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7.26

第二日, 羅钰就就離開了南山村。

開采鐵礦并非易事, 尤其還要瞞着官府耳目, 但兩廣是羅钰起事之地,且遠離京城,頗有些天高皇帝遠的意思, 因此真正操作起來也很快。

不過十來日, 就有許多人陸陸續續到達了南山村, 采礦的、冶鐵的、鍛造武器的……偏僻平靜的南山村很快熱鬧起來。得知了螺山有鐵礦的消息,南山村的村民都十分振奮, 雖然村民多是老弱婦孺, 卻也竭盡全力幫助開采鐵礦,一時間整個螺山顯得很是熱火朝天。

螺山的鐵礦質量非常優良,表層只有薄薄的一層覆土和少量石灰岩,稍微深挖一些便是含鐵量非常高的鐵礦石,因此, 不過十來天後, 第一批從螺山挖出的鐵礦石熔煉出的生鐵便錘煉了出來。

第一批生鐵出爐時,羅钰正好趕回來。聽說第一批生鐵已經煉好,就邀請宜生一起去看。

一條條生鐵塊淬冷後被碼放地整整齊齊,閃着簇亮的光, 過不了多久,這些生鐵塊就将被打造成刀槍、箭矢、鎖甲……

羅钰看着那些鐵塊,目光閃亮。

他深知,這些如今看着不起眼的鐵塊, 将給予他的義軍多大的幫助,能讓多少義軍免于傷亡。

良久,目光從那些鐵塊上移開,羅钰看向身邊的女子。

“謝謝你,宜生。”

他輕聲道。

宜生搖了搖頭:“不用謝,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雖然如此,但她話語間有一個停頓。

羅钰敏感地捕捉到這個停頓。他的雙拳微微握緊。

雖然宜生這樣說,但他知道,她跟他,跟南山村的人們,跟那些被逼無奈才舉起反旗的義軍都不一樣。

她出身名門,父親是當世大儒,雖是女子,卻也自幼被灌輸着忠于君王,忠于皇室的思想,雖然被逼迫地不得不背井離鄉攜女遠逃,但她還有親人在京城,她的親人還是朝廷命運,是皇權忠實的擁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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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幫助義軍,就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放在了那些親人的對立面。

“渠家那邊——你不用擔心,常去渠府請平安脈的寶安堂林大夫說,渠老氣色紅潤,身體康健,其他人也俱是平平安安。朝中□□和四王黨黨争激烈,已波及了不少權貴,但渠老和渠小翰林并未加入任何一黨,又只專心修書著書,因此黨争風波也影響不到渠家。”

宜生一愣,看向羅钰。

随即屈身,深深施了一禮:“多謝你,告知我這些。”

羅钰忙伸手想将她扶起,手剛觸及她的衣袖,又觸電似的縮了回來。

他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稍顯突兀的舉動,只是耳根處抑不住泛起了薄紅:“不用謝,這也是我該做的。”

宜生笑:“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

這一次,羅钰依然沒有待太久。

與主持鐵礦開采的主事人定下第一批要打造的武器數量和樣式後,僅僅又逗留了一天,他就不得不急匆匆地離開了,只是,離開前夜,宜生交給他一樣東西,并告訴他路上在看。

離開南山村,在外歇腳的第一夜,就着昏暗的燭火,羅钰打開在外面裹了幾層的麻布,看到一卷薄薄的冊子。

冊子顯然是自己用白紙裁剪,又用針線封邊做成的,封皮用了厚厚硬硬的牛皮紙,光禿禿的,沒有名字。

羅钰翻開冊子。

只看了第一頁,他的眼睛就再也無法從冊子上離開。

昏暗的燭火中,他的雙眼亮如繁星。

***

南山村的鐵礦開采熱火朝天,如火如荼,連孩子們都受影響,整天往礦山跑,甚至還出現了“逃課”的情況,當然,作為南山村唯一一個先生,他們逃的自然是宜生的課。

宜生問過後了解,原來這些孩子被熱鬧的開礦冶鐵吸引,如今一個個都對鍛造武器感興趣的不行,原本幾乎個個都是一心想快些長大跟着大當家一起殺狗官,如今卻覺得當鐵匠也不錯,鍛造出鋒利的武器,也是為義軍做貢獻嘛!

不過他們這想法遭到了他們爹娘的無情打擊。

“兔崽子!世上有三苦,乘船打鐵磨豆腐,打鐵有什麽好的?不是沒出路了誰會幹這活兒?你們命好,有渠先生教導讀書,不求你們讀書中狀元,好歹出息點兒,別跟我們一樣就會賣苦力!”

有孩子的爹娘揪着孩子的耳朵,來跟宜生賠罪,又用這樣的話訓斥孩子。

但宜生勸住了這些家長。知道原委後,她沒有要處罰這些“逃課”的孩子的意思。

把“逃課”的熊孩子揪回來,簡陋的沙灘“課堂”上,宜生坐在前面,一溜兒小蘿蔔頭在她身前排排坐。

“海生,”宜生喊那個皮膚微黑,性格腼腆的少年的名字,“你為什麽想做鐵匠?”

