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許眠番外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又是一年冬雪初融,玄都山星羅棋布的桃花樹迎着春風,抽出了翠得發亮的嫩芽。
掌門殿前,年數最久遠的那棵桃花樹下,悠悠彌漫着一股清洌的酒香,和着泥土特有的氣息,不動聲色地鑽進了影四影五的鼻子裏,雙生子似有感應般微聳鼻翼,有些鼻酸。
“掌門,今年入選的新弟子都等在殿內了。”他們異口同聲,音色微啞,像是人到中年的低沉。
樹底,刨開泥土的那只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安放好稍顯陳舊的酒壇後,不疾不徐地灑上土,壓實,封存。
“這是第幾屆弟子了?”清朗若碎玉的聲音,仿佛多年未變。
“回掌門,第三十二屆。”
男子站起身,沒有再說話,他挑下一樹桃枝,從寬大的雲袖裏掏出一段紅綢束上,再松手,晃動的枝丫似火在燒,比天邊的紅霞還要濃烈。
“掌門,請。”影四影五伸手相邀,雙生子眉宇恭敬,連眼角的細紋弧度都一樣。
男子微微颔首,拂去衣袖上的零星泥土,再轉身,眉眼如故。
身後,清風徐起,三十二條祈福紅綢振風搖曳,喧鬧而寂靜。
掌門殿內,新進的弟子面孔稚嫩,青春洋溢,影四影五立在一旁相視一笑,無論歷經多少屆弟子,他們的眉目多多少少和那兩個人有些相似。
“諸位,爾等束發,發帶等同守禮,當潔身自好,清心寡欲。若遇命定之人,方可摘下,一生一人,不可悔也!”
男子的聲音純粹而幹淨,用和緩低沉的語調說出,簡直......犯罪,不少女弟子偷偷擡起頭打量,只一眼就雙頰飛紅。
“掌門,您的發帶呢?”更有膽大者,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的面容,鼓起勇氣問道。
桃花眸裏,剎那恍惚。
“發帶嗎?”許眠撚了撚手指。
“已成齑粉。”被我親手碾碎。
“嘶......”一片唏噓聲此起彼伏,年輕的弟子望向上座之人,依稀可見那人少年模樣,只是眸底多了一抹化不開的寂寥。
這樣年輕,當真是僅用短短三十年就窺破劍道,問鼎仙途的第一人嗎?
“掌門,無情劍道,能駐守容顏嗎?”有人問出了所有弟子的心聲。
“呵......”訓示已完,許眠走向殿門,室外的光線溢滿門扉,芝蘭玉樹般的身影,形單影只。
“無情即無傷,無傷亦不老。”
一室寂靜,年輕氣盛的弟子眸盡向往,影四影五搖搖頭跟了上去,歲歲年年人相似,但真正能破情絕愛的人,又有幾個呢?
他們自認做不到,就連掌門,他今日的修為也是一份機緣,緣于那個心照不宣,從不提起的名字。
君者,多為男子,匪者,少有女子。君匪,君匪,這屆新進的女弟子在一處輕聲念叨着這個名字。
她叫溫軟,溫言軟語的溫軟,性情卻一點也不似這個名字,此刻,她偷偷溜進門中禁地,原以為會是一片荒涼,卻沒想到這看似廢棄的弟子房內會別有洞天。
很明顯,有人精心修繕,弟子房的內部空間似被擴寬,比她們住的好了不知多少倍,溫軟抹了一把桌案,纖塵不染。
她微微訝異,尋覓着有人存在的蛛絲馬跡,而後發現了君匪這個名字,在一個古怪的,像大鳥一樣的木質東西上面。
像機關,像武器,總而言之,和玄機門半點不沾邊,溫軟很小就聽父輩提起玄機門,這個神秘的地方,有着世間最精妙的劍術,卻未曾聽說,會有機關術,醫術之流。
溫軟沒有過多糾纏這個問題,反正她來這裏,為的也不是這些,她只是想找到,掌門自毀發帶的原因,想知道,那個驚才絕豔的男子,不為人知的過往。
“喵嗚...”慵懶的貓叫聲驚醒了溫軟,她循聲望向窗框,雪白的一團窩在那裏,無端惹人憐愛,她伸出手,被貓兒抓出了三道血痕。
“雪團,過來。”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溫軟忘記了呼痛,圓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盯着笑意清淺的男子。
“掌門,弟子知錯了。”私闖禁地,是她不該。
“你倒是,像她的很。”許眠走到大型飛行器面前,伸出手撫上了那兩個字。
“掌門,這是何物?”溫軟沒有聽明白,卻本能地不想問清楚他口中的她是何人。
