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惡魔草飄揚

科爾曼是他們那個人種裏少有的天才。

西蒙記得像他那種黑皮應該都在大陸各處做最低賤的活,世俗的眼光認為他們天生肮髒指甲裏的灰怎麽都去除不掉,讓他們做端茶倒水或擺放餐具的活,都是一種禮儀不周。所以,大多數黑皮只能去工作量繁重的碼頭做搬運工,或是行走危險路段的押運隊員。

像科爾曼這種年輕人,別說是聖理之門的高階聖騎士,就是說在貨船上找了個洗甲板的活兒別人都不會相信。不過科爾曼就是做到了,他有些特別的手段值得聖理之門吸納他。“哦,當然,抛卻他殘殺友軍這一面,是個派頭十足的聖騎士。”

西蒙好不容易才把眼睛從那只吃了許多肉塊的樹液人身上移開,喉嚨感到一陣發堵,難受地對科爾曼致以一陣傻笑。

剛才他幹掉地精的手法西蒙沒怎麽看清楚,只是隐隐覺得他額頭中央的十字聖痕發光了,再然後那先前撥弦快如閃電的地精就像被魔法定身術凝住,直到樹液人使出了暗影剪刀他都沒反應過來。其實與勢均力敵的敵人作戰,分心是最要不得的。

西蒙對這方面深有領悟,像他們步兵平時訓練劍術對抗,誰要是分神去看城裏的漂亮小妞,保準會被木劍刻着頭,腫一個雞蛋大小的包。西蒙曾在兵長帕西大人的手裏吃過這虧,當時他妹妹,叫什麽來着?聖理之門的看板娘,來校場給她哥哥送愛心便當。

西蒙多看了她幾眼,就被帕西兵長用木劍打中了腦袋,躺在床上幾周才下床。

“想起那個聖理之門的小妞兒……如果這一次在科爾曼的手裏掙點小錢……”

西蒙是個懂得見風使舵的人,他看不透科爾曼,于是他懂得少說話,少問問題。

從之前的河岸叢林到一條只有科爾曼才知道的密道出口,他一直都在嘗試把帕西搬出來,當做和這位少言寡語的騎士閑聊時的談資,但後者顯然有很強的目的性,根本不和西蒙閑扯。

西蒙帶領的一隊士兵是全大隊最喜歡偷懶耍滑的老爺兵,其中有一小部分士兵的親屬,在王國內廷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兒,還有些幹脆襲承了祖上的爵位。

有幾位剛入隊時喜歡把勳章挂在胸前,但西蒙友好地告誡他們,在戰争期間這種行為是嫌死得慢之後,老爺兵們都忙不疊地把勳章取了下來。

總之,這些人是帕西分給科爾曼的,證明他們身上的某種特質契合科爾曼的要求。

“很不錯的胫甲,科爾曼大人。”西蒙搓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滿眼羨慕地說。

他這是真羨慕,[紫羅蘭怨火]那種銀白裏透着淡紫的色調變化,在黑夜裏顯得格外奪目。

“他們這也是逼不得已。”科爾曼聽他這麽說,蔑笑着拍了拍士兵隊長的肩膀,把靴子放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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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多想提醒他,現在地精死了,那些樹液人都圍了上來,但他真不敢直說,他只能側面提醒科爾曼該把注意力放到魔怪的身上去:“是啊,真是逼不得已,地精都是一些很謹慎的生物,要不是他們的[橡木議會]下了參戰命令,他們肯定願意一輩子待在樹上不下來。不像咱們,是為了王國的榮譽而戰啊!”

西蒙用手擦了把汗,拿眼睛朝科爾曼身後挑挑,但後者不為所動地笑了笑。

“是啊,為了榮譽而戰!”西蒙被身後傳來的齊呼聲吓得肩膀一顫,他不用回頭,都能聽出是老爺兵裏最傻也最難對付的莫埃利勳爵在帶頭起哄,果然,莫埃利在喊完口號後,滿身輕松地對西蒙說:“小隊長閣下,據我所知,地精可不像您說的那樣與世無争。他們在這世界上建立有許多黑市,靠倒買倒賣發家致富,難道地上這些屍體,和我所知道的地精不一樣?”

