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7.21

《管子.地數篇》有雲:'上有丹沙者, 下有黃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鋼金;上有陵石者, 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赭石者, 下有鐵。'”

“我無意中發現螺山上有許多赭石,且山上草木稀疏,山體表面只有薄薄一層泥土,其下皆是堅硬的岩石, 便有了懷疑。”

“方才我已繞着螺山查探了數次, 已經确定,這螺山下, 的确蘊含着十分豐富的鐵礦石。”

宜生含笑解釋着。

羅钰眼中異彩連連, 胸口激動地甚至有些發燙。

他當然明白宜生這個發現的意義。

有了鐵礦石, 就意味着有了鐵,而有了鐵, 就意味着有了武器。

而武器, 對義軍來說是比銀子還重要的東西。

古往今來, 每個腐朽王朝的末期都少不了起義, 遠有陳勝吳廣, 近有黃巾赤眉, 但起義者衆,成功者稀,甚至可以說,農民起義從未真正成功過。失敗的原因很多,而對大部分發展初期的義軍來說, 武力的直接差距就是一個重要原因。

一方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官兵,一方是百姓出身無兵無甲的義軍,雙方一旦正面相抗,義軍幾乎沒有什麽勝算。

到如今,羅钰的義軍中還有一大半人用菜刀斧頭乃至木棍石頭做武器,只有小半部分的人配備有正經的刀槍,而這些刀槍則基本是在一次次的對戰中,從敗亡的官兵和其他匪寇手中收繳而來。

朝廷對鐵管制地十分嚴格,普通義軍除了搶掠根本無法得到大量的武器。

但,如果有了一整座山的鐵礦石……

羅钰看着螺山的眼神已經火熱起來。

螺山地處偏僻,易守難攻,就算是在這裏立地開采礦石鍛造武器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螺山外圍的州縣已經多半被他占據。廣州因為距離京城太遠,例來不被朝廷所重視,如今義軍四起,朝廷恐懼擔憂京城附近的義軍,派了大批的兵力鎮壓,卻沒有将他這支力量放在心上,這就給了他喘息和發展的機會,他大可以偷偷開采鍛造武器。

得到這座鐵礦山,成事的幾率便起碼提升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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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羅钰便待不住了,兩人帶着那一背簍鐵礦石下了山。

回到村裏,羅钰自去找男人們讨論開采礦石的事,宜生借口回家做飯,将背簍給了他,便自行回了自己家。

“小七。”回家前,自然是先去看小七。

“阿娘!”小七雙眼一亮,小炮彈似的沖到她懷裏。

小七已經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身形拔高了許多,只比宜生矮半個頭,這一撞,便差點将宜生撞地站立不穩。

宜生笑着抱住這個大姑娘大寶貝,笑眯眯地問她今兒做了什麽,有沒有聽話,有沒有跟慶爺搗亂……

小七歪着腦袋掰着手指頭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她聽。

“小七的船做好了,慶爺幫小七打磨上漆,小七打下手。”

“小七聽話。”

“小七沒搗亂,慶爺誇小七乖。”

說完,就仰着那張羞花閉月的臉,小孩子似的求表揚。

可不是小孩子麽。

雖然比以前長進許多,但她的心智和心思,卻還是琉璃似的透明無暇,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且,看樣子一輩子也不會變了。

宜生摸摸她的頭:“嗯,那小七很棒啊,中午獎勵小七吃炸小魚。”

小七兩只眼睛立刻瞪地圓圓地,随即握着小拳頭,小老鼠似的捂嘴歡呼。

宜生笑眯了眼,挽着她的手,“走,我們回家吃炸小魚。”

“嗯,炸小魚!”

母女倆手牽着手,在涼爽的海風中一腳一腳向前走,沙灘上留下兩行整齊的腳印,海風吹過,腳印又漸漸變得模糊。

***

手牽着手回到家,卻發現家裏已經有人。

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輕俏麗女子正裏裏外外地忙活着。

“先生,小七,你們回來了!”見到宜生兩人,女子驚喜地叫道,“稍等,飯馬上就好!”

說着,她麻利地盛菜端碗,簡陋的飯桌上整齊擺着糙米飯、拌海菜、芋頭糕,赫然還有一盤炸小魚。

這樣的飯菜在以往自然算不得什麽,但在這個物資貧乏的小漁村,卻可以算得上豐盛了。

宜生有些無奈:“紅绡,不是說過了,以後不用做這些。”

年輕女子,也就是紅绡,雙眼驀地紅了,“少夫人,您別不要奴婢!”

