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午夜時分。
被叮囑第一時間回報結果的邁克洛夫特等到了陛下的接見。
七十歲高齡的威廉四世感覺到健康正逐漸遠去,自己剩下的日子也許不多了,因此他盡量維護着垂垂老矣的身體,但現實卻總喜歡和他作對。
睜眼的時間越來越多,閉眼的時間越來越少,睡眠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僅存的野心只能支撐着他勉強活着。
并沒有住在溫莎堡或者白金漢宮,英王陛下就住在城裏那所做為王子時就擁有的房子裏,和他的那位來自薩克森-邁寧根邦國的皇後一起,仆從不多,地方也不大,對于一位國王來說,十分簡樸。
“夜安,陛下。”在不大的會客室裏,邁克洛夫特向披着睡袍的國王行禮。
威廉四世含糊地“嗯”了一聲,坐在了靠近爐子的一張腳墊上,指着自己對面的另一個位置說:“你就坐這兒吧。”
邁克洛夫特無法,只得學着他的樣子,蜷縮着身體,十分別扭地蹲下來坐好,卻依然維持着禮儀姿态。
而這位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只拿着鉗子熟練地撥動了一下煤爐,把銅制的燒水壺放在了上面,熟練得像是倫敦城裏任何一個獨居老人。
威廉四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直到燒水壺裏面發出了沸騰的咕咚聲,用厚實的棉布包裹着壺柄,往茶壺和茶杯裏沖進了滾燙的熱水,然後才在溫好的茶壺裏沖泡了兩茶匙茶葉,給自己和邁克洛夫特分別倒了一杯熱茶。
做完這些之後,他才問到正事:“事情怎麽樣了?”
“不太順利。”邁克洛夫特一邊往茶裏加奶和糖,一邊較為委婉地解釋道:“我們在去往白鳥公館的路上,遭遇到了一夥不法分子的搶劫。”
說是“不法分子”,但用腳趾頭想想,幕後主使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否則何必被特意提起。
威廉四世攥緊了拳頭,臉上因無法壓抑的怒氣陡然變得通紅。
邁克洛夫特有些不舍地嗅了一口紅茶香醇的氣息,并沒有提起那些小喽啰是如何被料理的,只悠悠地往英王陛下升騰的怒火上再加了一把柴:“我的人,捉到了殿下的近侍巴特勒.薩缪爾。”
威廉四世瞪大了眼,口中怒道:“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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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說喬治娜.林恩不僅是皇室公主還是他的親妹,即使她只是一位普通的大英子民,也絕不該被這樣對待!
在倫敦城裏,一樁由皇室成員主導的惡性案件!
如果今晚送她回家的人不是邁克洛夫特,那麽一個弱質纖纖的少女獨自面對那些卑鄙的爬蟲們,會是怎樣一場災難——這簡直無法讓人置信!
膽大妄為,無法無天!
這位心地仁慈的老國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寬大的睡袍掃過冒着熱氣的黃銅水壺,差點被燙壞,自己卻渾然未覺。
他喘着粗氣在屋子裏急切地走了幾個來回,怒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般幹癟了下來,只剩下滿是疲憊和滄桑的雙眼,嘆息道:“你無法想象,我對此感到多麽失望。”停頓了數秒,威廉四世還是沒能抵抗這洶湧而來的愁緒,朝他面前這值得信賴的年輕人敞開了一小部分心扉,“我只知道恩斯特的想法有些異于常人,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能夠為了兒子枉顧女兒的性命。”
恩斯特即使現今的坎伯蘭公爵,威廉四世的弟弟。
“異于常人”,已經是相當委婉的說法了,放在中世紀的話,那位公爵閣下要麽是個宗教狂熱份子,要麽就是個瘋狂的異端。
邁克洛夫特微哂,只說:“能夠在機緣巧合之下尋回公主殿下,總歸是件好事。”
“但對于我可憐的侄女來說,這可不一定。”威廉四世搖了搖頭,又問:“她——我是說,喬治娜,她答應了嗎?”
邁克洛夫特如實答道:“我很抱歉,陛下。”
“這不是你的錯。”威廉四世再次搖頭,繼而堅定地說:“無論她回不回來,這一次格奧爾格必須接受懲罰。”
第二天一早,關于英王陛下親自駁回此次嘉德勳章授予名單的消息就傳到了宮廷政要的耳朵裏,當然也包括了他的弟弟坎伯蘭公爵。
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這位公爵閣下就怒氣沖沖地進宮觐見,随後與陛下大吵了一架。
當日下午,坎伯蘭公爵的愛子,格奧爾格王子打包好了行李,帶上了新換的随扈,踏上了前往歐洲游學的旅程。
對外宣稱是游學,實際上,這更像是一場放逐。
喬治娜知道這一結果是在傍晚,她正與爵士興致勃勃地讨論着《泰晤士報》上刊載的,關于艾爾西歌劇院的案件始末,謝伊則對于兇手的殺人手法嗤之以鼻,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起碼有一百種不被人發現的方法,輕輕松松地解決目标。
爵士可不許謝伊對喬治娜說這些,在他心裏,喬治娜還是個馬上該談婚論嫁的小天使呢!
