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8.08
宜生不信什麽報應, 哪怕她死後有過那樣離奇的經歷。相比起報應,她更相信人為, 無論好的還是壞的,不然為何惡貫滿盈者能得善終?為何無辜善良者常遭磨難?
所以, 有時候真的并非報應, 而只是蠢了些而已。
宜生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說的。
若是之前,在猜到沈問秋說的“那位長輩”就是他的母親後,她是萬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一來覺得可能會得罪人, 二來覺得沒必要與沈問秋說那麽深, 雖然她信任沈問秋, 但這信任裏多少帶着一些敬畏和距離感,這些敬畏和距離感讓她在沈問秋面前無法放開, 始終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戒備。
但她如今說了, 甚至絲毫沒有猶豫就脫口而出,說出口後還沒有半點後悔。
宜生想, 這或許是因為此時的沈問秋完全沒有一絲攻擊性,讓她升不起任何防備。
沈問秋聽了她的話, 半晌卻沒有回應, 只是眼神變得空茫茫一片,似乎在看着遠方,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宜生沒有打擾他。
感覺像是過了很久,沈問秋忽然笑了。
“對, 你說的對。”
“的确是太蠢了。”
“所以我欣賞春兒,起碼春兒沒那麽蠢,得其所願,也沒把命賠進去,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吧。”
沈問秋臉上帶笑,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指尖與檀木敲打出清脆的聲音,仿佛代表了他此時輕快的心情。
宜生卻又搖了搖頭:
“……蠢與不蠢,也不過是旁人如我這般随口一說。叔齊伯夷兄弟為求仁義而讓國,又因仁義恥食周粟,餓死首陽山,這聽起來難道不蠢透麽?但聖人都說:求仁得仁,亦複何怨?”
叔齊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孤竹君要将國君之位傳給次子叔齊,叔齊認為國君之位應該由哥哥伯夷繼承,遂拒而不受,然伯夷卻同樣不願繼承,兩人彼此相讓,因聽聞周文王仁義,兩人先後逃往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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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彼時文王已經逝世,武王即位,起兵伐商,叔齊伯夷認為武王此舉不仁不孝,因此拒受周國官職,隐居首陽山。為表氣節,兩人不食周粟,只以山上的野菜為食,卻又被人提醒,野菜難道不是周國的麽?
叔齊伯夷因此便連野菜也不吃了,生生餓死在首陽山上。
後來,子貢問夫子,叔齊伯夷有怨乎?夫子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孔聖人這一句話,便使得世人将叔齊伯夷當做了抱節守志的典範大加贊揚。
因此,沈問秋一聽宜生拿叔齊伯夷做比,便忍不住搖頭:“這如何能比?叔齊伯夷是為仁義,而我……那位長輩呢?為了那危難當頭将她雙手送人的情郎麽?”說這話時,他語氣裏帶着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和自嘲。
宜生溫聲道:“我不是那位長輩,不清楚她是作何想的,或許是為自由,也或許是為情郎,但,自由也好,情郎也好,為何不能與仁義相比呢?都是心之所求,那麽無論所求是什麽,又有什麽區別?”
“雖然她所求的自由只得到一瞬,雖然她所求的情郎是個白眼狼,但這是結果,在她做決定時,是并不知道結果的,成果可以定成敗,卻不能定是非。”
“若我今日出門落了水,那我出門便是件蠢事了麽?”
她娓娓說完,話聲并不激烈,徐徐如清風入耳,仿佛只是在述說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而不是要逼迫你認同她。然而卻正是這樣的态度,才讓人更加她所言有理。
沈問秋認真聽完,忽地笑道:“我竟不知,你居然還如此善辯?”
宜生卻看着他,搖頭:“不是我善辯,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只是三爺你身在局中,才會看不清楚。”
身在……局中?
這話幾乎就差明白告訴他,她已經猜到那位長輩是誰了。
于是沈問秋臉上的笑便收斂了。
“所以,你覺得我那位……”他沒有說出後面的詞,“那位,沒做錯麽?”
