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遙遠的同胞

迎向月光,高進舉起剩下一半液體的瓶子觀察:“得來全不費工夫,生命萃取精華,是一種精英魔怪小幾率掉落的專業材料。”

“也是一些亡靈能成為亡靈最根本的介質,我相信科琳娜女士在得到半瓶精華液之後,會用心地對待艾絲美拉達的。”高進信心滿滿地往北苑混亂的園圃內望去,由銀月之美撫慰着的皇家園林身陷暗黑泥潭,沒有一個角落能完整、清晰地呈現在月光之下。

但高進可以毫無困難地看清那其中發生的一切,濃濃的月夜風光給北苑帶去了異常蕭索的氣氛,冷風吹動園圃裏叫不上名字的變異植株,讓園圃整體抖抖索索起來,散發出一陣又一陣讓人聞之色變的氣味,使人很容易将培養植株用的肥料和恐怖之物聯系上。

樹液人數量并不太多,但它們自身顏色和園圃裏種的東西又太接近,因此在緩慢蠕動時就會跟園圃融為一體。

對于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地精們來說,他們現在只想逃出這恐怖鬼祟的地方。因為沒有人能斷言在回字形的園圃裏闖蕩,會在哪處遇見樹液人?它們遲鈍、笨拙,高大強壯又無法直接消滅的樹精身軀,給地精士兵的精神層面帶去了難以言喻的壓力。

哨兵隊長聶格福将彎弓捋到背後,游走在每處響起慘叫聲的坐标,他矯健的身影如同知更鳥,時而落地追蹤,時而攀附跳躍。枯敗腥臭的異變花叢是他隐藏自己、借機行動的安全通道,長久的哨兵生活讓他學會了如何在暗處襲擊敵人?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在抵達一條圃道盡頭時,他在那兒發現了一名失去行動能力的戰友。那人大概是用光了所有的箭,因為聶格福發現他面前站着的樹液人,胸口上插滿了橡木箭。

樹液人沒有立刻吞掉他,而是仰頭發出“嗚嗚”怪叫,極像孩童受到委屈後哭鬧的聲音。

“好機會!它受了重傷!”聶格福彎弓搭箭,三支箭帶着哨聲從與樹液人頭頸平齊的位置射出,當三支箭幾乎沒有時差地擊中樹液人後,它體表覆蓋的粘液與樹殼便一并溶解剝離,最後散亂成腥臭的泥漿平鋪地上。

聶格福從圃道上一躍而下:“兄弟!”

“你哪裏受傷了嗎?”不停發抖的地精擡頭看看他,一時間他吞吞吐吐說不清話。

聶格福不認識這名地精,但看來他的小隊處境不太妙,聶格福打量了他一番沒找到什麽毛病,于是便起疑道:“兄弟,難道你是摔到了頭嗎?”年輕點的地精緊張地搓着臉。

由于他手上沾滿了污垢,臉部塗得髒兮兮的,讓人看了更是揪心。

“沒,沒,兄弟!你快帶我走!這兒有鬼!”地精尖叫道。

“鬼?”聶格福敏捷地按住弓箭,伏身張望了圃道周圍,“兄弟,這就是一個鬼才來的地方,到處都有鬼。”

“不,是一種特別的鬼!她太像人了!會突然從這圃道裏鑽出頭來獰笑!”地精說起話來越來越連貫,最後,他幾乎是吼叫了起來:“你知道女妖嗎?就是那種死前特別不甘的靈魂變成的,她們會使用音波撕碎活人,就像我那些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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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猛地指向聶格福背後的一片地方,聶格福只是瞥了一眼就立刻皺起了眉頭:“這些撕裂傷,不可能是樹液人幹的。樹液人比起這種惡毒的鬼怪來,的确仁慈了很多。”暗影剪刀再殘忍也不過是一刀的功夫,而聶格福所見到的屍身,的确是太慘烈。

所有描寫暗黑場景的詞彙,都不足以描寫那些亡者臨死前經歷的場景……尤其是“她”還故意剩下一個尿了褲子的人,來朝他的同伴傳播恐怖感。“可為什麽只留下你一個?”聶格福知道這樣問很不禮貌,但他要先排除這人之所以活着,是否因為別的問題。

