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月的長安,日暖風和,正是一片盎然春意。
可未央宮宣室殿內卻是門窗緊閉,生着炭火,仿佛還在過冬。濃重的藥味和龍涎香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化作了一種欲蓋彌彰的腐朽之氣,讓人聞了作嘔。
太醫們跪了一地,紛紛低着頭,等着受罰。
顧玄茵輕嘆一聲,擡手示意他們起來,生死有命,何必為難幾個太醫。
她走進內室,平章帝正閉目躺在龍床之上,兩鬓微霜,面容消瘦,他的面色蒼白如紙,嘴唇泛着病态的青紫。她上前在平章帝鼻下探了探,見還有呼吸,這才放下心,坐到了龍床邊。
“父皇,別睡了,我知道你還有許多話要與我說呢。”
自從去年皇兄猝然離世,父皇執意要立她為儲君以來,她與父皇之間便像是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父慈女孝,可她知道,他們彼此都壓了許多的話。
平章帝的貼身內侍萬泉輕手輕腳走進來,“殿下,可要派人往各封地報信?”
顧玄茵擡眸看了他一眼,“父皇還沒走呢,着什麽急。”
萬泉輕嘆一聲,“殿下……”陛下舊病複發,已經病了半月有餘,太醫束手無策,從昨晚開始更是昏迷至今,太醫說估計熬不過今日了。他忍不住勸道:“該早做打算才是。”
顧玄茵不置可否,半晌紅着眼圈道:“萬公公先出去吧,我和父皇說說體己話。”
萬泉只得退了出去,內室只餘他們父女二人。
顧玄茵看着安靜閉目的男人,也就是近兩三年的時間,他老了許多,還不到四十,眉宇間已仿佛刻下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她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撫了撫平章帝微亂的鬓發,“知道您累了,急着去找母後和皇兄團聚,但朝中這麽多事,您總得交代幾句吧。”
“您就不怕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皇帝幹砸了,給咱顧家丢人?嗯?”她輕聲嘀咕,像是說給平章帝聽,又像是在自語。“我打小記性就不好,到現在連九卿還沒認全,還有太傅給我布置的史書兵書,我看得頭都大了。”
“而且,我最不喜歡管着別人了,連我宮裏那幾個宮女我都懶得管,您還要讓我管這天下。”她越說越頭疼,煩惱地蹙起了眉頭,“自從我當了這個勞什子皇太女,琴也沒空彈,畫也沒空畫,答應表姐要去骊山小住,怕是也沒機會了。再這樣下去,我肯定和您一樣,早早就得長皺紋……”
她正有一句沒一句的抱怨着,床上的人突然動了一下,平章帝咳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異常的有神采,根本不像個病入膏肓之人,可顧玄茵卻高興不起來,聽說這叫回光返照。
“阿茵,”半晌,平章帝才從喉嚨間發出兩個氣音,擡了擡手。
顧玄茵忙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放在父皇枯槁一般的手中,又改了口:“算了,知道留不住您,您就放心吧,既然把皇位交給我,我定會盡力而為。”她話音未落,就見平章帝眼中泛起了淚光,她笑了一聲,手指輕輕觸碰他的眉眼,“您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平章帝的目光不舍地看着女兒,她生得酷似亡妻,五官精致,嬌豔非常,只是眉宇間還餘幾分少女的稚嫩。他不由在心裏嘆了口氣,這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如何撐得起偌大的江山,到這時,他心中驀地生出幾分後悔,很快又被壓了下去,正如阿茵所言,事到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嘴唇翕動兩下,艱難地發出了兩個模糊的音。
顧玄茵蹙眉,附耳過去細聽。
“小……小心……”才說了兩個字,平章帝就忍不住一陣咳嗽,顧玄茵便替他順着後背,口中猜測着,“小心誰?梁王、齊王還是沈太尉?”