“三爺,對錯也是人定的。”宜生只回了這一句。
沈問秋卻點點頭。
“對,對錯也是人定的。”
說罷這話,他又低頭攤開那話本,翻到最後一頁。
這一頁寫着故事的結局。
當年的少女變成滿頭白發的老妪,身旁打鐵的老伴兒已經揮不動鐵錘,門前有大戶人家納妾的轎子經過,吹吹打打,唢吶震天,操辦地竟比普通人家娶妻還排場。
小孫女羨慕地看着那漂亮花轎,天真的童聲脆脆地問奶奶:那花轎裏的姑娘一定很開心吧,能坐那麽漂亮的轎子。
奶奶摸摸小孫女的頭,笑地慈愛,卻沒說話。
遂有詩雲:
莫只看他光鮮,誰知腹裏心酸。
對錯誰能評斷,各人自知苦甘。
這最後一頁,沈問秋看得十分仔細,尤其那首明白如話、意思再清楚不過的篇尾詩,更是在口中一遍遍低聲念誦,仿佛什麽寓意深遠的名家佳句一般。
方才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沒覺得尴尬,這會兒被沈問秋這般看着、念着自己寫的詩,宜生卻覺得尴尬了。
她有些摸不準沈問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畢竟晉江先生這名字,與晉江書坊一看便是有關系的,而晉江書坊,又是她一手開起來的鋪子。所以,便是沈問秋因此斷定這個“晉江先生”是她,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當然她也可以抵賴,用無數個理由抵賴。
但是這會兒,她卻覺得有些說不出謊話來騙他。
所以,這般尴尬之下,她輕咳一聲,便要告辭。
“宜生。”
沈問秋卻忽然喚住了她,叫的是她的名字。
因為周遭極靜,又只有他們兩人,所以宜生聽得很清楚。
女子的閨名,理應只有父母親人及丈夫才能直呼。但離開京城之後,宜生便不再恪守這種規矩,剛逃出京城時,她不僅摒棄了威遠伯府少夫人這個身份,甚至連渠姓都不敢用,便只讓人或者直接喚她宜生,或者喚她所取的假名。
因此,她對被直呼名字并不是那麽不适應。
但這次直呼她姓名的是沈問秋。
他的聲音與以往很不相同,很柔軟。
這讓她感覺有些奇怪。
強忍住奇怪的感覺,她擡頭看他。
沈問秋對着她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卻又一直沒有說。”
宜生不疑惑地看着他。
沈問秋說道:“三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送了我一件披風。”
“一直沒有對你說,我很喜歡這份禮物,非常非常喜歡。”他看着她,眼神溫柔地幾乎能滴出水來。
然而,一聽他提這一茬,宜生卻氣得胸口幾乎噴出火來。
“所以,你很喜歡的方式就是回送我一本《女誡》,然後勸告我要守婦道避嫌,以後不要再送披風再做這麽惹人閑話的事兒了?”氣憤讓她忍不住語出譏諷。
沈問秋苦笑。
“所以,我還一直欠你一個道歉。”
他忽然站起來。
站起來的沈問秋長身玉立,比宜生足足高了一頭還多,這樣的身高差讓宜生不由後退了一步。
然而,她便見身前這長身玉立的人忽然深深低下了腰,向她深深地鞠躬,作揖。
他彎下腰,瞬間便比她矮了,她看到他挺直的背脊曲成一座微微拱起的橋,用白玉冠束起的發整整齊齊攢在頭頂,修長的脖頸露出,發邊兩只耳朵形狀精巧優美。
她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沈問秋,壓迫感不再,反而讓她有種俯視的盡在掌控感。
怪不得人道歉總要鞠躬作揖,這一瞬間她想着。
“抱歉,三年前是我不對。”沈問秋一邊彎腰一邊說。
宜生很快反應過來,忙讓他站起來。
“那你可原諒我了?”沈問秋卻沒直接起來,而是微微擡頭,雙眼潤潤地看着她。
宜生嘆氣,忙道:“我原諒了,三爺您快起來。”
雖說她心眼兒小,記恨,但也不是揪着不放的人,沈問秋都這般道歉了,她自然不會再不依不饒。
沈問秋終于站了起來,雙眼卻仍舊潤潤的,亮亮的,仿佛有光芒倒映在其中一樣。
他說道:“三年前是我愚鈍,那麽多年了還想不通,我總記得我那個長輩。”
“我總記得那個長輩,我總想着……她是不守婦道,所以才遭了報應。”
“但其實,我心裏也知道,我只是怨她。因為怨她,所以成了執念。”
“所以即便在外面表現地如何豁達,如何開明,在面對真正在乎的東西時,我就變成了一個膽小鬼。”
“若是只有摘下花才能賞花,那兒我寧願不賞花。若是得到一件東西的代價便是毀去它,那麽我寧願得不到。”
“宜生,你明白麽?”
沈問秋一字一句地問。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難産到半夜三點的一更……為什麽我一寫感情戲就難産啊絕望臉。
然後……繼續求營養液啊!
只在第五待了半天就被用同樣票數爆掉的痛苦你們能明白嗎?【委屈】
然後,票數一毛一樣,我卻排在了下面?
難道因為我這個夏天沒擦防曬臉太黑?
我蹲着思考了半天。
然後,呵呵,終于被我發現了真相。
——嫡妻文名拼音首字母是D,而人家是C!
……這負心的世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