“這是...欠一個人的承諾。”許眠坐下來,望着女子相似的神情,低沉道:“你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許多年前,熱衷于機關術的少年閉關鑽研,他承認,也是有逃避的原因,就這樣,他一個人,不眠不休地尋找與世界的和解。
這個世界,對他開了一個玩笑,一個沉重的玩笑,他以為不問世事,時間會讓一切好轉。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命運,捉弄了你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研制成功再出關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早就寫好的信,她說,希望将他的成果運用到戰場上。
當然,他立刻交授影四影五,飛行器大規模制成後被送往大楚軍中,以及其他有利于對敵的機關,而他自己,操控着還不熟稔的飛行器,一路趕往祈國皇宮。
萬幸,還來得及,他從高空而下,貼着地面拉住了師兄的手,他的懷裏,抱着了無生息的女子,離開鬥獸場後,師兄冷靜異場,他親手送她入土為安,親手把門中事宜安排妥當,親手在她墳前自行了斷......筋脈盡斷而亡,師兄連死,都沒有原諒自己。
她嘗過的苦痛,師兄亦然。
“掌門,你喜歡她,對嗎?”少女突然問道,一顆心忐忑不安。
“我自然是喜歡她的。”許眠輕笑一聲,溫潤如玉,“她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溫軟凝着他的笑意,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最孤獨的人最親切,最難過的人笑的最燦爛。
這是因為,他們不想讓其他人遭受同樣的痛苦。
“掌門,玄機門弟子一律以君字輩為尊,是因為她嗎?”溫軟突然想到,玄機門首席弟子無論先前姓氏為何,首席弟子禮過後,都會改為君姓,三十二年來,從未變更。
許眠沒有回答,他抱着雪團離開,最後說道:“擅闖禁地,只此一次。”
可惜,溫軟第二次單獨再見到許眠時,又犯了錯誤。
當年許眠閉關的山洞早已另作他用,溫軟偷偷跑進去,她想了解他的過去,卻發現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青衫磊落,溫文爾雅的男子哪怕沾一點血腥都似玷污,溫軟望着用劍術折磨女子的許眠,緊緊捂住了嘴。
“出來!”他冷冷呵斥,收回了染盡鮮血的劍,那女子氣息微弱,行将就木,溫軟戰戰兢兢走上前,她原以為那女子會必死無疑。
“掌門,我...”
男子沒有理會,他指尖輕動,源源不斷的月白流光竄入滿身血痕的女子體內,女子抗拒着,痛苦地大喊:“許眠,你殺了我吧,求你,求求你。”
溫軟不解地望向目光清寒得刺骨的男子,他擦拭着劍鋒,冷冷道:“葉槿,手筋腳筋盡斷的滋味如何?”
溫軟望過去,髒兮兮的女人兩手兩腳上傷可見骨,更可怕的是,有三十多道陳年的傷疤,交織錯落,醜陋而可怖。
“掌門,我...”她咽了咽口水。
“第二次,事不過三。”許眠輕輕暼了她一眼,溫軟愣了愣,頭也不回地跑了。
第三次單獨見到許眠的時候,她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掌門,這不是禁地,我來看風景。”
漫山的桃花開遍,地下長眠着一雙人,許眠輕輕灑着每年從掌門殿前取出的桃花酒,面色如水。
“你不該來這裏。”
“掌門,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點。”溫軟如實道。
“什麽?”
“許眠,我想了解你,我想跟着你,我喜歡你。”她一口氣說完,一張俏臉通紅。
寂寂風聲呼嘯而過,溫軟等了許久,身前的男子回眸,一如初見時傾城。
驚鴻一瞥,見之不忘。
“抱歉。”他說。
溫軟的心生疼,她以為他對自己足夠特別。
“為什麽?”她問。
許眠握緊手中劍,沒有回頭。
“許眠,她已經不在了。”溫軟兩眼潮濕,不争氣地帶着哭腔。
“我知道。”他眸底一片清明。
只是......
我心,有一座孤城,萬仞高,只一人,我願許她入城,若那人來不了,倒不如獨守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