宜生心裏暗嘆,接過紅绡手裏端着的盤子,熟練地擺放在桌上,擺好,沖那還傻站着眼圈紅紅的姑娘道:“還站着做什麽,快吃飯。”

“哎!”紅绡立即破涕為笑。

三人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了飯。

吃完飯,紅绡又搶着把鍋碗收拾了,才戀戀不舍似的走了,宜生看着紅绡的背影,揉了揉眉頭。

三年前,紅绡和綠袖陪她一起上了送親的車隊,羅钰帶人“劫”她和七月時,自然也将紅绡綠袖一起帶了出來。

離了伯府,她不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伯府少夫人,但紅绡綠袖卻還是把自己當作丫頭,即便在義軍中還是事事以她為先,務必讓她和七月過得舒舒服服,但她們這般做派,與義軍中其他人太過格格不入,更關鍵的是,宜生也不想她們繼續做丫頭了。

在伯府時,她是少夫人,她能給她們月銀,能給她們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如今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又何必還維持着過去的做派,讓她們擔驚受怕又辛苦呢。

宜生沒有奴仆必須忠誠于主人的想法。

做鬼的那幾年,她的思想整個被洗刷了一遍,在許多問題的觀念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之一就是主仆觀念。

以前她覺得奴仆就應該對主子忠誠,背主的就是心思不正的,主子落難了,奴仆就該拼死拼活護着主子,主子買了奴仆,奴仆就理所應當忠于主子。

可是,這世上哪有這樣理所當然的事。

人生而平等,無論男女,無論主仆,無論長幼。

以往還在伯府時,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紅绡綠袖的服侍,因為她将她們當作領工資的員工,且對那時的紅绡綠袖來說,留在伯府,在她的照拂下到了年紀出嫁,可以說是最好的出路,所以她從未說過什麽主仆平等的驚世駭俗的話。

但如今情況不同了。

離了伯府,她不能再給她們保護和銀錢,反而會讓她們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累擔驚受怕。宜生将她們的關系看作老板和員工,員工自然沒必要跟着落魄的老板吃苦,所以宜生撕了兩人的賣身契,強硬地不再讓她們服侍。

紅绡綠袖開始自然是不肯的,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哭成了花貓,宜生解釋了許久才讓她們安心。

只是說遠不如做的力量大,後來宜生盡量事事親力親為,慢慢地讓紅绡綠袖習慣了她的變化。

綠袖年紀小,性子又爛漫,還沒被洗腦太過滿腦子忠心,逐漸也就扭了過來,雖然還是對宜生尊敬,但也逐漸不将自己當作低人一等的下人。後來,綠袖跟義軍中一個小首領互相有意,羅钰為兩人主婚,綠袖便夫唱婦随,跟着那小首領一直待在義軍隊伍中。

但紅绡卻一直跟着宜生。

紅绡已經二十歲,可以說是個老姑娘了,但她顏色好,性子也溫柔,義軍中很多人都對她有意,但她誰也沒看上,一心一意跟着宜生,無論宜生怎麽說都不走,一年前宜生帶着七月來了南山村,她也收拾包袱跟了過來。

跟過來後,雖然不住在一塊兒,但只要逮着機會,紅绡就總會幫宜生幹活,就好像還在伯府一樣,甚至比在伯府更甚——畢竟在伯府時,紅绡這種大丫頭可是不用做粗活的。

宜生說了許多次,見紅绡依然故我,也就不再說了。

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那麽好改變的,投以木瓜,報之瓊琚,紅绡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裏,盡量回報就是了,只要自己心态擺正,主仆也只是個名頭。

轉眼又到了傍晚。

紅日從金光閃閃的海面落下去,海面從金色被染成紅色,最後又恢複成一片一望無際的蔚藍,浪潮洶湧地擊打着海岸,雪白的浪花揚起又墜落,不知疲倦地永不停歇。

宜生喜歡看這傍晚的水天一色潮漲潮落,因此晚飯後便來到沙灘散步,一直到天色徹底黑透才準備回轉。

然而一轉身,卻看到一個身影就站在她身後,挺拔修長的身軀靜靜站立着,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昏暗的暮色中,她看到一雙星子一樣閃亮的眼睛。

“……羅钰?”她疑惑地出聲。

“嗯。”

那人影,也就是羅钰低低地應了一聲。

“我與村子裏幾個主事的人說過鐵礦的事了,開采具體事宜已經商定,過些時日會有一批人先來,采礦的、煉鐵的、鍛造武器的……都會陸續到來。”羅钰開口,那雙星子一樣明亮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看着她。

宜生笑了:“這是好事。”

“可是……”羅钰又開口,這次聲音卻帶了一絲……委屈?“這樣一來,我明日就必須離開了。”開采鐵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他必須馬上離開在外面做好安排。

但是這樣一來,他原本準備在村子裏多留幾天……多跟她相處幾天……的計劃就泡湯了。

他看着她,眸子裏的确是不可錯辨的委屈,這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濕漉漉的,像某些幼小的動物依戀着主人一樣。

這樣的眼神出現在他身上,給人以巨大的反差之感。

宜生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頭,輕咳一聲後道:“那,你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不知想到什麽,羅钰聽到宜生的話,神色忽然高興起來,他慎重地點了點頭:“嗯!”