海生微黑的臉紅了紅,有些害羞。

宜生用眼光鼓勵他開口。

海生鼓起勇氣:“我、我功夫不好,學了很久都比不上阿金他們。也不機靈,腦子笨,只會聽話做事。就算去跟大當家的殺官兵,也、也殺不了幾個。”

“但是,”他頓了頓,腼腆地低了低頭,“田師傅說我力氣大,手勁兒穩,天生适合打鐵。田師傅還說,好的鐵匠,能打出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劍能殺敵,所以,我、我想,要是我能變成一個好鐵匠,就好了。”

田師傅是羅钰從外面送來的鐵匠師傅。

宜生點了點頭,“不錯。”

又看向另一個說要做鐵匠的孩子,問:“那蟹仔,你呢?你為什麽想做鐵匠?”

蟹仔才六七歲,之前一直嚷嚷着要做鐵匠,可這會兒宜生一問,他的小臉立刻扭曲成一團,吭哧半天沒說出什麽原因。

宜生笑笑,又問剩下幾個。

一番詢問下,宜生大致也了解了情況。

有如海生這樣清楚地認知自己,真心想要學做鐵匠的;有蟹仔糊塗懵懂,連打鐵意味着什麽都還不太懂的;也有一時興起,見別人喊自己也跟着喊的……

宜生看清楚他們的狀态,卻沒說出來。

她只是将這些孩子編成一個“鐵匠小組”。“鐵匠小組”的孩子們除了跟其他孩子一樣學習,每日還多增加了一個鐵匠課程。

由年齡最大的海生擔任小組長,每日跟随鐵匠師傅進行兩個時辰的鐵匠學習,不再是以往那樣湊熱鬧似的玩鬧,而是認認真真地學習,不僅要在一旁觀摩,還要親自上手錘煉鐵塊。

這個決定讓小組裏的孩子一陣歡呼雀躍。

然而,不過幾日,最小的蟹仔就對打鐵失去了興趣,一到鐵匠學習時間就蔫頭耷腦滿臉愁苦,可他咬牙撐着,沒出言放棄——因為他記得先生的教導:凡事善始善終,做事要有耐心和毅力。

一個月後,依舊沒有人主動抱怨退出,但顯然,除了海生外,其他孩子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打鐵的興趣。

這時候,宜生又問他們,誰還想做鐵匠。

除了海生沒有人舉手。那些加入鐵匠小組,卻沒有舉手的孩子臉上都有些羞愧的神色。

宜生沒有批評那些孩子,反而表揚了他們。“你們做的很好。”她鼓勵道,“能對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并且堅持下去,這很棒。”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是正确的。當你嘗試過,努力過,察覺到這個選擇并不适合自己時,放棄并不可恥,能及時止損,也是正确的選擇。”

排排坐的小蘿蔔頭們認真地聽着,或許有人聽不太懂,但這些話将會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潛移默化下,總有一天,這顆種子會發芽長大,進而深深地影響他們以後的人生。

這樣的種子,宜生已經種下了許多。

作為南山村所有孩子的先生,也是唯一的先生,剛開始,宜生擔任的只是啓蒙夫子的角色,每日不過教孩子識字、算數,其他方面卻沒有太多指點。

但漸漸的,她有意多教一些基礎啓蒙以外的東西。

那些她上半輩子悟出來的,那些她在那個奇特的“網站”感悟到的,許多觀念與如今的教育都是相悖的,甚至驚世駭俗的。重新活一次,回到這個時代,原本宜生并沒有散播這些東西的想法,只有教導七月時才毫無保留全心相授,便是那段短暫的教養沈瓊霜和沈青葉的日子,也是盡量按照普通母親教導女兒的方式教授,雖也會說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卻絕無超出當前這個時代的觀點。

但是,脫離了京城和宅院的環境,來到這個仿佛與世隔絕的小村子,面對着這些幾乎沒有被教導任何思想,宛如白紙一樣,卻因為特殊身份而天生流着叛逆骨血的孩子們,接觸着這些為反抗命運的不公而不屈抗争的人們時,不自覺地,那些喧嚣的、叛逆的、與當世格格不入的觀念想法就全冒了出來。

世人倡導大孝至善,子女必須遵從父母的意志,哪怕明知父母的要求是錯,她卻教導說,不辨對錯一味服從是愚孝,是陷親于不義。

世人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将職業定了貴賤,她卻教導說,出身天定,命卻是人為,人無貴賤,命非恒定。

世人要女子以父以夫為天,以生育後代操持家務為職責,她卻鼓勵女孩子們像男孩一樣選擇未來,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孩子一樣做出一番事業。

世人尊崇皇權,以為皇帝是真龍天子,代天行事,她卻說從沒有什麽天子,世人皆凡人,所謂天子不過是統治者裝飾自己的華美外衣。

……

若非在南山村這樣一個幾乎與世隔絕,村民又都是義軍的地方,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将這些話說出來。

若七月沒有被送去和親,也許她還是京城裏養尊處優的貴婦人,會努力讓家人過更好,卻不會有什麽教化世人的念頭。

但命運弄人,将她推到如今這個處境,從她決定将鐵礦的存在告知羅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已經走上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

一條注定充滿了疾風驟雨,注定坎坷不已,卻有着無數希望的道路。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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