“不知道。”年輕地精恐慌地搖着頭,但他一直不肯松開抓緊聶格福甲扣的手,“求求你把我帶出這北苑,我方向感也不好。可能女妖是覺得,我這麽沒用殺我髒了她的手,所以才饒了我一命。”他可憐巴巴地流着眼淚,頸後的箭袋裏只剩一支質量不好的箭。

“那你自己能走嗎?”聶格福當然很想教訓一通他這沒用的同族,但眼下情況他們都不适合待在一條圃道的盡頭,如果有樹液人轉到這邊來,他們絕對逃無可逃。

況且,聶格福擁有一副俠義心腸,哪怕他的同族沒開口,都沒影響他将對方攙扶起來。

“謝謝你。你可以叫我摩多……”年輕地精微微點頭,充滿歉意的眼神在黑布隆冬的月色裏,尤為閃亮。

聶格福正想讓他別客氣,反正能不能走出去和把他扶起來是兩碼事,他用來覆蓋摩多背部的右手掌下,突然傳來一種滑膩感。

長久的哨兵生活讓聶格福瘦長的身影猛地停頓,他若無其事地辨別了摩多的耳垂部分,然後龇牙拍了拍摩多的肩膀:“別客氣。”

“兄弟,你曾聽說過,這處北苑的掌管者,是我們古老氏族最偉大的領主,哨兵的精神領袖,艾絲美拉達女王嗎?”聶格福帶領步履艱難的摩多行走在一條充滿了未知風險的窄道上,他并沒有刻意避開樹液人的意思,就像是走在自家後花園裏似的,惬意自在。

摩多不解地翻起眼皮,看着比他高上兩頭的地精:“艾斯美達拉女王?我有聽說過,但我們現在最好別閑聊。”摩多的脾氣變得有些古怪,和聶格福最初救他起來時絕對不一樣,他焦急、煩躁,因此連最基本的禮貌都給忘了。

“我這麽說只是想緩和氣氛,我看你有點反常。”聶格福心平氣和地說,其實他眼神一刻沒離開過摩多的耳垂,“摩多,兄弟你是不是在找什麽東西?是軍用水壺丢了?還是佩劍丢了?我看你這腰裏什麽都沒有。”先鋒隊勢必佩戴短劍,而摩多顯然沒有。

摩多不滿的表情這次更明顯了,但他還是壓抑着呼之欲出的火氣,哼着鼻音道:“兄弟,人都有忘事的時候,是我的佩劍不見了。其實除了佩劍還有我這個月的饷錢,荷包裏有顆挺大的珍珠,是我在這花園裏撿到的,如果能找到,我一定把它送給你。”

他低估了聶格福這種自幼訓練夜間視力的哨兵,連一個蔑笑或狡黠的眼神都逃不過聶格福的眼睛,而摩多恰恰是在他面前咧開了後槽牙。

“我不是為了你的珍珠,真的兄弟。我之所以問你艾絲美拉達女王的事情,是因為我覺得這世上沒什麽幹戈是化不開的。”

“只是利益不到對嗎?”摩多挺直了腰,随着它狡詐毒辣的目光升上一個明朗的界限,聶格福發現,從回字形園圃的兩側各行來一只樹液人,而它們行走的路線絕不是靠游蕩,而是有什麽東西把它們吸引來了。

“看在你扶我起來的份兒上,我給你指條活路。”

叫做“摩多”的地精脫下了他用來僞裝身份的瑟銀甲,露出裏面沾滿黏滑樹液的甲殼。

他那模樣絕對可以用詭異這個詞來說,剝下一整塊樹液人的軀殼制作成甲胄,這樣做的好處是樹液人不會把他當成食物吃了。

聶格福嘆了口氣,取下他的橡木長弓:“事到如今,我仍願意稱你為兄弟,暗精靈。你知道祖先的榮光一直在照耀着我們,你及你們那支族群不該自甘堕落,協助這世界上最卑鄙惡毒的勢力對你們沒有好處。亡靈這最堅固的基地,經不起聯軍的窮追猛打。”

“是你喚醒良知的時候了,摩多兄弟。”聶格福承認自己犯了個錯誤,但這個錯誤他一早就認識到了,他還想用他的方式彌補。

摩多晃動着兩根手指,任憑樹液人走到他身旁,而一向見活物就吃的樹液人,果然沒有将他吞下。

“你太自以為是了,地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及你那生活在樹上的濫血脈根本不配說出這樣的話,我們好歹還堅持着祖先的習慣,在這北苑維系自然。”