“你是說純種的地精,笨蛋。”西蒙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放在往常他不會這樣侮辱一位勳爵,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很不常規。哪怕他罵了這個貴族,莫埃利過後也絕不敢說一個字,他甚至都不敢承認自己來過北苑偏南半裏地。

莫埃利幹瞪雙眼,紅彤彤的頭發代表了他驕傲的志氣,他可能是整個西蒙小隊裏膽子最肥的人。

正當他要和小隊長理論的時候,聖騎士科爾曼突然将不懷好意的眼神投向了這邊:“西蒙你搞錯了,我是說,這些樹液人逼不得已。像惡魔草那種東西,取自樹液人的一部分,他們為了保護自己辛勤栽種的農作物不被毀,毅然抵抗侵略者是不是理所應當?”

“啊,是理所應當。”西蒙呆呆地握着白銀盾牌,點了下戴着頭盔的腦袋。

“你現在—”科爾曼淡定握住拳頭,在空中畫了個圓,把地精營地圈着,“帶着你手下這幫白癡,去給樹液人喂食,我們要做一個樹液人食腐試驗,看到底能不能産生惡魔草的幼苗。”

科爾曼說完,繞過西蒙,把剛才起哄的莫埃利一手抓了起來,幾乎毫無停頓地抛向了那些愚鈍緩慢的樹液人。可憐的莫埃利怎能料到自己會迎來如此下場?

他剛來得及罵出一個字,人就被一團樹液裹住,變成一顆袒露出危險表情的樹脂球,被一道黏絲拖走了。

吃掉他的樹液人,果然和其他未進食的同類不同,它頓時變得非常狂躁活像是暴風中受到嚴重打擊的小樹,整個扭曲變形,竟然越變越小,最後分裂成了幾株擁有三個鬼魂腦袋的小樹苗。

“哈,試驗看來很成功,帕西那家夥說得果然沒錯,這是個為主募集利益的最快捷方法,快去,快去。”

科爾曼發出令人膽寒的壓抑笑聲,一點都不顧及西蒙以及他那一幫看傻了眼的兄弟,是如何吐出隔夜晚飯的。

“科爾曼大人,那是個勳爵……”

“你說什麽?”科爾曼興奮地搓着他的手甲,環伺着嘔吐的衆人,不解其意地皺起了眉頭。

西蒙後頸上全是汗,他猛地立正,手背叩盔檐行禮:“是的!大人!我們這就去!”接着,他自己笑眯眯地往前撲,忍受着血腥味往鼻孔裏鑽,把地精們被暗影剪刀拆分的屍塊,丢給那些樹液人。

這些樹液人說起來也很奇怪,在見到西蒙往這方向投食後,它們居然表現出了非同以往的友好,朝一幫胸前是聖十字徽的人類士兵舞動了起來。人類士兵各個瞪大惶恐的眼睛,于從未如此接近魔怪的距離揀拾屍塊,血淋淋的肉糜被他們一捧捧端起來。

這些士兵胸铠前面沾滿了異族血跡,從未想過手中之物是為趕走黑暗獻出生命的同志。

“隊,隊長,我覺得情況很不妙。”一名步兵下士在拎起一顆地精頭顱時,對長官西蒙如此耳語。

他左顧右盼了老半天,發現科爾曼大人一直沉默不語地盯着他們看。

這名步兵下士絕不是第一個有這種危機感受的人,隊裏其餘人也都心不在焉地幹着手裏的活,眼神或多或少地朝西蒙這邊游移等待他的指示。西蒙悶不吭聲地看了看周圍,眉頭皺得藏得下蚯蚓。

“快賣力幹活。”他這麽說了一句,将手裏的東西扔了出去。

“隊長,我說,您可能沒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不把這些屍體趕緊處理了,我覺得你說的那層意思,會成真。”西蒙陰森森的目光,從眼角撇出一道,把下士說得發昏。

“科爾曼大人!你看這些樹液人多友善,它們并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人給殺了!依我看,是這幫地精逼它們逼得太緊!”西蒙直起腰,袖手擦汗,還活躍氣氛似的跟科爾曼搭讪。

科爾曼一直站在能俯瞰他們的小土丘上,揣着胳膊,堅硬峻黑的臉孔露出了一絲蔑笑:“你不必這樣,西蒙。你是帕西那家夥一手帶出來的兵,我怎會虧待你們?”這話在西蒙小隊聽來,是多麽的悅耳啊,原來行伍間的感情,在聖騎士那邊也适用。

西蒙心裏的石頭剛放下,就只聽科爾曼帶着一種遺憾的語調道:“但我要對你們動一個很小的手術,你們知道了一些對聖理之門而言看起來不太光彩的事,其實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科爾曼從土丘上走了下來,他迎面而來的身影将西蒙等人吓得臉發白。

“小手術?科爾曼大人!我們不需要動什麽小手術!絕對一個字都不會外洩!”

