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歇被安排進了梅班。
林歇有些好奇致遠書院的分班标準,以及梅班這個稱呼有什麽說法,然而還沒等她問出口,領她到梅班課室的先生便走了。
林歇只好咽下疑問,聽課室內正準備上課的先生指明她的座位,後又在連翹的帶領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她的座位邊還有一個繡墩,那是連翹坐的位置,方便連翹照顧林歇,也因身邊坐着連翹,林歇的位置只能在最後面,不然容易擋着別人。
課上的先生們幾乎都當林歇不存在。
因為林歇眼睛看不見,任何需要動手的課幾乎都是在丫鬟的幫助下做的,包括寫字,且書院的先生都聽說過,林歇來書院之前不曾學過什麽,若是貿貿然叫她起來回答什麽問題,她回答不出來被笑話了反而不好。
上午的課幾乎都是室內課程,中午的時候,書院的學生有去書院內的食堂吃飯的,也有吃不慣食堂的,自有家中下人送飯過來。
北寧侯府倒是沒在這上頭忘了林歇,且來送飯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半夏。
“婆婆讓我來給姑娘送飯的時候真是吓了我一跳,害得我連頭發都沒重新梳過就來了。”連翹去給林歇煮茶的時候,半夏為了多看幾眼書院,就跟着連翹從食堂跑了出來。
連翹等着水煮開,聽半夏這麽說,愣了愣:“不是你主動說要來的?”
半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主動?我上哪主動去?我又不像你,在榕栖閣外還有幾個說的上話的小姐妹。”
“這樣啊……”連翹低下頭去,心裏略有些傷感
半夏一臉煩躁:“你最近是怎麽了?動不動就一臉誰欠你似的。”
連翹擡頭瞪了半夏一眼,然後才說道:“我聽說,二姑娘那裏送飯的都是咱們侯府廚房裏的婆子,只因那些飯菜都只做了半熟,待到了書院再去食堂後廚,做好後才端上來給二姑娘的,這樣就不怕冷了之後再熱不新鮮。”
半夏嘴巴半張:“那、那我們大姑娘這裏怎麽就只有一個食盒?”
連翹看着小爐子上燒着的水壺,委屈道:“何止,我還知道食堂後廚有個空竈臺是專門給二姑娘的,我想去借用一下熱一熱飯菜,卻被趕了,說那是只供二姑娘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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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張着小嘴呆了半響:“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我們家姑娘也太慘了吧。”
說完,就聽到頭頂傳來噗嗤一聲輕笑。
半夏和連翹連忙擡頭看去,這才發現她們頭頂的樹上居然坐着一個身着院服,身材嬌小的姑娘。
那小姑娘不僅長得嬌小,眉眼也十分精致,漂亮得不像話。
小姑娘坐在樹上,一條腿曲起踩着樹幹,一條腿垂下輕輕晃着,張口的聲音很輕,語速也有些慢,聽起來懶洋洋的:“慘?”
簡簡單單一個字的反問,透着撲面而來的嘲諷。
小姑娘一開始就在樹上睡覺,被吵醒聽了半天,也聽出了半夏與連翹是哪家的丫鬟,以及半夏連翹口中的二姑娘大姑娘分別是指誰,因而覺得她們的說法有些可笑。
這書院裏的消息是傳得最快的,若這侯府大姑娘真的被苛待,只從她帶着的用品就能看出一二來,可直到如今,也并沒有這樣的風聲,可見北寧侯府待那位大姑娘也算不上多苛刻。
只是相比二姑娘要差點,可那二姑娘的待遇,就算是在世家大族裏,也算是寵得有些過分了,但誰讓人北寧侯府樂意呢。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又不是被踩到了泥裏,不知足安樂,反倒因此覺得不公,委實有些可笑。
因而小姑娘說起話來也不客氣:“你們怎麽不去看看食堂的飯菜,有些人可是沒人送飯,只能吃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麽在你們看來,有人專門送了飯來書院還叫慘?”
連翹不語,她心裏自然是不同意這小姑娘的說法的,可她也記得這裏穿着院服的都是大家姑娘,如何是她一個小小的丫鬟能反駁的起的。
性子急躁的半夏就沒這麽多顧忌了,直接道:“我家姑娘是侯府的,自是只和自家姐妹比,憑什麽要與旁的人比!”