學習點兒防身手段倒沒什麽,殺人手法就算了吧……
“小天使”得意洋洋地朝神情委頓的男人做了個鬼臉,惹來後者的一聲嗤笑。
謝伊道:“真是的,尊貴的公主殿下不讓我出門,該不會就為了讓我聽你們讨論所謂的案情,以及和阿福所謂的青年才俊吃晚餐吧?”
昨晚一回到白鳥公館的時候,喬治娜就原原本本地把當天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爵士和謝伊兩人,除了一開始有些驚訝之外,兩人适應良好。
看看那小鬼做的鬼臉。
一個公主?得了吧,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小鬼而已。
喬治娜雲淡風輕地啜飲了一口溫度适宜的紅茶,解釋道:“你想太多了,謝伊,那位教授不在阿福的名單上。”
“不在麽?”
“是的。你不認為年齡差是個很現實的問題麽?哦,畢竟你是個不能體會少女心的老男人,我能理解的。”
“……好吧。”
據謝伊所知,那位莫裏亞蒂教授充其量也就四十歲不到,在崇尚成熟紳士搭配妙齡少女的當下婚姻市場,正是炙手可熱的人選。
眼看着當年撿來的小鬼長大成人,“老男人”謝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又冒出了青色胡茬的下巴,不是很想去計算自己的年齡。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歲了。
二十一?三十一?四十一?
恐怕只有“伊甸”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被這麽一打岔,謝伊也忘了追究喬治娜到底是為什麽非要他留在家裏吃晚餐了,他聽到門廳那邊傳來敲門聲,有些不适合地扯了扯自己的領巾。
“林恩小姐,有您的來信。”
女仆将一封印了火漆的信件遞給了喬治娜。
喬治娜拆開一看,唇邊浮起一抹冷笑。
游學?
這可真令人遺憾。
點火在壁爐裏把這封信燒成了灰燼,心中原本就淺薄的期待被降至了最低點,近似于無。
幸運的是,還沒有等她稍微悲春傷秋那麽一下,敲門聲就再一次響起了。
這次在門外的是他們今晚真正的客人,對于喬治娜而言大名鼎鼎的詹姆斯.莫裏亞蒂教授。
他大約三十來歲,穿了一套黑色的夜禮服以及長外套,戴着高頂絲質禮帽,身材說不上高大,甚至有些文弱,但他當他彎起那雙讨人喜歡的大眼睛,唇邊溢出一抹謙和的笑容,整張臉就有些閃閃發光了。
喬治娜微微笑着,在心底默默地問候了一下上帝他老人家。
當然論演技的話,她也是不輸的。
有武力值強大的謝伊壓陣,喬治娜一邊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一個天真懵懂的少女,一邊眨巴着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着這位犯罪界的拿破侖。
她悄悄打開了自己那個不太管用的虛拟光幕,沒有太大意外地看到莫裏亞蒂教授頭頂竟然是一片純良無害的白色,與他本人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幾乎散發着聖潔的光輝。
上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标記,還是她在聖馬丁教堂做禮拜的時候,那是最虔誠的苦修士……
看來莫裏亞蒂不僅是犯罪界的拿破侖,更是犯罪界的奧斯卡影帝。
這麽想着,喬治娜臉上的神情越發真摯,少女崇拜中混合着仰慕的眼神,清澈而又明亮,好似沒有任何陰霾。
正在與阿爾弗雷德爵士暢談的莫裏亞蒂教授輕輕掃來一眼,禮貌性地朝喬治娜微微颔首,露出一個淺淺的柔和的微笑。
而他頭頂卻像是頂了一個程序出錯的交通信號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變換着。
喬治娜目瞪口呆,這光腦怕是要壞啊!
她使勁兒眨了眨眼,這一次則看到對方頭頂暫時穩定在一片青青草原的色澤,底下标注了一行小字:你的家庭教師。
……等等,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保持着禮儀教師精心調.教出來的微笑,先是朝躲在一旁的謝伊使了個眼色,然後才借着添茶的機會,捕捉到了阿爾弗雷德爵士與莫裏亞蒂教授的談話內容。
“這真是太幸運了!”爵士樂呵呵的,對喬治娜說,“親愛的,你前段時間不是說想要學習哲學嗎?這下好了,莫裏亞蒂教授願意擔任你的哲學老師。”他又向莫裏亞蒂道,“其它的我不敢擔保,但我的喬治娜絕對是個好學又機靈的好學生,絕對不會比你上一個學生差。”
這位教授之前在城裏教導一位出身貴族的富家少爺,哪想到對方忽然包袱款款去了法國,以至于他在等待入職大學的這段時間就空閑了出來。
喬治娜眼角一跳,連忙出聲說道:“這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我是說,我只是有些興趣,并不打算系統地學習……”
“你多慮了,林恩小姐,我很榮幸能夠受到爵士的邀請。”莫裏亞蒂的語氣很溫和,頭頂卻散發着刺眼的紅色炫光,深到快要滴出血,“不過哲學是一門枯燥的課程,希望林恩小姐知道這一點,因為做為老師,我在授課時通常較平時嚴厲一些。”
被點到名字的喬治娜扯了扯嘴角,誠懇地回答:“這也是我的榮幸,教授。”
莫裏亞蒂用一種堪稱慈愛的目光看向喬治娜,溫聲道:“那麽,我很期待。”
他的話音剛落,那詭異的紅色又陡然一變,成了再純潔不過的白色。
喬治娜回以甜蜜一笑。
今後的生活,恐怕多姿多彩呀。