西蒙“铿!”地一聲跪了下來,他那些六神無主的手下當然也各個有樣學樣,磕頭如搗蒜。

科爾曼額頭上的十字聖痕蠕動着,像是有兩條蟲子疊在一起卿卿我我。當那東西鼓起到一定程度時,突然從頭皮處爆開,一尊耀眼無比的金光聖獸露了出來。聖獸長有嬰兒臉孔,脖頸以下是渾身金鱗的軟體蟲,它通體發散出光芒,輕易灼傷了每個人的眼睛。

關于聖騎士科爾曼指使王國步兵喂養樹液人的行徑,随着每顆灼爛的眼睛消失在他們的記憶深處。科爾曼十分仁愛地看着數十具瑟銀甲下飄出蒸煙的身體,大多數人因為記憶太頑固,經不起聖獸的異端審問而汽化,剩下的一部分,則得到了主的關愛。

西蒙初開始見得聖十字在亮,他遠在鄉下小城的妻女都出現在聖十字的輝耀裏。她們一并朝西蒙揮手召喚,他曾想趁着光縮短的距離貼近妻子,卻又受不了令人熱汗涔涔的灼燒感受。因此他在飛赴妻女身邊最後時刻,毅然喚醒了混沌的意識。

但像他這樣,能做到不被親情或任何值得牽挂事物,強烈影響的人并不多。西蒙睜開眼,他明确的知道,科爾曼想要讓他變成什麽樣子?他默默擡頭,發現沉浸在一團光環裏看不清七竅的科爾曼,只勉強保留住一個輪廓,而将所有能量輸送給了怪異的聖獸。

聖獸口器的開合,正操縱着他幾十個弟兄的生死。

科爾曼的[意識鎮壓]是一種天生神力,這聖光賦予的本能讓他做出了許多令人難以想象的驅魔成績。

西蒙怔怔地望着身旁“铿铿”墜地的空白铠甲,镂有王國壁虎徽記的盾牌,散落在铠甲旁邊。

穿戴铠甲的人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随着聖光的離去、聖威的停歇,變成了呆頭呆腦的白癡。

他們嘴角流涎、瘋瘋癫癫,漫無目的地跑到樹液人那邊做出各種挑釁的舉動。

那些剛才還溫柔友好的鬼東西,毫無保留地接納了友人,終結了他們無底限的人生。

和這些無謂死去的人們相比,西蒙實屬幸運。但作為北部迦托奧聯合王國的步兵小隊長,他也有自己必須堅持的底線。

西蒙想到他朝聖騎士努力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由于未能溝通聖光而沮喪失落的時代,想到為了出人頭地在帕西兵長的木劍下受盡屈辱,想到了他周圍這些膽小懦弱卻與他情同手足的兄弟,西蒙忍不住指着聖獸破口大罵:“你這混蛋!長得像條蛆!”

“看我不戳爛你的臉!混賬東西!豬猡!”他終于罵出了心中對科爾曼的真正認識,他突然覺得心情尤為舒暢,那聖獸龐大玄奇的靈軀在他眼中不再崇高,而是與魔怪一般無二的鬼東西,“如果放任你在這邊作惡,我才真的是懦弱透頂了呢!”西蒙持劍疾走。

他臉上谄媚無恥的笑容全然不見,只留下了一個人洗心革面後應有的坦誠:“我承認,我是個貪生怕死,見財起意的混賬,我活該下地獄!但你也好不到哪去,我敢保證,如果我現在不戳你一劍,就是死了,都會被人從墳墓裏拖出來鞭屍!”

他想起了[攔截]。

帕西兵長曾用木劍指着被他輕易擊潰的西蒙道[這招快速沖鋒叫'攔截',戰士必須一鼓作氣,想到你瀕臨死亡的親人,想到你毀滅在即的國家,哪怕承受敵人數倍于己的攻擊,也必須迎難而上,用自己的身軀,用手裏的武器,去對抗敵人!你可以試試。]

西蒙一直都很敬佩帕西,至少在他還是步兵聯隊的兵長時,但現在他不想別的,只想試試攔截。于是,他腳下開始齊聚力量,兩團凹陷于瑟銀重靴下“啪啪”出現,他回憶着“從這兒—到那兒”的動作要領,人持劍,變成火束似的流鴻,朝聖獸攢刺而去。

