰士,完成了艱難的進化而替他們由衷高興。

他的皇,在這個世界裏早變得全無口碑,早變成了罪惡的代名詞,任何一個蠅營狗茍之徒都敢光明正大地從大門闖進來。

他們忘記了坎都拉斯王國富強的時代,忘記了瘋王李奧瑞克還沒瘋時,獨自一人坐在案牍前眯眼審視那一大摞公文的時光。

他們從不念舊情,哪怕這人沒殺過他家裏一個人,他們都會急切的,義憤填膺地搖旗吶喊,要替坎都拉斯王國的冤死者們報仇。

“但現在!”蘇南科爾深沉地望着那具将符文長劍舉起的骷髅兵,他并沒有因為敵人逃跑求饒,就準備放過收拾他的機會。

他以一人之力幹掉了一名高階聖騎士和野蠻人,他冰冷的心智意味着他天生适合做這一行。

需要在李奧瑞克地宮內好好幹一番大事業。

“高進!如果你還想要變得更強!就需要打敗更強大的敵人!拉比.威廉姆斯,就是這樣一個對象!”

蘇南科爾突然意氣風發地拔出巨劍,指向他引以為傲的勇士怒吼:“幹掉拉比.威廉姆斯,我将授你榮譽!”

榮譽?這個詞,在高進的心間猛然一震。

在另一個世界裏,他永遠都和榮譽沾不上邊,永遠庸碌無為地活着,永遠不上不下地躲藏在屬于他獨自一人的小小角落。

他并非不渴望榮譽,只是在另一個世界中,他所理解的榮譽都徒有其表,是一幫抱有龌龊之想的人,為催人實幹,做出的卑僞許諾。為此鑄造的勳章、绶帶,都是用來綁縛人們自由意志的枷鎖,使人為了追逐榮譽,放棄任何榮譽的觀念,變成憎惡一樣的魔怪。

但是,在他義無反顧地跳向失控車輛時,他從那位眼神迷茫的小女孩兒臉上,讀到了從跌入地獄深淵的恐懼,到一眼看見光明的驟然轉變,那個表情用一個詞來形容再好不過“笑逐顏開”。

那種笑容,不是任何功勳造物可以換取得了的,是他終其一生的意義。

所以,那個小女孩兒,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中,會怎麽看待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卻付出生命拯救了她的少年,都和高進沒有什麽關系。她在成年之後,也許會被那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不榮譽觀念,改變最初的記憶,認為少年是為了攫取榮譽才出此風頭。

或者認為他不自量力,為了一個陌生人讓親人承受悲痛,是個典型的傻瓜。都無所謂。

重要的是,高進自得到了那次榮譽的體驗後,就決定按照一個榮譽者的活法去活。

他相信,在死靈的世界裏,當人們抛卻了血肉軀殼,只留下光禿禿、白花花的骨頭時,将變得純粹許多。

而蘇南科爾他在回想起李奧瑞克奮發興國那個時候,也一定是抱有最純粹的念頭。

他将授予我怎樣的榮譽呢?

“這就要問我的劍了。”骷髅兵如是說。

恰逢其時,拉比.威廉姆斯終于取下了影響他觀瞻視物的骷髅頭。

他面容變形,口鼻內陷,第一件事就是發出狂躁的吼聲,憤怒拍擊胸口,他遙遙對準平臺大吼:“蘇南科爾,既然你這麽看重你的榮耀!老子就用你這軍營裏的當紅炸子雞開開葷!”

愛沖鋒的拉比不愧為愛沖鋒的拉比,因為他接下來做出了一件極為瘋狂的事情,用來證明他符合這個稱謂。

只見兩團蒼綠色的能量煙霧從他臃腫難邁的腿部瀑發而出,當自然賜福出現在一個巨型縫合怪的身上時,連高進都不由得放下了手裏的劍。

“[獵豹守護]?緊急避讓!全軍!緊急避讓!”

與蘇南科爾認出那自然元素的同時,他寶貴的下屬,大鳌.高進,第一時間驅動着比任何骷髅兵都高大許多的身影,揮出符文長劍将遲鈍的同類向外圍推攆,并使他們疏散成幾道可規避的防線。

蘇南科爾掀起背上的黑氅,從巍峨的高度降下頭部輪廓,俯瞰着高挑颀長的縫合精靈,發出憤懑的聲音:“為什麽有自然的力量存在于地宮?你不應該違約使用自然之力。”

艾絲美拉達女士面無表情,百無聊賴地扭了扭脖子,将視線落到正做沖鋒預備式的憎惡身上:“自然,讓他們變得有人性。”

“難道您不需要人性嗎?蘇南科爾先生?”精靈,她哪怕死了,靈魂都幻想高貴,所以能露出這樣惆悵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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