平章帝搖頭,一着急咳嗽得更加厲害,半晌才強撐着一口氣,說道:“小心……詹夙,他……”
顧玄茵微訝,沒想到父皇會說出詹夙的名字。
詹夙,字子曦,定南侯詹弼之子,十八歲入朝為官,二十二歲為相,統領百官,位極人臣,是平章帝這幾年最為器重的大臣。時人常拿他們君臣與太宗魏征相比,卻不料……
顧玄茵顧不上感慨,忙點頭,“我知道了,會小心的。”
平章帝說完方才那四個字就已經沒了力氣,躺回枕上短促的喘了幾口氣,便閉上了眼睛。
顧玄茵握着他的手腕,感受着指間的脈搏逐漸消失,才看了看更漏,起身走到外間。
平章帝後宮沒有任何妃嫔,膝下也只顧玄茵這麽一個女兒,幾個兄弟都在封地,唯有胞妹明德長公主留在長安。
幸好還有滿朝文武,才不至于叫這喪事辦得太過冷清。
詹夙等重臣第一時間趕到宮中,宣讀過诏書後,顧玄茵便算是皇帝了,
小殓時,身後的明德長公主哭得險些暈過去,顧玄茵卻只無聲落了兩三滴淚水,依她這幾年參加葬禮的經驗,這幾日還有的忙,該省着些力氣。
小殓過後,顧玄茵便欲讓人送明德長公主回府,“您身子也不好,就別在這兒守着了,有朕呢。”
明德長公主雖是平章帝的同胞妹妹,看上去卻比平章帝要年輕的多,保養得宜的臉上一絲細紋都沒有,加之她素來體虛,身材纖細,說是二十出頭的少婦也有人信。
她用帕子拭了拭臉上的淚,“好孩子,姑姑留下陪你,也陪陪皇兄。”她說着,拉住了顧玄茵的手,“我沒有別的姐妹,從小有什麽心事都願意與皇兄講,可如今皇兄一走,我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您還有我。”顧玄茵一手被長公主拉着,另一手拍了拍長公主的肩,溫聲安慰道。她這位姑姑平時就是出了名的多愁善感,感慨和眼淚一樣多,動不動就要進宮找平章帝說心事,無奈平章帝對自己這個妹妹百依百順,再忙也會抽出時間聽她說話。眼看着這個任務就要落在顧玄茵身上了,她倒也不是十分反感,只是當下,她實在沒空。
她正琢磨着要怎麽脫身,就見一身着素服,身材挺拔的男子大步而來,正是丞相詹夙。
他行至近前,給顧玄茵和明德長公主施了一禮,方對顧玄茵道:“陛下,喪儀諸事臣不敢擅專,還請您與臣等一同商議過,才好定奪。”
詹夙身材颀長,比顧玄茵高了大半個頭,跟她說話時,微微低垂下視線,眸色宛若深潭,乍一看平靜無波,再細瞧卻望不到底。
顧玄茵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點了點頭,吩咐一旁侍立的宮人,“好好照顧長公主,長公主若有什麽閃失,朕拿你們幾個試問。”
她說完又看向不停流淚的長公主,“夜裏天涼,姑姑去屋裏坐着吧。”她放柔了聲音,“現在朕身邊就只有姑姑這麽一個親人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明德長公主哽咽着應了一聲,由宮人扶着進了屋。
顧玄茵暗暗松了口氣,回頭看向詹夙,“派個內侍來叫朕就是了,丞相何必親自跑一趟。去各封地報喪的人都動身了嗎?”
“已經動身了。”詹夙道:“梁王、齊王那邊三五日便到了,越王那邊可能要慢點。”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議事的偏殿走,詹夙腿長步子大,一不小心就走到前面去了,待反應過來,他忙止住腳步,等皇帝跟上來。
顧玄茵三兩步跟上他,似是并沒在意這些小細節,而是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慢點也好。”
詹夙腳步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半晌說道:“陛下不必怕,大行皇帝都與臣交代過了。”
顧玄茵挑了挑眉,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詹夙見她懵懵懂懂的,在心裏嘆了口氣,“有臣在,陛下放心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新氣象,攜全體人物給大家問個好~
大家多多捧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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