他劍鋒穩定,放大成無堅不摧的劍斬波,其波段昂起,變得比船錨還大,上面飄蕩着戰鬥氣息燃起的烈火。

西蒙從沒這麽英勇過,他在劍斬波裏樂得開心大叫,模樣比他當年被提拔成小隊長時還要開心:“珍妮!你看到了嗎?你的男人是一個能放出劍斬波的勇士啊!天啊!不敢想象!我比那些冒險者還有能耐!我怎麽就不是聖騎士呢?”他胡言亂語着刺下手中劍。

劍斬波侵入聖獸周圍飄揚的濃霧,這層它使出聖光之力時,用來呵護自身、掩護自身的濃霧,無比灼熱,理論上可以抵擋亡靈大軍的侵襲,然而對于聖光賜福過的劍卻沒有什麽用。

西蒙沒有特高的身份,但他手裏的王國軍團利劍,曾被聖光賜福過,倒不假。

這劍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朝王國的庇護,主的使者,聖騎士倒戈。

事情就這麽輕率、讓人無法想象的發生了,科爾曼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的清算計劃會被西蒙破壞。

這個卑賤懦弱、膽小如鼠的家夥,居然敢朝自己拔劍相向,他的輪廓在聖獸下方暴跳如雷。

西蒙無視這輪廓如何揮拳恐吓,劍斬波“嗖!”地插進聖獸的臉皮裏,祂完美無瑕泛着一層金光的皮膚,立刻被王國軍團利劍霍出一道幾米長的裂縫。

西蒙的劍斬波持續擴大着這個傷口,令聖獸淪為因傷痛而瘋狂蠕動的大蟲子,在科爾曼輪廓的上方死命掙紮。

西蒙滿臉癫狂地注視着劍鋒的不住下壓,聖獸的臉皮就像是一條幹淨平坦的大路,被地震生生撕裂出致命的大豁口:“看看啊!都來看看!聖獸也不過如此嘛!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啊?科爾曼,下一個就輪到你了!我知道,你現在根本沒法還手!”

西蒙毫無阻礙地重創了聖獸,這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還以為自己虛張聲勢的一擊,會在他展現男人氣概的最後,以突然死亡結尾。誰知道聖獸的臉并不是那麽牢固的東西,這只存在于神話裏的神性産物,看起來并不是脫離了物質本身的東西。

你看,祂會痛,會掙紮。

“那麽,聖騎士科爾曼,我就不相信,你不是血肉之軀!我要用你的項上人頭,祭奠被你殺死的地精,還有我一整個小隊的弟兄!”西蒙往營地裏到處閃現銀輝的累累瑟銀铠甲瞥去,更加堅定地用臂膀推劍劃落。

這是意外!是我懲罰邪惡的心情被主接納了!雖然我不是聖騎士,但在這一刻,是主賜給了我,審判與終結的能力!

“西蒙!西蒙!看看你做了什麽?!你這個比螞蟻還要弱小的垃圾!根本沒有理由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我給了你,為主服務的機會!你怎能辜負我的一片熱心?!”科爾曼的輪廓在聖光耀輝裏,像是一個瘋狂自燃的跳躍人影,兩點殺機畢現的光芒,奪眶而出。

聖獸因劍斬波受到重創,可那只不過是它經歷過的千萬次生死局中,最無關緊要的一次。祂陪伴聖騎士科爾曼經歷過他人生的低谷到名揚四海的高潮。疼痛對祂而言,并不會真正要命,祂只是沒有想過,一個普通如西曼的人類士兵,肉眼凡胎,敢刺傷祂?!

聖獸飽含虛僞憐憫的眼睛,與人發出戲谑笑容時一樣,眯出略微上挑的弧度,軟體蟲身軀隐隐蜷縮,又仿佛如繃直的皮筋兒瞬間彈開。這個蘊含極致彈性的動作果然剎住了人類士兵的攻勢,将不可一世、得意忘形的西蒙震得雙手發軟,從半空中失重落下。

緊接着,聖獸用祂最低端的攻擊武器,祂的聖嬰腦門,突出鼓起的大腦門,朝西蒙正面撞去。

西蒙可以感受到最痛入骨髓的傷害,迎面而來。撞擊點從他的鼻梁骨,蔓延到鎖骨、肩胛骨、桡骨、肋骨、大腿骨、髌骨、胫骨到最後一截腳後跟的骨頭,骨碎像是翻湧跌倒的多米諾骨牌,将人體所有的骨骼全部碾裂,他沒喊出一聲疼就死了。

他死後,是呈一張紙的狀态,飄了十幾秒鐘,才掉進那堆瑟銀铠甲之中,惡魔草在他四周迎風起舞,宣告了聖騎士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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