宜生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回去吧,天黑了。”說罷就邁步往村子裏走。

“哦。”羅钰頓了下,很快趕上宜生,與她并排走在一起。

“我聽慶爺說,”羅钰微微側着頭,看着她的側臉,“——小七想離開。”

宜生的腳步一頓,點了點頭:“嗯。”

“那你是怎麽想的?你想讓小七離開麽?你自己——想離開麽?

宜生扭頭看向走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

他看着自己,雙眼明亮,目光誠懇,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隐瞞。

原本準備好的托詞便咽了下去,她張口,“嗯”了一聲。

“但是,”她又說了個但是,“如果麻煩的話,就不用了。在這裏也很好。”

她臉上露出笑意,為自己的話作證:“真的很好。”

的确是很好。這裏就像一個世外桃源,沒有紛争,沒有勾心鬥角,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收獲清貧但簡單的生活。

相比過去在伯府那樣的日子,就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

但,若不跟過去相比呢?

好不容易逃出伯府逃出京城,無數次在心中幻想過的萬裏河山就在她眼前,若蝸居在這個小山村一輩子,真的會甘心?

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不甘心。

更何況,還有七月。

七月畢竟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她還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宜生想讓七月看到她所有想看到的一切,學習她想學習的一切。

但是,她無法不考慮安全問題。不管是本應已經死去的“威遠伯府少夫人”身份,還是跟義軍的這層關系,都讓她和小七的處境敏感又危險。若是無法保障安全,那麽她寧願帶着七月在這個小山村過一輩子。

“不,不麻煩。”

恍惚間,身邊人突然輕聲說道。宜生擡頭,才看到羅钰看着她說道,“再過些日子,等采礦的事安排好,我就送你和小七去廣州城,放心,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年輕人語速有些慢,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口,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入宜生耳中。他沒有發誓,沒有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如何如何,但她卻從他口中聽出了承諾的意味。

她知道,他說的就一定會做到,他說讓她放心,那他就一定會安排好,從認識他以來,他一直是這樣。

宜生忽然心裏一動,不由低下了頭。

眼前卻忽然多了件東西。

“這個……”羅钰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聲音裏帶着緊張,甚至……顫抖,“送給你!”

說完,他粗魯地把手裏的東西塞到宜生手裏,然後就——邁開腿大步跑了!

活像身後有猛獸在追他似的。

宜生哭笑不得地看着羅钰落荒而逃的背影,低頭看着手中被硬塞進來的東西,又不禁啞然。

手心中靜靜躺着一支木釵。

宜生用過許多釵子。身為翰林之女,伯府少夫人,她見識過無數金釵銀釵玉釵,她甚至能看首飾辨認出是京城哪家首飾樓的師傅的手筆。後來跟随義軍輾轉流離時,她也學義軍中的婦人用木棍竹筷挽過發,及至來到南山村,她便跟其他村婦一樣,用那貨郎販來的廉價銅釵或木釵。

可手中這木釵,卻不同于她用過的任何一支釵子。

它不如京城出名匠人打造的釵子那般精巧,甚至猛一看還很粗糙;但它又不像小販處買來的廉價銅釵木釵那般呆板無靈氣,它弧度圓潤,釵頭處雕了一朵花,一只蝴蝶,雕刻手法并不怎麽高明,但卻用了十足的心思,反複打磨了無數遍,或許還用手摩挲了無數遍,才使得那一花一蝶栩栩如生,靈氣十足。

而且,這釵子形狀有些眼熟。

蝴蝶……蝴蝶……宜生忽然微微張開口。

蝴蝶啊……

這支蝴蝶釵,可不就是仿的她從前的那支碧玉蝴蝶釵?

那支被她裝作無意,扔到羅钰身前,卻因此幫助他逃脫牢籠的蝴蝶釵。

那時候,羅钰還被叫做虎奴。

作者有話要說: 前些天沒更,因為出去玩兒啦,見了認識很久但一直沒見過的基友,看了喜歡的球隊比賽,很累但很開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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