小姑娘又笑:“可也沒人讓你們比呀,若是連食堂的飯都吃不上,聽着才是可憐至極呢,說出來也有人替你們抱怨一句不公,可如今飯都送到你們嘴邊了,你們還嫌棄菜不夠熱,誰欠你們的?貪得無厭。”
“你、你懂什麽!”半夏被嗆得面紅耳赤。
但在外人看來也确實是這樣的,手指還有長有短呢,誰家沒個特別偏心的孩子,侯府雖然在府裏不曾給予林歇像樣的待遇,可在外頭,馬車書箱都是置備齊全,真沒什麽好指摘的,只是這倆丫鬟都經歷過林歇被林修送緞帶打标記的糟心事,自那日起就把自家大姑娘放到了小可憐的位置上,打心裏覺得侯爺與大少爺偏心,這才會事事覺得不公。
半夏氣急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反駁,她擡腳就踹大樹,被連翹死命地拽走了。
樹上的小姑娘此時也沒了睡意,她跳下樹,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回課堂,而是去了食堂。
她站在食堂內環視一圈,終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眼睛上蒙着緞帶的林歇。
她勾起唇角走過去,直接就在林歇對面坐下了,并支着下巴光明正大地盯着林歇看。
這小姑娘名喚夏夙,在旁人眼中,她是鎮遠将軍府家借住的堂姑娘,且她在書院裏也是一個“名人”,出了名的刻薄嘴毒愛惹事,但偏偏各門成績都很好,還極其擅長奇門遁甲,是書院機關社的創建人。
一時間,食堂裏不少人都偷偷看了過來,并竊竊私語,好奇那眼盲的侯府大姑娘是怎麽招惹這位了。
林歇聽到有人在自己對面坐下的動靜,也聽到了那些私語聲,便擡頭問了句:“請問,有事嗎?”
夏夙反問:“好吃嗎?”
林歇在侯府裏的時候,送來的飯菜都是放在一個碗裏的,因為若是分開,她看不見,不好夾菜。
但在外面還這樣就有些小家子氣了,侯府的廚子自覺丢不起這個人,也不管林歇是否方便,就把飯菜都分了開來放。
林歇此刻的飯碗裏放的菜都是連翹去煮茶前先給她夾好的,連翹煮茶去至今未歸,林歇早就把菜吃完了,此刻正幹啃白飯。
林歇聽了夏夙的問話,想了想剛剛吃的菜,點了點頭:“嗯,不鹹不膩,很好吃。”
夏夙笑着:“是嗎,我看菜不少,你也請我吃點呗?”
林歇:“好呀,但是我這裏沒有多餘的碗筷。”
“我有,你等一下哈。”夏夙一點也不客氣,起身去拿了幹淨的碗筷,又走了回來,嘴上還胡咧咧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我家裏人這幾日顧不上我,我都吃了好幾天的食堂飯菜了,差點沒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食堂,好讓那些個廚子知道他們的手藝有多差。”
林歇聽到聲音把食盒打開,裏面還有半盆的白米飯。
夏夙盛了飯,開始吃了起來。
林歇還說:“食堂的飯菜……很難吃嗎?”
夏夙:“你想試試?”
林歇:“我沒吃過,有點好奇。”
夏夙微微眯起眼看了林歇半響,然後放下碗筷起身說道:“等着。”
片刻後,夏夙又回來了,手裏端着幾份食堂菜。
她把菜往桌上一放,說:“試試吧。”
林歇頓住動作。
夏夙心想,果然是裝得平易近人,實則心比天高嗎?
然後就看林歇把自己的碗朝她遞了遞,說:“我看不見,你替我把菜夾碗裏好嗎?順便多夾些我家的菜。”
夏夙:“……”
夏夙接過林歇的碗,拿起另一雙幹淨的筷子,一邊替林歇夾菜,一邊嘆道:“我居然也給人布上菜了。”
林歇被她話語裏滿是不敢置信的震驚給逗笑,得了便宜還賣乖道:“我倒是也想試試這滋味,可惜做不到呀。”
話語中沒有自怨自艾,反而透着一股子欠打。
夏夙突然有些懷疑,那兩個丫鬟究竟是不是這位侯府大姑娘身邊伺候的人。
還是她們伺候這位大姑娘的時間并不長?