“你認為你們所從事的事,跟自然有半毛錢的關系?”聶格福發現有一只樹液人,越過了摩多,這顯然是他同族異系的遠親對他的警告,于是聶格福果斷放出一箭,然後抓住旁邊圃道下垂的一根植物根須,想要借此攀爬上去,進行他的游擊作戰。

他只要存在于圃道上方,高出樹液人的視線,這裏就沒東西能威脅到他。

但他放出的那支箭還沒有紮中樹液人,聶格福就被他想要借助的根須倒提了起來,電光火石間他倏然抽出短劍,把根須斬斷。

落地時長弓連連發威,把暗精靈摩多當成了靶子,然而那狡猾無情的東西一溜煙躲到了樹液人身後,還朝他露出卑鄙的笑臉。

聶格福聆聽着耳畔傳來的植物揮舞聲,他知道暗精靈調動了這附近所有的黑暗植株。

他賴以躲藏的園圃紛紛移開位置,分裂成有手有腳的植物根須,從裸露出的手腳部位可以看出,這是一種借死屍種植的灌木,本身就是作為防禦手段才組成園圃形式。

“你還,真是個性惡劣啊……”聶格福身前身後湊來許多[屍臭草],這種他臨時才想到名字的東西,不會像樹液人那樣吃活人。

但是,它會噴出令人精神崩潰的惡臭,前線作戰時他曾在一批[敵方兵種展覽]裏見過這東西,受矮人科技的影響,屍臭草當時都萎縮了,且放置在兩名矮人衛兵身後的大玻璃展櫃裏,讓人看不出它有何等危險。

現在,聶格福想給後來人提個醒,它相當活躍。

屍臭草移動的速度很快,手腳并用圍着聶格福打游擊,一小束一小束的毒煙往他身上噴。

聶格福如果沒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他早就被毒煙侵入神經,變成行屍走肉一樣的東西了。

此時他扯下半截布溜兒,蒙上臉,暫時保他只吸入一點臭味兒。

而哨兵又經過許多抗毒藥物的淬洗,所以他能推算出距被這氣味兒腐蝕還差多久……

簡單的防護措施是舍身忘我的前奏,自加入哨兵部隊伊始,聶格福就清楚自己遲早會迎來這麽一天,他只是沒想到他還有這種幸運,在北苑見到傳說中的黑暗同胞。

精靈王國斯特拉迪崩潰以後,她的族人外逃,其中一部分走上了與地精盜賊、一些旁門左道分子為伍的道路,他們自稱為被女神伊露維塔抛棄的可憐人,聚集在世界黑暗的角落裏舔舐傷口。

與地精不同,他們憎恨自己的血脈,但又無時無刻不被人提起。

于是,暗精靈逐步回到原始的過去,不再與那些認得出他們血脈的人合作。靠着從地精那兒繼承來的活計,暗精靈開始朝一些不會歧視他們的存在靠攏。

聶格福知道,暗黑世界裏除了北苑,暗精靈還在許許多多的亡者廢墟裏安營紮寨,密謀着不可告人的事。

“只是一些先期工作!兄弟!如果你能放下你的武器,棄暗投明!我相信,你能在皇帝老兒這找到你的位置!”摩多頂着頭頂亂竄的橡木箭大聲疾呼,聶格福則手起刀落,砍斷了幾棵屍臭草,這東西每被斬斷,就會猛地噴出一股毒氣,讓人防不勝防。

聶格福吸了幾口之後,神态變得極為疲憊,有好多次他神經質地晃動着腦袋,婆娑的眼縫裏是摩多朝他詭笑的嘴臉。

“你已經麻痹了,地精。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兒上,我真不忍心看到你死去。”摩多陰陽怪氣地說。

聶格福立于絕對被動的地位,他意識不清楚,誰在這時候給他一刀他都不會發現,但摩多的話明顯讓他精神一振:“暗,暗精靈?你說什麽?我救了你一命?你癱軟在地上,難道不是為了吸引我這來回游擊的偷襲者?”

摩多眨了眨眼睛,反應了兩分鐘才明白聶格福是什麽意思?于是他捂着肚子笑到前仰後合:“白癡啊,地精?你以為我是為了逮到你,才施展苦肉計的嗎?根本不是!我早告訴過你,這裏有鬼了!你都不聽!”