若她們真的在一塊很久了,相互影響下,不是這位侯府姑娘變得和那些丫鬟一樣習慣與人攀比,處處覺得自己的待遇不如受寵的家中姐妹,就是那些丫鬟和這位侯府姑娘一樣,随性有趣不拘小節。
而不是此刻這般,心态天差地別,宛如兩個世界的人。
夏夙替林歇把每樣食堂菜都夾了一筷子進碗裏,又多夾了幾筷子侯府送來的菜,然後才把碗還給林歇:“左邊的是食堂的菜,右邊的是你家的菜”
林歇端着碗拿起筷子,試毒一般在碗左邊夾了一塊像是菜葉子一般的東西。
林歇看不見,因此并不知道這片菜葉子的賣相有多吓人,只在把菜吃進口中之後,沉默地嚼了兩下,然後直接吞咽。
夏夙愛笑,此刻見林歇這副模樣,她也不急着吃飯了,而是笑着問林歇:“如何?”
林歇吃了兩口白飯沖淡了口中的味道,然後才說:“可怕。”
那菜葉子煮得過了頭,咬下去就跟泥一樣軟爛,偏還放了許多糖,膩得慌。
夏夙拍着桌子大笑:“你剛剛吃的那個,叫糖煲白菜。”
糖煲白菜……林歇被食堂後廚的創意給驚着了。
随後林歇又夾了一塊東西,放到嘴裏。
這回口感很清楚,是青瓜,然而入口鹹澀,蓋過了青瓜本身的清爽。
夏夙端着碗吃着侯府的飯菜,開心地解說着:“這是鹽漬拍青瓜。”
林歇咽下這塊青瓜後,半天沒動,像是在沉思。
夏夙好奇:“怎麽了?”
林歇動作緩慢地扶住額頭:“好難過。”
夏夙尋得了共鳴:“是吧,這種東西吃多了真的容易尋死的。”
話是這麽說,可林歇還是把碗裏已有的食堂菜給吃完了,東西雖然難吃,但怎麽說也是食物,對經受過訓練,餓起來連生肉都吃過的林歇而言,還不到完全入不了口的地步。
夏夙看林歇雖然嘴上說着不好吃,可還是把碗裏的東西都吃光了,心裏越發覺得眼前的林歇比想象中的有趣。
要知道,她本是來刁難林歇的,誰知會變成如今這般,兩人對坐吃飯閑聊呢。
夏夙和林歇一樣吃好了飯,擦着嘴問了一句:“诶,我問你。”
林歇頭也不擡:“說。”
夏夙又是想笑,覺得林歇那一個“說”字還真是詭異地有氣勢。
她忍下自與林歇說話後就開始泛濫的笑意,問林歇:“眼盲是什麽感覺?和平時閉上眼,一樣嗎?”
若是一般人,絕沒有這樣當着人面戳人痛處的,偏偏夏夙就這麽做了,還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什麽敏感的。
林歇也沒見多不開心,只歪頭想了想,然後對夏夙說:“你把兩只眼睛都捂上。”
夏夙照做了。
林歇問:“你看到了什麽?”
夏夙:“一片漆黑。”
林歇:“那現在,你把左手放下。”
夏夙繼續照做,問:“然後呢?”
林歇:“你的右眼看到的,就是我能看到的。”
右眼?捂着的那只眼睛?
夏夙聽了,就去感受自己被捂住的右眼看到了什麽。
下一秒,她臉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僵住了。
她微微轉動眼珠,用沒被捂住的左眼直直地看着林歇臉上淺淺的笑。
林歇問她:“看到了什麽?”
夏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什麽都沒有。”
包括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眼盲是什麽感覺,這個用一只眼睛看的體驗方式是蠢作者在微博@冷知識bot 上看到的,在此注明一下。
那條微博的大體內容就是:其實我們閉上眼睛也是“看見”的狀态,盲人是連“看見”都沒有的。用一只眼看的方式看到的或許就是盲人的世界。
我特地注意了,微博中有用“或許”這個詞,并非一定,但是我這裏直接讓林歇這個盲人現身說法了,可能不太嚴謹,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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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關于夏夙對連翹她們貪得無厭的說法,對,也不對,因為夏夙自己就是只能吃食堂飯,所以覺得林歇這樣就不錯了,她不知道更多關于林歇的事情,只是在用現有的情報進行表面判斷。
而連翹也确實太在意林歇和林安寧待遇上的差距,并沒有注意林歇的基礎溫飽已經被滿足。當然,她覺得不公平也是正常的,畢竟是一模一樣的姐妹,不患寡而患不均。
角度不同看法不同,都沒毛病。
反正目前為止林歇是佛系度日并不在意,畢竟,将死之人嘛(被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