“我剛駕駛我的[博澤一號]漫游在[屍臭園圃]內狩獵!誰知道從某個拐角突然闖出一大幫不要命的精靈弓箭手!對!和你差不多樣子的,比尋常地精要高一點,耳朵短一點,長相帥一點的娘炮!他們一見我的博澤寶貝兒!就朝它來了一套組合箭!”

摩多手叉腰從樹液人後面走了出來,他發現地精只能動耳朵之後,更加确信他被屍臭熏瞎了眼睛:“我真的以為自己要玩兒完了呢!誰知道這個時候,從園圃裏鑽出一個渾身冒紅光的女鬼!你知道她那死白死白的臉有多吓人嗎?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跑進北苑來的!”

“然後她殺害了我的同胞?”

摩多聳動了下肩膀:“她本來沒有要殺他們的意思,她現身之後做了一件讓我目瞪口呆的事兒—拔箭,把插到博澤一號身上的箭都給拔了!你說這奇怪不奇怪?!她那會兒相當于救了我的命啊,兄弟!這一來,你那幫同胞不幹了,朝她放箭。”

“結果,女妖猛地後撲,朝那幾個精靈張開了嘴巴,她的尖嘯聲比什麽名刀都鋒利,且帶着螺旋狀的風錐,把人都給殺了。”

“殺了他們之後,她嘟囔了一句‘報酬不該這麽算’,縱身消失,也不再管博澤一號剩下的那些箭。我沒辦法繼續待在不能動的樹液人裏面,只好換上你們的甲胄,等巡邏的同伴來時再表明身份!就這時,你把我的博澤一號給幹掉了!”摩多跳腳吼道。

他歇斯底裏的模樣很快平靜下來,英雄惜英雄似的說:“不過,我仍然覺得你人不錯。你看,在這麽危險的環境,還懂得救助同伴?你比我認知中的地精,樸實太多了。怎樣?你眼睛好點了沒有?”

聶格福不認為他是在關心自己,他是想讓聶格福睜開眼睛看看他所指的事物。

聶格福恍恍惚惚間,發覺摩多身邊那只樹液人的腹部打開了一個缺口,裏面裝設着構造精妙的黑鐵操控臺。

一個瘦長的身影正坐在數個操作杆後面,投來不善的眼神。

“摩多,你在搞什麽鬼?!現在是戰争時期,你還有心情跟一個手持武器的敵人面對面相談?!”

聶格福從對方高昂的語調裏聽出她不是畏畏縮縮之輩,這讓聶格福有一瞬間很好奇,他只存在于歷史古籍裏的遙遠同胞究竟是怎樣生活着的?也讓他在這瞬間開始認真思考生與死……

“艾琳思貘,你哪兒都好,就是脾氣太暴躁了。這是我的兄弟,對了,你叫什麽?”

聶格福徹底恢複了視覺之後,他認出操控臺後面坐着一個滿臉峻黑色的高挑精靈。

是真的精靈,古籍插畫裏尖長耳朵,紫色濃發佩戴有一朵小黃花發飾的,那種精靈女人。

而眼前這位,她皮膚很黑,像是裹了一層炭,耳朵後面別了一朵小黑花,加上暗精靈特有的樹液人铠甲,更如同泡在墨裏。

站在她旁邊說話的摩多活像個小醜,他是綠皮,與自己族內血統卑微的家夥沒什麽區別,臉上正帶着一種詢問的表情。

精靈女人發現聶格福正對自己發呆,立刻火冒三丈,她拉動一根黑鐵手柄讓樹液人擡起了危險的暗影剪刀,接着又揿了旁邊一個按鈕。一道黑色流能,順着樹液人軀殼下的隐藏脈絡,傳送到黑鐵打造的剪刀上面。

因此,那東西在兩秒鐘後就徹底變成了由暗影加持的兇暴武器。

這一切變化讓聶格福準備與邪惡血戰到底的堅定意志搖擺了。

他并非貪生怕死之輩,所以心境改變的原因就很蹊跷,他說不準為什麽,就是不想這麽輕易死去,想要多了解一些事情。

他挽起袖子擦了擦鼻頭上冒出的汗,對着将兩道暗影能量輕松擺弄的剪刀,投去了熱衷的眼神:“我從沒想過是人在控制!”

剪刀在合攏之際,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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